菁水樓陷入了黑暗,人心也陷入了恐慌。
天威不可測,有人卻試圖挖開天人的心臟。
裴煥是那條瘋狗,他裹挾的浪潮最後還是撞向了基石。
哪怕授予對方就是當下授予他權柄的人,可在裴煥心中深刻明白著問題的關鍵。
在超凡之城都顯得猶如神祇的人,有的時候他們不僅是答案,也是問題本身。
雖然有時他斷案仰仗鏡光,可裴煥依然擁有堂官的推理能力。
小石至,至少是案件的幫凶。
哪怕他不是主謀,他也一定是忽視案件發生,漠視生命退明的人。
甚至可能一切都是一場取悅他,取悅某些人的戲。
只有在這樣的情形下,一些他眼中的蚊蠅,才能在他眼皮底下肆意屠殺五名城人的生命。
無論對方基於什麼樣的考量,又是怎樣從更高維度看得如今菁水樓的命案的。
裴煥只知道從律法的層面,小石至身為最大嫌疑人之一,他更需要被鑒心!
他瘋了,卻很清醒。
好在。
小石至對這樣的冒犯,除了一些本能性的反應,並沒有多餘的動作。
可是,裴煥其實還是失敗了。
在準備這麼久後,一抹明鏡之光,加上裹挾的人心淵流。
在基石面前,是那樣的輕易就破碎了。
他沒有得到任何的有用信息,只會在此後城中風言,又留下一名試圖丈量五名深淺的愚昧堂官。
裴煥一時也有些後悔。
後悔他沒有繼續加碼,如果把其他字房的人也裹挾與他一同,或許還有幾分機會。
只是,這同樣很難。
撞上了基石,除了他這個愚笨的浪花,大多數水流都順著基石兩側聰明的滑了過去。
現在他已經不可能掀起剛才的巨浪,因為即便是明鏡也出了問題。
若是不小心處理,這也可能成為危急樓內所有人的危機。
艾可可已經來到了樓體的外側,它面色忌憚的看著眼前的黑幕。
明鏡退明形成的琥珀狀黑幕,似乎把樓里的人拖入了離五名城更遠的時空。
黑幕是鏡面的不發光一面,也可以稱作明鏡的形。
實、形、相,在五名城的世界觀中三者合一,就構成世間的一切。
明鏡本身是相,閻浮樹影是實,而能夠承載這份相的形,也是現在實處在始終在水面下的邊界。
此刻這一塊碎片明鏡,儼然就像是被扒去了那一層最表面的相,驟然漏出了它對五名城人很危險的輪廓之形。
人無法承受過於深邃的東西,就像是溺水一樣。
菁水樓也不行,它是水面上的物質形態。
艾可可又回頭看了眼樓體,然後沒有猶豫的向著樓頂飛越而去。
它身後的菁水樓,在樓內的連番動作中都體現了驚人的緊固。
卻在此時發出了明顯的重壓斷裂聲音,樓體的剛性平衡已經開始被破壞。
要不了多久,整個菁水樓就會解體,被不斷膨脹的黑幕牽扯拉碎。
剩下的碎片,會直接越過六星的時空,落入虛無灰質的領域,最後什麼都不會剩下。
裴煥的打算,艾可可早就知道了。
所以它也做了準備,只是他們都低估五名的程度,沒想到對方即便沒有反擊。光是自身稍微露出的一部分實或形,就已經將這一抹鏡光撐碎。
現在補充相的鏡光,已經在路上。
可是菁水樓必須先撐過這個須臾的窗口期,艾可可現在判斷時間來不及了。
不過它還有辦法。
沒辦法,自己人闖的禍,它只能被迫繼續變強了。
在舞台上的消失的艾可可,幾乎一瞬就到了菁水樓的樓頂。
本來這裡的風景很好,可以縱覽五名城。
可是現在一切都被黑幕遮擋,除了腳下的高樓它身邊只剩下一片黑暗。
它向下看菁水樓已經發生明顯的變形,像是一名喝多了胖子,腰身更肥了,而且走路搖搖晃晃隨時要倒下。
這事過後,菁水樓大抵是重修了,艾可可搖搖頭,將這靡費巨大的心疼感晃出腦海。
到了樓頂之上,艾可可沒有停下,它還在繼續升高。
直到它視線中的菁水樓在它視線中緩緩地變小,小到像是一座袖珍的玩具塔樓。
再之後它抬起頭,將剛剛印象留在腦海裡面。
它緩緩地飄落而下,像是沒有重量一樣。
當塔樓頂部重新出現它視線里時,艾可可已經一屁股坐下了。
菁水樓的所有窗口都被黑白相間的毛髮糊住,樓里都似乎變得亮了一些。
再相見時,巨熊懷抱高樓,其大小卻與剛才截然不同。
在所有客人眼中,是巨熊變大了。
在艾可可眼中,是菁水樓變小了。
在它還未落下時,精緻迷你的菁水樓,已經映入了艾可可的心中。
那時的它們互相大小關係被它固定了,而後錯過的大小透視,竟然真的被錯過了。
這就是臆星熊,它們有臆想干涉現實的力量。
臆星熊的形可以變化,但它最後還是要回落到已經能在城裡行走的相。
艾可可的變身,只是權宜的一時之計,它要想在五名城繼續駐留,就得持續保持著那最孱弱的相。
就像修銘一樣。
水面上的空間,不比水面下廣袤深邃,崇崇的樹影早就圈地占完了。
像他們這樣的外來靈,都需要用自身適應高城。
艾可可還是要減肥,才能繼續混著青妹的擼毛,享受著飼養員裴煥的投餵。
萬物皆有代價!
要想讓菁水樓裡面的人,不被黑幕吸入流落虛無。
它就得緊緊抱住菁水樓,將樓體外側的一眾價格不菲的裝飾件全部擠碎。
艾可可感覺有點頭暈,可能是餓了低血糖,也可能是害怕菁水樓的人找它月後算賬。
算了,讓裴煥打工還錢!
......
著急忙慌的鏡光落下,琥珀重見光明。
客人的視界中,一切突然陷入了黑暗,又在不久後重新恢復光明。
裴煥依然看著小石至。
小石至繼續樂呵著,不過他看到菁水樓變成破破爛爛的樣子後,他還是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腦袋。
他也在想......不會找他賠錢吧?畢竟他也是當事人,雖然看起來他是被動的那一方。
他的頻道與艾可可莫名的一致,只是此刻他們的關係卻複雜了。
裴煥終究是冒犯了。
可如何做,卻還是小石至一人的心意。
小石至沒有生氣,低頭走到舞台的邊上,隨手拆了一個甲席的坐席,搬到了舞台邊緣。
然後他打著哈欠,就順著椅背滑了下去,呈現癱瘓的某種姿態。
眼睛時而睜開,時而閉起。
看戲,也小憩。
見狀的石心姬臉上一黑,她掃了一眼底下的坐席。
附近的區域的客人紛紛起立,腦袋靈活的已經開始拆自己的座位了。
菁水樓的人像是沒看到一樣,不管是樓外、還是樓內。誰也得罪不起,甚至還有指望對方。
面對眾人的殷勤,她嫌棄的瞥了一眼,輕輕搖了搖頭。最後她只是站在小石至旁邊,沒有坐下,她才是那個一直居高臨下的人。
......
裴煥冷眼看著這一切。
沒有答覆。
沒有高高舉起,裴煥就被輕輕地放下。
出於意外的寬容,還是讓裴煥鬆了一口氣。
只是此時的他,卻有些迷茫了。
即便是最不能出錯的排除法,在地位與實力差異面前,此刻儼然再次出現不少紕漏。
裴煥心中最大懷疑對象,在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後,得到的結果卻依然是說不清。
一百二十七個死者,至今沒有擺脫嫌疑。
小石至,沒有擺脫嫌疑。
而剩下沒有被排查的人,只剩下眼前這些字房客人了。
如果還是抓不住其中的線頭,整個案件將會再次陷入僵局。
而失敗的他,很可能被菁水樓怨恨,被所有的客人唾棄,甚至成為殺害那一百二十七人的兇手。
哪怕是青妹一定會站在他的這邊。
可那時他真的還能抬起頭嗎?他真的還能面對她嗎?
三人中,本身他就是表面強勢,實際最可有可無的那人。
儘管他們沒自己功利,可他自己又能允許一個輸光的賭徒,拉著青妹與那隻熊一起下沉嗎?
不知不覺間,他壓上的東西,也不少了。
贏了,還死者真相。
同時藉此將他們的樹影落於城內,形成一棵新的大樹。
輸了,皆歸於自己。
切割,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裴煥想明白了退路,忽然展顏笑了。
看似鐵面無私的他,終於露出了到此為止的第一個微笑。
他深情地看著青妹,艾可可不合時宜撞入了他的視界,此刻它已經恢復了正常的大小。
似乎還瘦了一點點。
裴煥無奈地搖頭,收回視線看向排隊登台的其他客人。
他還沒輸,他還有機會。
這時他的大手中,忽然鑽入了一隻小手。
裴煥一怔,低頭對上她的眼睛,一雙會笑的眼睛,讓他嘴角微微翹起。
此刻,他再無迷茫。
......
字房的客人們,最在乎的就是自身的典儀與臉面。
雖然人數不多,可排隊間的間距都隔得不小,幾番變故大多也不見字房的客人著急。
也許身份崇高的一部分體現,就是他們在做任何事情都會顯得雍容。
至少在表面上。
很快除了六樓的字房客人,都已經被鑒查完畢。
讓裴煥失望的是,其中並無關聯的人物。
只剩下六樓一小半的客人了,機會變得越來越渺茫。
除了已經在台上的一到三號房客人,其餘登台次序大抵是按照倒序而來。
即從乙字房名單,倒著往上走。
鑒心需要時間,這只是登台的順序,鑒查完畢的客人也需要在台上等待。
甲字七號,是最後的幾波人。
......
「唉~沒想到第一次凳上這舞台,是在這樣的情景下。」段媽媽有感而發。
「不會......不會出事吧?」第一次看這種陣仗的嫻丫頭,此刻多少有一點緊張。
段媽媽掃了她一眼,實不相瞞他也緊張,算了還是瞞一下。
他稍稍地加快了腳步,走到最前面。
聲音在背後追著他。
「不會~我們又與兇手,沒有一點關係,就是走個流程。」
嫻丫頭多精明,一眼看出了他虛弱本相。
相處得多了,她現在也沒那麼放不開了。她輕笑道:「段媽媽,你走那麼快幹嘛?」
邊說邊死死地拉住娟兒的胳膊,背靠大樹好乘涼。施娟兒心思沒在他們兩人身上,一方面她關注著修銘,一方面要安撫魚魂。
段媽媽嘴硬說道:「不是想快點走完流程嘛~這個月好像太長,也太多事情了。」
一半加入的嫻丫頭沒有這種體感,也沒有以往五名城月份的參照。
只是她覺得段媽媽有些誇張:「哪裡有,都很有趣啊!」
段媽媽搖了搖頭,猶豫的說道:「真的好像長了一些~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修銘你覺得呢?」
他開始轉移話題。
修銘沒有理他,段媽媽也沒有在意,只是走的更快了一些。
嫻丫頭還是緊張了,身後兩人似乎都不願說話,好像有心事。
她也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與段媽媽聊著,好像能多聊一些無關的東西。待會被明鏡撬開的心面前,就多幾塊遮擋的浮塵。
這也是一種心理上的暗示。
很快他們就登上了台。
所有字房的客人,都登上了這戲台。
這以往只居高臨下觀看的舞台,只有親身走上後,才發現它其實很大。
千面百相,這裡沒有人能夠抵抗鏡光的叩關。
是出醜,還是一場精彩的演繹,是客人最注意的事情,卻不是裴煥在意的事情。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不斷掃蕩,在一眾混亂中跟著那抹最純粹的鏡光。
裴煥突然動了。
他的速度很快,字房的一眾客人都迴避不及,卻始終沒有相撞。
很快裴煥就來到一個團體面前,這些人他有些眼熟。
他輕輕推開變成一條大魚的人,又避過一道驚險的刀芒,這也是一人。
最後他終於來到,他找了許久的正主面前。
這是一對玉人,哪怕是他見過諸多絕世容顏,見過眾多幻相。
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人是他見過,相最完美的兩人。
那女子目光冷靜完全沒有被叩開心關,且主動擋住了他的目光,讓裴煥找的人躲在她的身後。
裴煥心中升起一股危機感,卻也更加確認了自身的推測,他們有實力。
又有些悲哀,幾乎下意識他已經感覺到了,他差的遠了。
艾可可已經到他的背後。
有心人的視線,一直跟著裴煥轉。
小石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場對峙,至少吸引了半場的目光。
修銘輕輕地將娟兒拉到自己的身後,他不需要躲避。
身高相仿的兩人互相對視著,沒有太多的針鋒相對,好像是兩個老朋友。
修銘臉上掛著招牌的笑意,脖間圍著酣睡的大金。
裴煥是真心喜悅。因為他找到那隻病貓。
打破沉默的人,是喜悅的裴煥。
裴煥問道:「兇手是你嗎?」
修銘在掃視了台下的所有人一眼後。
面對著裴煥,他雲清風淡地說道:「沒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