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銘的回答,像一顆炸彈扔在平靜的池塘裡面。
在短暫的遲滯後,巨大的浪潮開始以他為原點,向四邊席捲波及。
人們議論紛紛,大多臉上掛笑意,這遲到的大魚終於浮出了水面。
也有人感到困惑,他為什麼直接承認了?哪怕是被逼到台上,不應該至少狡辯一下嗎?
台上的人迅速與修銘一行人劃開界限,向著四周擴散,在舞台中間形成一片新的焦點區域。
其他上位者也紛紛擺出看戲的姿態,這樣的一齣好戲。
這次能在在檯面上就近觀摩,似乎也很不錯。
回到舞台的焦點。
變回人形的段媽媽、嫻丫頭,一左一右回頭驚愕地看著修銘。
施娟兒低著頭,看著舞台中的自己,表情難以形容。似乎有點生氣,又有點委屈,卻沒有太多的意外。
而修銘一如既往,臉上掛著喜悲同形的笑意,風輕雲淡的與裴煥對峙。
裴煥除了一開始的喜悅,很快就陷入了讓他困惑的思考。
裴煥一直在觀察著他們,試圖從他們的神態表情,分析出在這次案件中,他們分別發揮了什麼作用?
可是,結果卻是他覺得,他們都不知情嗎?
既然如此,那也不需要多繞彎子了。
裴煥直接問道:「為什麼?為什麼要殺害他們?」
修銘卻沉默不語,並且攔住想再次想挺到他身前的娟兒。
這件事情,和她無關。
他也不是一直躲在女人身後的男人。
他帶著被審視、被審判目光,在裴煥的疑惑中。
修銘孤身走到舞台中央,在所有人都看向他的同時,他在看向所有的人。
人心浮沉、晦暗如淵,他是城外的人,也是局外的人。
所以他看得更加真切一些。
是誰殺死了靈筠,是誰殺死了前後加起來一百四十四人?
是他,卻不只是他。
......
修銘一直看著。
裴煥引起的浪潮在撞向基石後,被輕易化解並且再無餘威。
眼下因為他這個漂亮空殼的出現,再度被凝結匯聚。
他不是五名。
大多的客人,也不認識他這個面貌出眾的字房客人。
但是客人們卻很快明悟,這就是一條被裴煥終於牽扯出的大魚。
而且他還是一條已經擱淺的魚,誰又不想分食一口呢?
短暫的議論起伏後,大多數客人們都迅速達成了某種統一。
他們強烈要求裴煥,立刻放開明鏡的結界,引入更多的外部力量,徹查修銘一行人的所有行跡。
大家一起挖出其案件本身的全貌,將與真兇相關的所有人員,全部緝拿審問。
面對群情再次滔天,且幾乎無法遏制。
修銘依然一言不發不發的看著,也在等待著。
既然事情已經發展到此處,百條人命的退明,五名的親自干涉,無數客人的積攢的怒火。
也許這麼多方面間互相制衡,註定無法出現一個全贏的勢力。
卻一定要出現一個通輸的一方,他們將承擔所有實質、表相的罪責,也將稍許填補此間產生的無數空洞。
他們需要一個靶子,也需要一個能被撕碎,且吞咽下肚的養分。
台下的人不斷叫囂著,菁水樓的人勉力維持著秩序,若不是有五名當場,就憑這點保家數量。
修銘怕是已經被憤怒的客人們撕碎,不是人人都會關心背後的真相,也不是所有客人都會看著那點養分。
只願泄憤、或是單純為內心的倩影不顧一切的人,在龐大的客人基數下,也一樣不少。
如果說裴煥所做的一切,是將這人心的水聚水攻沙,在不斷收束、不斷抬高、不斷積蓄著。
修銘則是在水位最高時,在其中的一側堤壩上,炸出了一口泄水的豁口。
甚至在在豁口後,早就準備好可以一瀉千里的大渠。
裴煥暫時有些失去了對水位的掌控,修銘則在自身被衝垮前,有了極其短暫喚潮能力。
無論台下的喧囂如何,在這台子還沒被衝垮前,台上的人反應在潮水位置中,始終要更靠前一些。
修銘的浮出,意味著一些字房的其餘暗流,此刻已經洗白成為被簇擁的浪花。
他們不顧當面的互相議論,卻在醞釀著徹底沖毀堤壩的力量。
此時此事已到此。
他們都膩了,也覺得一個浮現的兇手,很符合他們的期待。
更符合群體合流的安全閾值,至於被沖毀的事物是否另有隱情,則不在他們考慮範圍。
處於目光、靶向中心的修銘,卻已經沉默著,並始終掛著一副事不關己的微笑。
「為什麼?」裴煥再次追問道。他一開始喜悅,現在卻很困惑。
修銘的行為太蹊蹺,完全不符合真兇的動作。
看起來他是被迫浮出了水面,可他未免過於坦然了一些,還有他現在神態。
都太過於平靜。
裴煥已經感覺到自身在變得被動,原本潛藏的暗流,似乎都隨著修銘的自爆,開始著急的推波助瀾。
他這隻勉力維持的小船,已經開始只能隨著浪濤前進。
眼前的人到底在想什麼?他又想將事情導向何方?
他如果已經算計好。那麼我配合與不配合的動作差別是什麼?
裴煥皺眉思考著。
修銘終於回答了他的問題。
「明鏡鑒心,亦能賦形。你為何不自己一看?」修銘真誠地建議道。
裴煥更加奇怪的看著他,修銘想告訴他什麼?
「自然,這是本該有的流程,只是這般之後,你便不算是自首了?」
裴煥修飾了一下說法。
其實裴煥想省下這抹鏡光,至於覆核自然是下月的事情。因為他剛剛冒進對五名鑒心,損失了一抹鏡光,艾可可已經就此私下裡警告過他了。
這長夜將至的檔口,明鏡的光是用一分少一分,而位於天邊的明鏡,又在某種程度上是五名城一邊的邊界。
事關整個高城的安危,一絲一毫都不是小事情。
修銘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他不打算讓裴煥來選,或者說他別有目的。
裴煥回過頭現在他有些為難,既為難於身後艾可可警告的眼神,又為難於他是否該幫助修銘達成目的?
無論如何,他現在都是已經承認的真兇身份,修銘想做的事情,很可能會給他新的反辯機會。
險棋到此,也已是不錯。
再行下去,輸的可就真多了。
修銘在一眾客人面前的認罪,此刻已經足以讓此事結束,雖然還未挖出其中細節。
可這些都可放在下月進行,也在一種更可控的情景下查案,這也許是最多人滿意的一個方案。
於己身,他成功抽身而退,並且凝實了身後的樹影。
於客人,一條合格尺寸的大魚,不管是否嘗到腥味,總能聞味知意。
於菁水樓,餘波暫息,保得殘身,事後也有一個交代。
這似乎是全贏的的局,哪怕是被撕裂的這一方,他們自己也承認了,何嘗不是一種殉道?
裴煥算計的很清楚。
唯有一個擔憂。
若是拖延到下月,放開明鏡的限制,放所有客人歸家之後。
一些其中的隱情,可能就此沉入水底,再無法被翻騰上來。
被坐實的修銘,他本來的目的中,一些可能是真相,可能是虛影,都會煙消雲散。
真相有不再完整之嫌。
想到這裡,裴煥已經有了決定。
儘管繼續下去,有惑城之疑,有捨身之險,有通輸之能。
裴煥卻依然決定,如修銘所願。
因為他已然是一條瘋狗,本就該四處攀咬。
如果此時收手,對不起他已下決心的捨身躊躇,更對不起那一雙本該悸動的目光。
他倒是要真切的貼近看看,這隻病貓到底要賣什麼老鼠藥?
......
登台的裴煥,此時被修銘吸走了大多數的目光,正處在少有的無人關注時。
畢竟他無論從相貌,還是押上桌的賭注來看,他現在顯得都不如修銘。
所以他做了一個影響會很深遠的決定,想要就此贏過一回,哪怕此時的大多數人都無法體會到。
在客人驚愕的目光中,六樓的明鏡,再次從貼合的舞台位置上浮起懸空。
不同的是,這次舞台依然光滑如鏡。
舞台成了地鏡,六樓天花上卻多了一輪天鏡。
在艾可可生氣開始對裴煥的爆錘時,天鏡開始如約鏡像六樓的一切細節。
包括舞台以及所有的客人,也包括修銘,唯獨沒有小石至與石心姬。
當所有客人忍住抬頭仰望的不適,對這面宛如另外一個世界的鏡子嘖嘖稱奇時,一些從始至終都不關心真相的人,更是覺得這次菁水樓的體驗千金難換。
場上的人,誰都可能輸。唯獨這些入戲不深,又入戲太深的人,他們很難輸。畢竟他們只是在找樂子,並不在意誰輸誰贏,也沒那麼在乎自身的生死。
這是一面浮景的鏡子。
鏡中的世界,只是一層薄薄的相,它們的實、形都來自鏡外。
衍變、投射、凝形、成影、幻相。
視覺的圖景都透過光來傳遞,光在這裡有漏洞的世界,有時會被不同的『篩子』卡住,甚至是凍結。
最簡單的就像是一幅無人畫的畫,明鏡也是一幅光篩,所以它有駐留光線的能力。
能留住光,也就能留住最表層的相。
所謂的凝光賦形,是把本來需要隔著很遠的才能窺探到過去之景,透過層層近乎無損的透鏡相疊,一窺過去之因。
這是一面單透的鏡子,所以它無法見證未來之果。
明鏡鑒心、辦案才是它本身的邊角料功能,它最重要的功能是為這座高城篩住,過量漏到外界的光。
同時在明鏡看來,五名城本身就是一座過去之城。
一切都要發生過,才能被看到。
而現在客人頭頂的浮景,就是一定尺度上的六樓過去。
這樣強悍的能力,除了能耗很高,還需要一個當事的主角。
浮景需要一個錨點,才能被暫時牽扯到現世而來。
這兩重的限制,讓裴煥無法隨意發動這樣的能力。而且他付出了代價,現在的代價是他的眼睛被變成了艾可可同款。
修銘想成為那個主角,才有這次這樣過激的自爆。
修銘想讓客人們,看看他過去看到了什麼。
裴煥也好奇他看到了什麼,與他做了什麼?
客人們仰頭苦調之際,發現菁水樓果然名不虛傳。
在口耳相傳中,一些老饕式客人相助下,席間的成片座椅被緩緩地放倒。
客人被割麥子一樣緩緩倒下,他們還活著,只是躺下換了一個舒服的視角。
菁水樓不虧盛景之名,哪怕是這樣平常不怎麼用到的功能,也不吝成本的內置在座椅中,於此時讓許多客人內心稱讚不易。
做的真好,唉~可惜了那些音家,這該死的罪人怎麼還在微笑?他是在挑釁嗎?!
躺下的他們,火氣沒有變小,看著鏡中倒置舞台上的修銘,他們兩眼幾欲噴火。
小石至無意中瞥到台下的狀態,後知後覺的調節座椅後背。
然後由於座椅被他暴力強拆,裡面的機括已經被破壞了,座椅後背的角度檔位被卡死了。
在石心姬無奈掩面中,小石至大為火光,很快就把座椅掰......斷了。
因為大多的客人已經臥倒,沒人發現正前方舞台上發生的這一幕,一些人錯失了獻媚的機會。
拔目四顧心茫然,小石至最後選擇了最直接的辦法。
他就地癱下了,呈現大字型面對著天鏡。然而天鏡正對位置的地方,卻沒有他。
這也正常,他可不會漏光。只是......這也意味著他們,不會留下痕跡。
台上的字房客人,在被排除嫌疑後,又看裴煥又整出了新的么兒子。
只好暫平風浪,各自回房就塌,等待著下一幕的演出。
段媽媽、嫻丫頭,一看五名癱了,他們也跟著癱了。
施娟兒不想看,她就矗立在那裡。
同時站著的人也只剩下了最後幾人。
半裁判的裴煥、任性的施娟兒、嫌地髒的石心姬、介於中間坐在地上充當靠背的艾可可、最後的當事人修銘,還有不知何時醒過來正滿地翻滾的大金。
修銘微笑的對左右頷首,完全沒有一點真兇的自覺,又拉起娟兒的手腕,輕輕地捏了一下,好像在傳達什麼意思。
其餘幾人正好以修銘為中心,處在舞台的幾個不同方向,互為犄角。
修銘閉上了眼睛,一瞬間他的氣息,就在幾人眼中消失了。
而此時,天鏡上的那個修銘,卻睜開了眼睛。
只是他卻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站在那裡好像思考著,因為剛剛的他也是這樣的。
雖然修銘成為了那個浮景錨點,可裡面發生什麼卻不以修銘的意識為轉移。
因為那是遠方看著這裡的景。
明鏡像是一個無限倍率的望遠鏡,它固定的觀察的平場視角,讓觀察的點位無論相隔多遠,視角本身卻只會跟著主角運動。
天鏡里的內容看似沒變,其實一直在以世間可以允許的速度在變遠。
快到、遠到,鏡中的客人,他們紛紛坐了起來。
上下的時間開始錯位,下面的客人在照鏡子,照的卻都是過去的相。
換句話說,狹義上的時光,在天鏡內開始倒流。
.......
(最近天氣熱,人有些嗜睡沒精神,更新出了點問題,在努力調整了。)
(這段劇情很難寫,卻很重要。這個案子其主要目的,是將有些弱化的框架重新整理整理,甚至算是一部分主線。它撿回許多前文鋪設的東西,將起重新串起來,也在放下一些新的鉤子。)
(不過我這種踩著自己能力邊際的寫法,註定要暴露許多的問題,有些細枝問題我不在意,有些主幹問題我可能也沒看見。所以,歡迎各種建議哈~)
(因為目前成績的問題,與攤子鋪的太大了,也許要剪掉細枝,加快進度了。)
(噓~夏日蟬鳴,好夢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