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媒正娶
太后的壽宴如期而至。
建康城中的各大世家都被邀請進宮赴宴,王府自然也不例外。
太夫人斟酌二三,最後選了一向沉穩且和晉陵公主交好的三姑娘王玉萱,四夫人陳氏的長女五姑娘王玉櫟,以及這些日子常陪著她禮佛誦經,乖巧懂事的七姑娘玉潤。
至於新安公主的生女,太夫人則以年紀太小,不適宜此等場合為由拒絕了。
這個消息一傳來,最高興的當屬文嫗,她火急火燎的跑來稟報玉潤,卻不料對方聽了之後並無半點情緒波動。
&郎,太夫人選您去參加天家的宴會,那可是莫大的榮耀,您怎地瞧著……並不開心?」
文嫗本以為玉潤年紀小,還不懂得這次機會有多珍貴,正欲同她仔細解釋,卻不料站在窗棱邊上的玉潤撇過了臉,細碎的光芒射入,將她完美無缺的輪廓投在雪白的牆面,成為一道極為冷厲的剪影。
&她的音調並不半點興奮,恰恰相反,還隱約帶著一絲嘲諷的味道,
&便是我去了又能如何,那樣的場合,若是沒有像樣的穿著和優雅的談吐,日後王家的七姑娘只會淪為眾人口中的俗物。」
文嫗一怔,旋即帶了幾分氣惱。
&郎怎可妄自菲薄!」她立刻走到衣櫃前,寬大的手掌飛快的拉開紅木雕花木門,待看清楚裡面放著的衣物時,一種挫敗感頓時襲上心頭。
自她們到達建康,進入王府已經足足有兩月了,這期間後院的管事無數次提起要給女郎做簇新的衣裳,可量了幾次尺寸,都因各種各樣莫名的理由而耽擱下來。
文嫗看得清楚,那些奴才,分明就是看出了自家女郎不得七夫人的喜愛,所以才會暗地裡使絆子,想方設法讓女郎難堪。
玉潤看到文嫗的老臉皺成了苦瓜,心中也不由得覺得十分好笑,便走上前來寬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儘管放心,其實二夫人方才已經派人送了衣裳過來,說是以前二姐留下來的,可我瞧著,這分明就是新做的。」
玉潤話音未落,杏兒就捧了個布包上前,文嫗驚訝拿起來仔細查看,只見是一件藕荷色上襦,荷葉邊齊胸月白色長裙,整套華服並無太多紋飾,只是裙擺的底端用絲線繡了一串兒墨梅,十分清雅別致。
&夫人的眼光果然好!」文嫗面上的愁容終於散去,忙招呼著婢女來給玉潤梳妝打扮。
玉潤輕嘆一聲,隨後便任由她們擺弄,折騰了好一番才跟著郗氏等人出了王府的大門。
正午的日頭高懸在天際晃的人眼睛生疼,加之在馬車中顛簸了一路,眾人心中都不由得升起了一絲躁意和不耐,奈何宮門前車水馬龍,一時半會兒都理不清楚頭緒。
太夫人靜坐在車中閉目養神,可耳朵卻將外頭婢女的議論聲聽的真切。
&姑娘就跟著宮門口的石獅子似的,當真好定力,六姑娘可是招呼奴婢端了三趟水,補了四次妝呢!」
&夫人,」太夫人身邊伺候了幾十年的老嫗開口,眼角眉梢滿是慈祥的笑意,「您這次果真沒有選錯人,七姑娘年紀雖然小,性子卻如此沉穩,是我們王家的福分啊。」
聞言,太夫人也終於睜開了眼,點頭嘆道:「是啊,能潛心誦佛,耐性自然不會差,只是……莫要讓他們給帶偏了才好。」
&一直放在身邊教養,自然是不會的。」老嫗上前替她捏肩,嘴裡也有些疑惑的嘀咕道:「奇怪,往日裡宮裡頭舉辦宴會也少不了這些家族,怎地今日就拖到現在不曾放我們進宮門呢?」
同樣的問題,坐立不安的六姑娘也心急火燎的問了出來。
&姐,這到底是為什麼啊,再等下去人家好容易畫好的妝都要給汗暈花了!」
這個時代不論男子還是女子都流行敷粉,六姑娘玉櫟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她天生體熱,在這外頭焦灼的等了大半天,加之補了幾次妝,臉上都快能和稀泥了。
玉潤有些無奈,聽到玉萱安慰她說稍候片刻即可之後,更忍不住在心中冷笑連連。
結合前世今生的經驗,這樣的烏龍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聯想到近日剛入宮,風頭最盛且富有千杯不醉盛名的張美人,孝武帝為何拖到現在都遲遲不肯召見各大家族,這其中的原因……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傳來嘈雜的響動,只聽見有侍衛呵斥道:「滾滾滾!哪兒來的小乞丐,離我們家夫人的馬車遠一點!」
這聲音立刻驚動了眾人,使得原本就躁動不安的人群終於有了一個宣洩口。
馬車的車簾紛紛掀開,大家都向著聲源處望去,只隱約瞥見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少女沒頭沒腦的向著宮門口衝去。
期間,一個中年文士向前將她攔了下來,不一會兒人影就消失在一個黑漆的馬車中,望著那馬車漸行漸遠,守門小太監這才鬆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一雙帶著冷冽寒光的眸子從車簾處收了回來,女子微沙低沉的聲線徐徐傳來。
&寶,外面是怎麼回事?」
被叫了乳名的桓玄先是一怔,隨後略有不解的眉頭緊鎖,疑惑道:「回稟母親,好似是有個乞丐混了進來,被人給逐……帶下去了。」
這麼多世家貴族在此,誰都不會真的跟一介庶民見識,大多都會給那乞丐些許銀兩早早的打發了。」
車中的女人冷笑一聲:「乞丐?即便是在很有乞丐,門衛怎麼如此不長眼將她放到這兒來,要我看,此事沒有那麼簡單。」
桓玄沉吟片刻,低低應道:「母親放心,孩兒已經派人去查了。」
言畢,他心中卻在暗暗思索,若是自己沒有看錯,方才那個出頭的中年文士,好似……好似是琅琊王氏的人?
正如他嫡母所言,這裡是輕易不會混進什麼乞丐的,王家這樣做,最大的可能就是為了在人前作秀,只是王家已是百年簪纓世家,早就揚名在外,著實沒有這個必要。
這樣說來,方才那乞丐出現的原因,就更是蹊蹺萬分了。
彼時,文嫗則是一臉竊喜的看向玉潤,暗想自家女郎果然聰明,葉家的事情不能由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郎來出面,但若是換做王家那位頗有風度節氣的五爺來出頭……不僅能夠事半功倍,還能為王家贏得一個憂國憂民的盛名。
文嫗如是想著,偷眼去瞧玉潤,卻見到她表情淡然,眸光平和,毫無波瀾,心中忍不住佩服。
女郎的定力,果真是越來越好了。
玉潤則自動忽略文嫗同眾婢僕敬佩的目光,暗暗冷笑。
想必很快,桓玄就會咬上自己下的誘餌,然後一心想要搶去王家的功勞!
她啊……著實是太了解那個男人了,凡事他都喜歡爭搶,哪怕是你捧著一顆真心巴巴的送去給他,他都會不屑一顧甚至於極盡羞辱,偏偏要自己親自搶來才肯罷休。
這邊是桓玄,她前世心心念念,以為是最終歸宿的良人!
玉潤心中越是恨意滔天,面上的神情便越是淡然。
終於,在宮門外足足候了三個時辰,終於有公公端著懿旨宣眾人覲見。
前世今生,玉潤並非第一次進宮。
只是關於對於這個比王家還要森然龐大的華麗墳墓,玉潤提不起半點好感。
想當初她也曾敬畏過,但接連幾次撞破了宮人同王公貴族的淫|褻荒唐之事後,她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晉王室就只剩下深深的厭惡。
當然,這其中自然也不乏新安公主的推波助瀾。
玉潤淡笑一聲,望著滿園的春意盎然,花團錦簇,鼻尖卻只聞得到那深埋在泥土下,隱隱腐爛的氣息。
太后端坐在上座上,滿頭的銀絲被綰成繁複的髮髻,耳朵上指甲蓋大小的祖母綠寶石耳釘同孔雀羽毛點翠髮簪交相輝映,端莊大氣,一派富貴之相。
相比之下,孝武帝雖然也是華服加身,龍袍金帶,那尚未酒醒,微微有些渾濁的目光卻使得他看起來精神萎靡不振,一副頹喪模樣。
太后好恨鐵不成鋼的看了兒子一眼,只好出聲替他解圍。
&日一早後花園的假山不知為何竟落了兩塊大石下來,哀家恐傷到各位,便命匠人務必將上頭的石頭搬走,這才耽擱下來……」
究其本源,不過是不想讓眾人見到孝武帝的醉態,以免流傳出什麼閒言碎語引得那些不怕死的窮酸文士痛批陛下無德罷了。
事實隨時如此,但太后為了顧及皇家的體面,少不得要來粉飾太平。
在場的眾人都心知肚明,卻也不得不編些諸如「石落」是暗示著太后娘娘壽比南山的福照這類的鬼話。說的太后心花怒放之後,眾人這才逐次上前行禮,王家這次來的二爺王凝之同五爺王徽之自然也不例外。
玉潤掩口,懶懶的打了個哈欠,正覺無聊之際,突然聽到一個極為沉穩的腳步聲,不知為何,她心口猛的一緊,立刻抬眸看去。
抬眼的剎那,屏風後突然走過一道月白的影子。
他的身材修長挺拔,蜂腰猿臂,如墨的青絲被月白色的緞帶束起,完美的輪廓在屏風後留下一道令人無限遐想的剪影。
玉潤正心中疑惑這人是誰,就聽見猶如玉石相擊的清脆音調徐徐傳來。
&氏景瑜,叩見太后……」
餘下那人說了什麼玉潤只覺得耳邊嗡鳴,再聽不清楚。
只剩下心底一個固執的聲音在不斷地驚呼。
謝景瑜……景瑜……
這是謝珏的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