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就醫指南 301.「何為愛情」

    在今天之前,愛德華幾乎不可能想到,一個18歲的外科醫生和一個28歲的歌劇作家,竟然能在一場亂糟糟的化妝舞會上談笑風生。

    尤其是那位平時都不怎麼和別人聊天的卡維,竟然會和人討論愛情......

    乍聽起來兩人對愛情的態度完全不同,卡維聊得熱情,可還是拒絕了比才以他為原型創作一部歌劇的要求。

    這顯然是一時興起提出的建議,比才承認自己衝動了,然而這種衝動也不是沒來由的。畢竟他創作的第一部歌劇名字叫《醫學世家》,而奪下那場輕歌劇一等獎的歌劇名字叫《卡拉米爾醫生》,都和醫生有關。

    唯一可惜的是,前者是部家庭喜劇,而後者講的還是愛情故事,都不存在醫療戲份。

    】

    愛德華一開始還沒想明白,為什麼兩人能聊得那麼開心,後來換個角度似乎懂了,因為他們除了對愛情有著不同的理解之外,其他方面都極其相似。

    都是工作狂,生活都非常簡單,還都是年輕時就已經小有名氣的天才。要是想從其中硬找出兩人之間的不同點,大概就是比才嘴上叼著的那支煙鬥了。

    從見面開始,菸斗就黏在他嘴上,不停噴吐著煙霧。

    菸癮大到這種程度,已經超過了卡維遇見過的絕大多數人。

    卡維當然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即使他是非常有名的劇作家也不例外。之所以聊到現在,吸菸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契機。

    他沒見過比才,不認識臉但名字肯定知道,也知道他的代表作《卡門》以及不滿40歲就離開人間的英年早逝。

    許多人都說比才的死和《卡門》首演失敗有關,是因為得不到觀眾認可之後鬱鬱而終。但壯年期遇到變故大都是變瘋或者選擇自殺,突然間暴斃而亡實在牽強。

    其實毫無根據地妄議前人的死因,是件極不負責任的事兒。何況前人現在正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噸噸噸地狂炫著手裡的葡萄酒,向他大倒從羅馬回國後不得志的苦水。

    但卡維是有著一百多年後頂尖醫療水平的醫生,多少能從生活細節上看出些端倪。

    他選擇了以醫生的口吻進行一種試探性的詢問,將話題從愛情和歌劇引導到菸草上,然後再希望以朋友的身份進行規勸:「比才先生,您好像一直在咳嗽,是不是嗓子不太舒服?」

    「還行。」

    比才對此並不在意。

    能在如此嘈雜的地方譜曲,確實不愧天才之名,他甚至將咳嗽視為了作曲時很有必要的節奏點。

    每每在樂譜上寫了一段,就會舉起手裡用餐的小叉子,伴隨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旋律來回飛舞:「最近巴黎天氣變化無常,昨天晚上淋了點雨,可能是著涼了吧。」

    「我見你一抽菸斗就咳,停下就會好一些。」

    」哦?是麼?「比才笑著放下了酒杯,忍不住又給自己來了兩口,「那我就更不能停了,至少今天不行,咳嗽聲正在不停激發我的靈感......咳咳咳......」

    卡維也有過不顧一切向前沖的時候,等身體真出現了問題,後悔已經沒用了。

    他不想面前這位天才重蹈覆轍,還是建議道:「菸草雖然是很不錯的消遣品,但也可能帶有毒性。如果有空的話,我建議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

    「檢查?我早就檢查過了。」比才摸摸自己的喉嚨,「當初從那不勒斯回來的時候,我的嗓子就一直不太舒服。」

    「醫生怎麼說?是什麼問題?」

    卡維姑且問了一句,總暗示自己那些醫生不至於太離譜,然而最後他發現自己還是太過樂觀了。那位內科醫生認為,比才咽喉部的不適和義大利夏天的乾熱天氣以及不著調的飲食結構有關。

    「他建議我儘快搬回巴黎,並每天都食用正規的法國菜。在完成以上兩點後,他提議我可以嘗試抽些菸草,說能緩解咽喉部的不適。」比才說完又給自己來了一口,「剛開始有些難受,但習慣就好了,每一口都能讓我的喉嚨放鬆下來。」

    「抽菸之前就喉嚨不舒服了?」卡維馬上就給比才的疾病定了位。

    「是啊,當時還挺難受的。」比才說著說著又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把歪了的嗓音糾正了回來,「不過現在好了,至少不會影響我的創作。」

    對呼吸道來說,菸草燃燒絕不會產生正向反饋,之所以人認為吸菸反而不咳嗽了,是因為尼古丁麻痹了神經。

    既然在抽菸之前就已經出現了問題,說明菸草可能不是主因。診斷上的小轉折,以及對診斷結果的好奇心理,讓卡維的情緒出現了些外人難以察覺的變化。

    「過了多久了?」

    「多久?」

    比才停下筆,回想起了之前去羅馬進修時的一些事情:「57年得了羅馬作曲獎,去那兒進修了三年,當時住在那不勒斯,59年回國找的主宮醫院醫生......有七年了吧。」

    「那麼長的時間,看來菸草並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卡維聽著他時不時出現的咳嗽,說道,「說明原先的疾病仍然存在。」

    「也許吧。」

    「所以......」卡維看著他依舊沉醉在自己的音樂中,沒心思聊咳嗽的事兒,實在不願打擾,只是問道,「比才先生,你會來看明天的手術?」

    「嗯,我會讓愛德華先生幫我弄一個座位,不需要太靠前,反正我也看不懂。」比才忽然停筆,寫順的譜子被卡在了最後的收尾階段,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希望胡吉爾教授知道了不會罵我。」

    卡維笑著調侃道:「我覺得問題不大,維也納的手術劇場至今仍然對外開放,就像20年前的巴黎一樣。」

    「那就好......」

    比才叼著菸斗,對譜子橫看豎看許久,問道:「明天下午的剖宮產是位孕婦?」

    卡維:???

    「額,我的意思是,她結婚了?」

    「應該吧。」卡維說道,「我只負責手術,只要不影響疾病的診斷和治療,我就不會在意病人的生活。」


    兩人的閒聊話題兜兜繞繞終於還是回歸到了最開始的地方:「我猜她既然有了孩子,那大概率是結婚了,但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相愛,這年頭想要自由戀愛還是太難了。」

    「是啊,確實比金子還珍貴。」

    比才取下了菸斗,看向卡維:「所以你這樣年輕有為的醫學天才為什麼會沒有愛情?看看塞迪約教授,22歲醫學院畢業就結婚了,胡吉爾好像25歲,屈永19歲談的戀愛,24歲結的婚......他們可都算不上天才。」

    卡維被他的八卦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為了尋找靈感嘛。」比才笑著說道,「歌頌醫生的愛情,就必須得是醫生們的愛情!」

    卡維也跟著笑了起來,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他的靈魂少說已經60多歲了,上輩子就一門心思在醫學上,沒這方面的訴求,現在只會更嚴重。

    按王爾德的說法,人生本就是一件蠢事追著另一件蠢事而來,而愛情則是兩個蠢東西追來追去......

    卡維嘆了口氣,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所以他們不僅蠢,所面對的蠢事兒也會比普通人的翻上一倍。」

    聽著卡維一本正經陳述而出的謬論,比才不以為然:「卡維醫生,我由衷地敬佩你的敬業精神,但對你的愛情觀......就像你剛才說的,他們連雙倍的蠢事兒都無所畏懼,這樣的愛情難道不值得寫下曲譜,讓世人代代傳頌麼?」

    「這......好吧。」

    ......

    在化妝舞會上,卡維沒有跳舞,也沒有戴什麼遮住臉的面具,中央狂歡的舞池和周圍小憩的座位、調情的吧檯都和他無關。從始至終他都和比才、愛德華待在樓上的包間裡。

    直到舞會結束前,他見了許多人。

    包括但不限於法蘭西銀行的副行長,警察局局長,還有當地的兩位法官、一些律師和不少他說不上名諱的公務員,當然還有許多同僚。即使不願社交的卡維也知道,和他們結交沒有壞處。

    其中最讓他在意的還是銀行副行長斯朗,和警察局長謝巴斯托。

    前者提到了一場非常重要的拍賣會,卡維很感興趣。雖然在愛德華的帶領下他能隨意進出所有巴黎合法的場所,但錢還是得他自己掏口袋。這時候就需要銀行出面,給予自己一些必要的幫助了。

    而後者......

    「局長,今晚的行動如何?」卡維本來就有求於人,只能主動舉起了紅酒杯湊上去問道

    「卡維醫生,大,大可放心,如果真有亂七八糟的傢伙,我手下是絕不會放過他的。」

    謝巴斯托拍著胸脯,將大半杯白蘭地順熘地倒入自己的口中,然後滿臉醉意地吐著濃重的酒氣:「反正,反正過幾天你們家的王后就到巴黎了,事情,事情都碰在一塊,我們也正好出去整頓整頓。」

    整頓?

    卡維不知道字條的具體用意。

    但戰爭教會了他什麼叫謹慎,卡維很擔心出問題,所以必須把字條交給米克。但同時又怕是誤會,怕米克不分青紅皂白地下手太重,希望通過法國警察的介入能讓那個瘋子有所忌憚。

    誰能想到現在事情變成了這幅樣子。

    他倒是不擔心米克,這傢伙只要不濫殺無辜,在巴黎就基本同等於無敵。單是這浩蕩而來的運糧隊,就足以彰顯出他的地位。

    「對,整頓,得把那些在街上不知廉恥的母老鼠們趕走。」謝巴斯托是真的醉了,還醉得不輕,「只要沒了這些老鼠,皮加勒還是挺正常的。你說是吧,莎拉娜小姐。」

    他說著說著就忘了姑娘身邊還坐著一位愛德華,忍不住地將整個身子都倒向她的懷裡。

    好在莎拉娜反應迅速,優雅地起身,然後坐在了自己情人的腿上,避開了這齣不必要的麻煩。

    當然,避開的只是女人的麻煩,而男人的麻煩現在才剛要開始。

    愛德華將莎拉娜扶起,然後自己也跟著站了起來,一邊整束著自己的領結和白襯衣,一邊看向口袋裡的白手套:「局長大人,你喝醉了,要不還是先回去吧。」

    「回去?為什麼要回去?」

    謝巴斯托的膽子越發大起來,晃著手裡的酒杯,高喊:「莎拉娜小姐那麼,那麼漂亮,昨天離得遠了些,今天有幸能近距離看見,怎麼也得多待會兒才對。」

    愛德華見他得寸進尺,只能繼續宣誓主權:「你也不抬頭看看我是誰?」

    「誰?」謝巴斯托甩開他的手,搖晃了兩圈總算站穩了身子,這才看清,「喲,這不是愛德華大使麼,從,從那個叫維也納的地方,一回來就,就......」

    「你到底鬧夠了沒有?!」

    「你別瞎說,我哪兒,哪兒有在鬧。」謝巴斯托的眼神和笑容全變了,變得更具嘲諷意味,「莎拉娜昨晚的演出那麼成功,走得卻那麼急,原來是.....呵呵!我覺得,啊!我覺得啊,應該為她慶祝慶祝才對,大家說是不是?」

    同一句句子經過不同人的耳朵後,就會產生截然相反的兩種意思。

    卡維聽到的是本意,因為他不知道莎拉娜的真實職業,也沒看到莎拉娜上愛德華的馬車。而愛德華聽到的肯定是另一層意思,慶祝的對象從「演出成功」變成了「走得急」,成了貶義詞。

    要不是那位新晉女明星極力地勸阻,愛德華那副手套說不定就得砸在那人的臉上。

    真到了那個時候,事情就真沒了轉圜餘地。

    作為和這位局長聊得最多的卡維,此時也不得不出面調解:「他只是喝多了,剛來的時候就醉醺醺的。大家都身兼要職,全當開個玩笑,算了。」

    「是啊,愛德華先生,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我在門口見到他的時候也覺得不對勁,他是不是從中午喝到現在?」

    「接下去就是齋月,還要為那位王后的出行做各種警備工作,是該狂歡一下了。」

    就在眾人力勸愛德華冷靜的時候,包間裡傳來了重物撞擊的悶響。待他們回頭才發現,剛才還捏著酒瓶子胡言亂語的謝巴斯托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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