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江南的雪因為氣溫不夠低,帶著點濕潤,小小的雪花不是在空中飄蕩,卻是簌簌往下掉,看起來就沒那麼悠揚、顯得急切又急躁。
王朴剛過長江,此時正站在郭紹的身邊,兩人默默無語地觀賞著空中的雪、路邊的臘梅。但兩人都沒有什麼詩情畫意、閒情逸緻的心情……身在敵國,一天接一天的戰爭環境下,好像誰也難以產生什麼逸趣。
郭紹特意觀察著路邊的那叢臘梅,小小的白裡透紅的花瓣,看起來十分嬌嫩,還沒完全綻放就在風雪中落到了路邊的泥濘中。他的視力很好,看到了花中的蕊、花瓣的顏色、以及它在寒風中微微的戰慄,眼前的景象就好像一部微距相機精心呈現出的模樣。
這麼多年來,他確實沒有這麼仔細地看過一枝臘梅、甚至別的花草;何況在現在這種急躁的心情下。以前同樣如此,郭紹要關注更多的東西,現實的、事關生存生活的東西,而梅花確實不能對他的生活造成什麼影響,最多偶然間看見時覺得:咦,這花真漂亮。如此而已。
梅花讓他想起了一個人、一些事。於是他莫名地陷入一種淡淡的情緒中。
而那個人,很快就能見到了吧?會在怎樣的場景下重逢,又應以怎樣的身份和姿態去面對?
郭紹長長呼出一口氣,抬起頭眺望遠方,遠遠的山坡下、朦朧的風雪之中,幾條黑色的長龍正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中緩緩地爬行。那是周軍在陸上的人馬,無數的人正向北面的南唐都城江寧府進發。
這片地方有那麼多人,卻顯得寂靜而空靈。歷史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但郭紹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對的……為了自己認識的、能想像到的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為了在這裡將要出生的、生活的後世人。
郭紹不認為自己是天才、是天資超越世上所有人的人傑;但他有一些超越世人的東西,於是擁有了隱秘的力量。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當他站在了高高的山崗上,總覺得自己有那個責任,為族人指一個方向、一條通向陽光的道路。哪怕這條道路依舊充滿了血腥和殺戮。
「我們在做一件大事吧?」郭紹轉頭看了一眼王朴,終於開口道。
王朴收回翹首眺望的目光,正色道:「足以彪炳青史的大事。」
郭紹淡定地點點頭,說道:「這裡風大,站久了提防染上風寒,我們下山再說。」
於是一行人陸續開始沿著山路下山,這種天氣這種路況不敢騎馬,盧成勇走後面牽著郭紹那匹黑馬。沿路上郭紹說了一句「王使君慢點,看著腳下的路,下雪有點滑」,倆人倒很像忘年之交的好友。
這時郭紹又提起剛才的話題:「我們在做一件大事,此時卻感覺沒什麼特別,就像今天就是出來走走、看看、說說話;絲毫不像史書記載的那樣。」
王朴笑道:「青史是春秋筆法,自然不會寫咱們怎麼吃飯怎麼走路,如何賞梅賞雪。」
郭紹道:「我倒是覺得,青史如同標本,而我們活著是有生命的,所以會有所不同。」
「標本?」王朴面露疑惑。
郭紹忙想解釋一番,這時迎面飄來了一片梅花小花瓣,他便敏捷地抓到了手裡,伸到王朴的面前道:「這是樹上剛掉下來的花。若是把它夾在書里,明年翻出來看它長什麼樣,就是標本。」
王朴聽罷恍然大悟,片刻後又若有所思。郭紹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心道這些能走到高位的文官,悟性是很高的。
一眾人下了山,道路寬敞,便上馬慢行,先回中軍。大路上走軍隊,平原地區的大路是很寬敞的。左側是四列步兵、或牽著馬的騎兵和騎馬步兵;中間行馬車驢車,右側留有空隙用於前後信息快速傳遞,或是損壞了的車輛暫時停靠,以免影響整個大軍的行軍進程。古代沒有汽車交通規則,但人們還是把人群的組織布置得井井有條。
當時是,一騎就從大路右側急奔過來,馬上的騎士抬頭看了一眼中軍的高高大旗,勒馬緩下來,隨即跳下馬來,和中軍的武將說了兩句話,便牽著馬向郭紹這邊走了過來。
郭紹聽到一聲「曹將軍奏報」,便拍馬讓到右側,從信使手裡接過軍報,拆開來看。
他瀏覽一遍,便追上中軍的一輛大馬車,棄馬上了馬車。不多時,王朴、左攸、李處耘、史彥超等人也陸續上了馬車。郭紹將手裡的奏報遞給王朴,自己從椅子下面的包裹里翻出兩張圖來。
王朴看完說道:「吳越國主調兵從中吳(蘇州)出兵,聽從曹彬的建議,以大軍沿運河水陸並進,虛張聲勢,直趨常州;再以精銳部署在東面。南唐國江陰守軍果然出動往救常州,半途遭吳越軍伏擊,大敗、全軍折損殆盡。吳越精兵趁虛攻占江陰,對常州成圍困之勢。」
郭紹拿起毛筆在舌頭上舔了一下,在圖上畫上了箭頭和圓圈,又在小冊子上寫下了片言隻語。
李處耘道:「常州是京口的南面門戶,破常州可沿運河直逼潤州(鎮江)、京口水寨,勢必讓潤州、乃至江寧府的南唐軍震恐。而此前郭大帥定下的「聲東擊西」方略便是分散江寧府的注意,對南唐國都施加壓力,目標在夾擊京口南唐水軍。吳越軍此番動靜對大略大有裨益,末將進言派使者前去吳越軍嘉獎其主帥。」
王朴道:「附議李將軍的主張,大周軍兵力不足,吳越軍北上是雪中送炭之舉。」
郭紹轉頭看左攸,左攸道:「曹彬這回沒帶兵,但他出使吳越的功勞不小。」
郭紹點點頭,再次舔筆尖寫了兩個字,然後又目視史彥超。史彥超看了一眼李處耘,哼哼道:「我有什麼好說的?反正上面這些人都是郭大帥的人,你們說怎麼辦就怎辦,我說的法子有被用過嗎?」
在場的幾個人臉色都變了,這史彥超有時候說話著實刺耳。數人紛紛側目,默默關注郭紹的反應。
郭紹拿著毛筆,垂目看著木底板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抬起頭直視史彥超,史彥超的膽大是真的、他絲毫不迴避郭紹的目光。郭紹的心帶著誠摯,他相信此時自己的眼神也是真誠的,因為不是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嗎?
「史將軍,你這話不對,但我不會因為你說什麼便與你計較。
有人的地方、特別是權力場,不一定會結黨,但一定有圈子,和唐代韓愈大師所說過?朋黨論?類似。咱們是人,就有自己的喜好、以及志同道合的結交,但是僅靠關係定論功過是非就會陷入黨爭。
黨爭絕不利於整個國家發揮實力。咱們在座的人,不是榮華富貴身居高位就夠了,還有更多的夢想和大事要做。要成事、要實現九州全族的抱負,我得儘量避免內鬥,所以史將軍放心,我不會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來判斷一個人。
史將軍在戰陣上多次為大周立下汗馬功勞,所以你在朝廷就該有自己不容動搖的位置、該有說話的餘地。我記得你為國家做過的事,這也是在咱們這裡衡量一個人的唯一標準。沒有採納史將軍的主張,是因為我認為與整體方略有所偏斜,如此而已。」
郭紹說罷又輕鬆地笑道:「其實我私下還是挺敬重史將軍為人的,很直率、也懂軍中規矩。」
史彥超聽罷神色有點尷尬,伸手在額頭上不斷摩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郭紹注意到,不僅史彥超這個武夫服了,周圍幾個人全都對自己投來了敬重的目光。拿韓愈的朋黨論來做論據很能說服這個時代的文官的。
其實那篇文,郭紹以前好像看過只是全忘了,前不久在東京家中才臨時看了一遍。他是個善於自學的人,這點確是自己也認識到了的長處。
有些東西他也是到了位置才真正領悟到的,後世一種稱為志同道合的做法,照樣適用於古代:用一種光明的理念來凝聚人心,比簡單的黨同伐異更加高明。郭紹心裡也並不完全當作工具,他確實也相信世人有喜好陽光的一面,自己也想如此。
眾人在沉思郭紹的話,他又說道:「李將軍應下令江面水師主力,隨陸路大軍其後,向江寧府進逼施壓。」
李處耘抱拳道:「末將明白了。」
郭紹隨後挑開車簾,望著外面。各式車輛的輪轂發出不同的聲音,人們的腳步聲凌亂而鬆散,但說話的人並不多,路面並不好走、加上連日行軍作戰,將士們臉上都有些疲憊之色。
白天行軍防寒倒不是問題,北方的冬天比江南的氣溫低多了,人們還是能適應寒冷的,步行行軍也會暖和身體。只不過風雪吹在臉脖上還是很刺人,不少將士用髒污的肩巾裹在脖子上,如同戴著圍巾一般。
郭紹的目光仔細看著一切,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