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府皇宮。李煜的臉色泛著病態的殷紅:「螞蟻!螞蟻……」一面說一面伸手在背上、胳膊上四處撓。
一旁的周娥皇急得手足無措,「冬天哪裡來的螞蟻?夫君是不是染疾了,我去叫御史來。」
李煜似乎並沒有在聽周娥皇說什麼,一個勁念叨:「就是有很多螞蟻,江陰防禦使就是螞蟻!誰叫他擅自動兵的,誰給了他兵權?還有鎮南節度使朱令贇,催了多少次援兵了,他的兵在哪?洪都(南昌)和湖口的人馬,難道不是朝廷的,而是他朱令贇的私兵,朕竟然調不動……」
「夫君……」周娥皇見他的樣子心疼萬分,挖空心思想怎麼安慰他。她明白找御醫是沒用了,李煜顯然患得是心病。
李煜不等周娥皇說話,又搖頭哀嘆道:「還有京口的水師,會到國都勤王?」他急不可耐地踱了幾步,「劉澄還是很忠心的……」
李煜終於說累了,周娥皇這才有機會開口。她本來就精通音樂,又帶著滿懷的同情和溫柔,一開口光是聲音就仿佛能讓人的心溫/軟下來,「夫君,你先別這麼急,船到橋頭自然直,或許某一天我們再回頭看,權勢和富貴也不過如此,不值得強求。」
「娥皇生於富貴之家,不懂人間疾苦。」李煜反而看起來有點冷靜了,傷愁的臉上浮出冷意,「你以為活下去真的那麼容易嗎?」
周娥皇柔聲問道:「夫君不是生於帝王之家麼?」
李煜拉下臉狠狠道:「所以我才不能忍受屈辱!」
周娥皇怔了一下,她仿佛看到一隻受傷的野獸在掙扎,叫人有點害怕、卻露出了能給人壓力的力量……李煜畢竟是君王,他身上仍然有大丈夫氣息。
或許讓他馬上接受必然失敗的結果很難,需要給他時間。等以後他的憤怒漸漸平息下來,就能明白山水詩情才是他擁有的東西,以及那份廝守的柔情,比爭權奪利有意思多了。
周娥皇一改往日的壓抑,因為她終於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或許有些東西已經留下裂痕,受到了亂世的玷污,但只要放寬心仍然可以接受……就好像一件昂貴漂亮的衣服,雖然在某次喧囂俗氣的宴會上弄上了污漬,但它仍然是一件很有價值的衣物。
她轉過頭,看到陽光從雕窗中透進宮殿裡,仿佛驅散了這裡帶著發霉的氣息,就連光線里的跳動的灰塵也顯得活潑、不招人厭惡。
就在這時李煜的聲音打算了這種寧靜,「南唐國非國力太弱,而毀於內鬥!且周國沒有給朕收拾亂局的機會,大軍壓境,原來的積弊就被激發出來了。」
周娥皇道:「所以國人不會怪罪您的,積弊叢生非一人可以獨撐。」
「但朕還是會被認為是亡/國之君。」李煜痛苦地搖頭道。
周娥皇緊緊握住李煜的手掌,想與他一起受這樣壓力的折磨。
這時有宦官走到門外,躬身站在那裡沒有離開的意思,好像有什麼事。李煜隨即走了出去,那宦官便拿出一份東西雙手捧上,然後彎著腰小聲說著什麼。那宦官說話的聲音太小,又站在門外,周娥皇沒聽清他在說些什麼,只聽到「嘀咕嘀咕」的聲音。
周娥皇等他離開門口,才跟上去走到門口,柔柔地伸出玉手輕輕扶著門框。見李煜已坐在桌案旁邊,正提著筆在書寫,他握起筆的時候姿勢很有儒雅氣質,周娥皇仿佛聞到一股墨香撲面而來。他緊皺著眉頭,臉上一股陰鬱之色,正在為國家大事操心。
李煜專心致志,蘸墨水時滴在了桌面了也沒發現;周娥皇立刻注意到了,作為女子,最能看到細緻的東西。她款款向前走去,幾步路腰姿的搖曳也頗有婉約的風情。
她從袖袋裡摸出一團潔白的手帕,在硯台旁邊的桌面上一揩,沒忍住就將手帕放在鼻子前一聞。墨香,帶著古樸的氣息,完全不同於胭脂花粉那種淺浮的氣味。手帕上的墨汁卻還未乾,在她放到玉鼻前聞的時候,沾了一點在鼻尖上,她感覺鼻尖微微一癢,便伸手一擦,頓時鼻子上出現一撇黑色的墨跡,在玉白的肌膚上分外突兀。
就在這時,李煜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眼神露出一絲驚詫,但他的眉頭仍然沒有舒展開來。
「我……你……」李煜忽然吞吞吐吐起來。
周娥皇忙收住心神,輕聲問道:「夫君有什麼話要與我說嗎?」
「娥皇,你覺得朕對你怎麼樣?」李煜低下頭。
周娥皇覺得話有點奇怪,便沉住氣答道:「夫君將萬千寵愛集於妾身。」
李煜點點頭:「如果為了救我,你願意為我做些事麼……一些很難辦到的事。」
「什麼樣的事?」周娥皇的表情變得嚴肅,因為李煜看起來很沉重。
李煜忽然垂下淚來,使勁搖著頭道:「要是亡國了,朕不僅生前要被羞辱,死後還要會恥笑萬年!該怎麼辦,怎麼辦?周朝主力克日就要兵臨城下,大江上蔽天風帆步步緊逼,還有懷恨在心的吳越國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他們一天接一天的緊逼,形勢每況愈下,我快出不了氣了!」
李煜一臉痛苦,周娥皇心一軟,忙道:「夫君往寬處多想想。我一介婦人能為您做什麼……只有我做得到。」
「殺了郭鐵匠!」李煜猛地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什麼?」周娥皇驚若呆木,站在那裡半天沒回過神來。但直覺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一顆心立刻從豁然的地方掉進了冰窟。
連窗外的陽光也仿佛一瞬間變得慘白。
李煜正色道:「周國先君駕崩後,原本應該輪迴中原動亂的老路,實際也發生了兵變;但郭紹的存在穩住了局面,周國才能在短短時間後就南征北戰。這個郭紹是個巧妙的存在,不僅在軍中建立了威望,還是周國太后的妹夫,他就是維繫東京各方勢力的紐帶。
此人一死,周國必然陷入內鬥,每個勢力都要急著先尋找自己的機會和位置,定然無心在江南大戰。殺掉郭紹,這是咱們唯一的辦法!」
周娥皇一臉慘白道:「王上定是被逼得心中恍惚了,才這樣胡思亂想。」
李煜道:「不是,我思慮此事不是一天兩天,乍看很荒謬,但著實是個辦法!」
周娥皇不斷搖頭:「大臣們絕不會准許這樣的事。」
李煜冷冷道:「管他們作甚?那幫人只在乎自己的榮華富貴,巴不得周國人早點打進來,好把朕的腦袋賣個好價錢!此事不用讓朝臣知道。到時候我遣使去周軍大營議和,順帶送一些歌妓給郭紹,你混在裡面去見他……當年淮南之役時父皇也送過嬪妃給郭榮,這不算什麼不能做的事。
我想求你,是因一般歌妓恐怕難以接近郭紹,只有娥皇可以。」
周娥皇聽到這裡,琢磨李煜說考慮此事不是一天兩天,又想起周二妹不久前被接到宮裡的事……在這種國門將破的兵荒馬亂之時,皇宮更加危險,李煜為什麼這種時候忽然主動把周二妹接進來,難道是軟硬皆施的人質,早有預謀?
而她此前還想像著亡國後與李煜寄情山水詩賦……她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李煜皺眉問道。
周娥皇搖頭苦笑道:「我笑自己,真是太可笑了!忽然覺得自己像個三歲小孩一般可笑……」
李煜拉住周娥皇的縴手,軟下一口氣道:「我求你,你幫幫我!」
周娥皇道:「王上也很可笑,我們就是笑柄……我長這麼大,連只雞都沒殺過,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你叫我去刺殺一個身強力壯的武夫?」
李煜道:「要殺一個人不一定要身強力壯,你有機會的。」
周娥皇道:「我不可能下得了殺手,不管他是怎樣的人。」
「這著實是個問題,我也想過……」李煜沉吟片刻,又看了周娥皇一眼,「你願意殺他麼?」
周娥皇一言不發。
李煜道:「娥皇本來是皇后,郭紹帶兵入寇,不僅會奪走我的一切,也會奪走娥皇的所有!你想想,假如被俘,你是怎樣的處境,甘心從皇后淪落為一個武夫的小妾和玩物……世人和後世肯定會恥笑娥皇一千年!」
周娥皇終於開口道:「我真是很恨他。」
李煜聽罷鬆了一口氣:「如貂蟬除董卓,娥皇做這件事是為了國家。若是辦成,你依舊是南唐國的皇后,更是南唐國的恩人……你且安心,二妹和周家的所有人,有朕照看著。」
「哎!」周娥皇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李煜道:「我會給郭紹帶去一封密信,暗示娥皇在歌妓之中,免得被他忽視了。推斷一下,娥皇是肯定能見到他的,而且也能有的機會。」
周娥皇冷冷道:「方才王上說不能忍受屈辱,你卻把自己的皇后送到敵國大營,不覺得是羞辱麼?」
李煜道:「亡國之後,這樣的羞辱也得受,還得受更多!」他沉吟片刻,又道,「現在娥皇隨我去見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