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煙雲 四十二 聖女河畔

    readx;    第二天一早,兩輛卡車滿載採伐隊物資,停靠場部門前大轉盤道旁。六年級全體學生列隊為他們的蔣老師送行,許多人獻上從草甸里采來的野花。臨畢業老師突然調走,孩子們沒有不落淚的。蔣樂生從鮮花叢中探出頭頻頻揮手:再見,同學們!車輪滾動,送行的隊伍一下亂了套,跟汽車後邊跑邊喊:老師,再見!再見!再見!哭聲呼喚聲響成一片。

    卡車行駛兩個小時,走完一百公里坑坑凹凹的砂石路,到達林場設置的中轉站。由此進山只有拖拉機碾壓成的便道。

    副隊長老包指揮農工卸下物資,分裝到拖拉機牽引的爬犁上。爬犁腿是直徑二尺多的樹幹,底面包著厚厚的鐵皮,否則七十公里山路不到頭,爬犁就要磨散架。

    拖拉機履帶前後翻滾,牽引木爬犁在林間爬行,爬犁底與地面磨擦,發出激起人雞皮疙瘩的噪音。每走幾里便遇到一段水窪地,拖拉機在泥水裡掙扎,排氣管冒出團團黑煙,聲嘶力竭的轟鳴聲震撼山谷。水窪地填進了許多石塊,機車和爬犁不至於陷的太深。

    大森林中空氣特別清新。不知名小鳥飛來飛去,互唱互答千啼百囀;便道兩旁,針葉林青翠欲滴,闊葉樹新芽滿枝。紅松落葉松挺拔入雲,如威武凜然的士兵;白樺鑽天楊亭亭玉立,象婀娜多姿的少女。林間空隙地帶,枯草冒出點點新綠,各色的小花露出笑臉。溪水淙淙,浪花雪白順著山勢,一路歡歌奔向前。。。。。。

    夕陽西下,林子裡漸漸變暗。拖拉機哼哼唧唧大半天,翻越六七個山頭,終於到達聖女河林站。

    聖女河得名於中段的聖女塘。它位於小興安嶺北麓,原本是條無名小溪,流向西北注入嫩江支流納謨爾河。聖女塘呈柳葉形,兩百多米長,中間寬處超過四十米,被對稱的兩片山坡環抱。山坡上灌木叢生青翠葳蕤,遠望如一層濃密的茸毛,整個地貌像位仰面靜臥的聖女。聖女塘水清澈見底,傳說它聚天地之靈氣,長期飲用可益壽延年,老年人出現白髮變烏脫齒再生的奇蹟。

    毛山採伐隊選址聖女塘邊安營。四頂棉帳篷圍成四合院。上山第二天,平隊長和蔣樂生拜訪林場負責人,得知這一帶人跡罕至,常有野豬黑熊襲擾,便向林場暫借一條青色狼狗守夜護院,名喚青妞。

    兩百多工人分成兩個隊,副隊長老包老牛各領一隊立即投入築路:將原有便道開膛剖肚,取出裡面淤泥,填進石塊夯實,使路基起脊不凹陷,最後兩側挖溝排水。

    修路任務限兩年完工。唯一辦法分段包幹,完不成任務不准收工。

    蔣樂生除了當會計,還負責丈量劃段釘樁,協助隊長檢查質量,填寫分段驗收記錄。每天他最早到現場,最後一個小組收工才能回帳篷休息。終日在工地上奔波,臉變得又紅又黑,胳膊上曬蛻一層皮。

    道路不通物資運不進山,一日三餐水煮黃豆窩窩頭,肚子咕嚕嚕直放屁。後來抽兩個體弱的農工采野菠菜,雨後趁漲水到塘口撈魚,伙食有所改善。林場支援兩頭淘汰老母豬,殺了連肉帶油一起熬,野菜湯舀上兩勺好喝多了。

    林區夏天蚊蟲特多,蚊帽和馬尾扎的「甩子」是離不開的護身用品。沒有太陽的時候,成群結隊蚊子往眼睛鼻子耳朵眼瞎鑽亂闖,手一抹,血摻著蚊子屍體粘糊糊一片;粉塵似的小咬更無孔不入,鑽進蚊帽咬得頭皮鑽心癢,打不到撲不滅。及至太陽升起,花背脊牛虻漫天飛舞,它們咬人時痛癢有限,等發現了它,吸飽血的肚子鼓脹象紅小豆,一巴掌下去濺開一片血花。蔣樂生成天「甩子」不離手,叢靜送他的絨衣絨褲血跡斑斑。

    這是一個沒有女人的寂寞世界,除了狼狗青妞清一色全是雄性。半導體收音機傳出的女性聲音格外迷人。這批農工年輕力壯,儘管伙食粗糙,工時長勞動強度大,但體內荷爾蒙躁動,依舊變著法子尋找釋放機會:私下講流氓笑話,聚收音機旁跟著女歌手鬼哭狼嚎,甚至冒被咬的危險挑逗青妞。他們一絲不掛跳進聖水塘,水面上白花花一片漂浮物,象大鍋里煮熟了的餃子。聖水果然降火寧神,上岸後便不再狂躁不安。

    六月十八日,收音機播出中央《決定》:教育改制,廢除高校招生辦法。事情發端於北京兩所中學學生上書黨中央,痛斥舊的招考制度,破除資產階級政治掛帥分數掛帥。播完《決定》播放採訪錄音,各地學生憤怒聲討舊教育制度的滔天罪行,慷慨激昂泣不成聲,匯成的聲浪如山呼海嘯。

    這些日子蔣樂生一直心緒不寧,形勢亂成一鍋粥,各地忙於造反學校全都停課,今年高考還能如期舉行嗎?擔心的事情果真發生了!溫課備考忙活一年,希望霎時化作泡影。想起叢靜期待的目光,想起幫他分擔經濟困難的承諾,他很想痛哭一場!此時此刻她在幹什麼?一個人獨自拉手風琴抒發苦悶,還是徘徊在他們常一起散步的林蔭道上?分別一個多月,不盡的思念象小動物時時啃齧著他的心。吃過晚飯他一手拿芭蕉扇,一手揮舞「甩子」來到聖水塘邊。明月在雲朵間穿行,池水一會兒波光粼粼,一會兒黑糊糊一片。他哼起好久未唱的《草原之夜》:

    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

    又過去半個月,回農場辦事的副隊長老牛返回採伐隊,帶來三姐樂華的一封信。拆開一看,裡面只有叢靜寫的一張紙條,寥寥數語三行字:

    樂華姐:樂生進山整整兩個月,也不知道情況怎樣?高校招生考試廢除了,下一步他作何打算?不管學校放不放假,八月初我想回黑水看看,你能不能通知他儘快回來一趟?叢靜66。7。25

    在辦公室兼宿舍的帳篷里,老牛繪聲繪色講述他回農場的見聞:全他媽亂套了!想辦事找不到人,心思都用在大字報上;場部辦公室百米長廊,從東到西掛滿了大字報;第一張大字報是姓尤的老師貼的,頭一個揪出來的幹部是林校長,剃陰陽頭,天天撅著屁股挨斗。孫書記停職檢查,於場長邊工作邊檢查,都是路線錯誤;汪副場長出身地主,國民黨藍衣社特務關進了小號。眼下吳半德代理書記,從「老四」一下子變成「老大」,黨政財文大權一把抓;勞改局派來工作組,由紅錄、蔡傳光和那個姓尤的老師都是「領導組」的,神氣得很;揪出一大批牛鬼蛇神,衛生所看病最好的牛秋石和外甥女葉小娜,一個掏廁所一個餵豬。。。。。。

    仿佛聽天方夜譚故事,平青雲、老包和蔣樂生目瞪口呆,形勢變化之快超過他們想像。蔣樂生走出帳篷小解,聽身後牛隊長壓低聲音說:有幾張大字報還有這裡蔣會計名字,說他是林校長的黑幹將,資產階級教育路線黑爪牙。


    蔣樂生捏著心上人寫來的紙條心亂如麻。他似乎看見她臉色蒼白神態疲憊,兩隻大眼睛露出焦灼茫然和無助,痴痴地眺望遠方的山巒。他聽到她心靈的呼喚!

    今天三十號,他打定主意明天下山。帶來的公款快花光了,要回農場取。老平叮囑他,農場的形勢看來很複雜,快去快回不要介入。這老同志反思當年反右的教訓,把深山老林當成了世外桃源。遲疑片刻又說:來前領導關照,儘量少放你下山,我才明白調你來的原因,真夠缺德的!作為長輩我勸你兩句:一是人在屋楹下不得不低頭,二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你要把眼光放遠點,遇事多動動腦子,莽撞容易吃虧。蔣樂生感激地點點頭。

    北方的夏天三點鐘天就亮。蔣樂生從伙房取幾個窩窩頭,腳穿塑料涼鞋拄根木棍上了路。木棍可以防身,拄著走遠路省力;塑料涼鞋剛時興,晴雨兩用不怕趟水。半路上一隻鞋帶斷了,撿根繩頭綁一綁接著走。晌午啃一口窩窩頭咬一口鹹菜,捧起路邊溪水喝得直打嗝,到天黑漫長的山路終於走到了頭。他一瘸一拐來到中轉站,渾身累得沒有一絲力氣。腳踝磨破了皮鑽心疼,襯衫濕了乾乾了又濕,留下一道道波紋狀汗漬。

    在中轉站休息一夜,第二天下午終於等來一輛途經毛山的卡車。塞給司機兩包「太陽島」坐進駕駛室。老牛介紹過行情:不給煙不讓搭車,一包煙坐車廂,想坐駕駛室要兩包。一百公里,值得。

    車輪飛轉。兩小時後依稀見到了毛山圓錐形山影,愈近愈加清晰。掐指算來與叢靜分別六十六天,日日夜夜長相思,此刻的距離正一步步靠近。一想到馬上就能重逢,他不由心跳砰砰不止。汽車上了坡,場部紅瓦房赫然在目。高音喇叭正播放《造反有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肅殺氣氛。

    招待所新來的負責人叫老崔。本場人員投宿招待所,一般都住六個人的大通炕,老崔卻安排他住小間,說山里條件艱苦,讓他享受一回外來客人待遇。

    晚飯後洗個熱水澡,疲勞頓時消去不少。自打進山一直溪水洗澡,兩個月沒照一回鏡子,如今對著牆上大鏡子一瞧,想不到自己的尊容變成這樣:臉盤現出稜角,比以前消瘦許多;皮膚變得黝黑,眼角放射紋卻是條條白線。什麼時候嘴唇長出了一圈茸毛?

    他猶豫不定:去學校尋叢靜還是去杜璞老師家,請她告訴叢靜我回來了?去學校懶得遇見尤紅山,那傢伙紅得發紫誰願看他臉色?麻煩杜老師又不好意思。正躊佇間忽聽有人敲門,想不到叢靜來了!

    叢靜一進門便撲過來,一句話不說緊緊抱住他。她剛洗過頭,好聞的檀香皂味熏得他一陣眩暈。

    蔣樂生問你咋知道我回來了?誰告訴你我住這兒?

    她調皮地說:心靈感應唄!昨晚上夢見了,今天夢想成真。原來這些天她一直在盼,連續三天晚飯後都來招待所轉悠,她的「柳」回來只有住這兒。

    她雙手捧過他的臉細細瞅著,心疼地說:曬黑了,瘦多了,柳,你受苦了!

    柳芽不久前入了團。寫十幾次入團申請,堅持不懈掏廁所兩年,矢志不渝爭取進步終於修成正果。她接過閃光的團徽,迫不及待別在胸前,哭得淚人兒似的。

    柳芽的入團多虧尤紅山支委會上力挺。兩年來她給他拆洗被褥七八次,尤紅山生日一次送球鞋一次送襯衫。那回尤紅山被叢靜笑嘻嘻抽一記耳光,醉酒吐的滿床滿身,也是柳芽給收拾乾淨。

    蔣樂生被調離學校,原因不言自明。那段日子尤紅山高興得要死,他叮囑柳芽:女宿舍就你和叢靜老師,你要多關心她。態度絕對正人君子。柳芽猜想他並未死心,或許指望她穿針引線,讓叢靜和他重歸於好?

    上星期尤紅山向柳芽打聽,叢靜最近怎樣?柳芽說,這兩天她胃口有點不好,你若關心她,送點慰問品正是時候。

    他買了四隻水果罐頭,托柳芽送去卻碰了一鼻子灰——叢靜堅決不收。

    昨天晚飯後,柳芽和尤紅山一起回學校,路上她告訴他:叢靜這幾天情緒不高,心神不定象有什麼心事,一個人總往招待所那邊轉悠,問她幹啥她說隨便溜達。

    柳芽無意中又充當一回告密者——嗅覺靈敏的尤紅山猜想:蔣樂生就要回來了!

    三天前叢靜向尤紅山請假——林白被揪出來批鬥學校由他負責——稱家中有事想回去一趟。開始尤紅山以運動緊張為由不同意,後來見她態度堅決怕搞僵,便同意給半個月的假,至今卻遲遲不見她動身。對了,想必在等蔣樂生!看來這兩個人王八吃秤砣,棒打不散呢!

    尤紅山暗自思忖,報仇雪恨的機會到了!他以領導組成員身份來到招待所,煞有介事一通問這問那,不經意間吩咐:山上採伐隊的人在外辛苦,回場可以安排住小房間。老崔巴不得當好人,自然樂而為之。

    鼠竊狗偷跟蹤盯梢是此人拿手好戲。他在布置陷阱,想守株待兔瓮中捉鱉——蔣樂生回農場必定住招待所,叢靜必定會來看他。。。。。。



四十二 聖女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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