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久別重逢,兩個人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
叢靜遞給他兩封皺皺巴巴的信,都是二弟樂田寫來的。信封邊緣起毛快磨透了,露出裡面泛黃的信紙。她說幸虧她發現早趕忙收起來,辦公室里一傳開,你看一眼他看一眼就麻煩了。
她執意要幫他洗衣服刷鞋子,端起臉盆去了盥洗室。蔣樂生在燈下看信。
第一封信寫道:大隊掀起了大革命。積極分子每人一隻套,印上「造反派」三個字。戴套的不幹活照記工分,批三家村唱語錄歌,糊高帽子做木牌子,押著四類分子遊街。破「四舊」,搗毀近幾年恢復建的土地廟,在原址挖露天糞坑,使土地爺永無立足之地;扒出埋在地下地主富農的棺材,剖板取釘修橋造船。——活著的時候剝削人,死後休想安生!
祖父母的棺材都是杉木的,底、幫、蓋厚度四、五、六寸,牌樓大隊數一數二,劈棺棄屍從蔣望發開始。
徐其虎十六歲的兒子徐小虎當上了生產隊會計。他想出個絕主意:命令蔣樂田、蔣樂谷兄弟掘自家祖墳!
他派蔣家兄弟和另外兩個社員,去扒蔣望發夫妻倆棺材,一天扒完每人八分工。蔣家兄弟不吭聲也不動身,徐小虎喝道:給你們立功贖罪機會,還不快去!
派工結束徐小虎宣布:收工後各家到場院預分麥熟口糧。他斜了一眼愣著不動的蔣樂田:不服派工的別來分糧,喝西北風!
樂田樂谷兄弟喝西北風活不了,只得接受派工。來到埋葬祖父母的地方,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頭,腳蹬鏵鍬一鍬一鍬往下挖。棺材蓋露出後,他們把撬棍遞給另外兩個社員,央求道你們撬吧,今天的工分我們不要,全給你們。弟兄倆不忍心下手,流著眼淚走開抽菸。
晚間分糧時,大樹上的喇叭正播送縣廣播站「新聞快訊」。其中一條說:通訊員報道,牌樓公社牌樓一隊開展破「四舊」。在生產隊領導教育下,富農子女蔣樂田蔣樂谷表現積極,扒出祖父母深埋地下十六年的杉木棺材,獻給集體造船。他們的做法值得表揚。
受「表揚」的小哥倆,一個背著分來的半口袋新麥,一個馱著尚未曬乾的麥秸,踉踉蹌蹌逃回了家。
第二封信寫於一星期前。
一股不知起始於何方的「清浮財」風,如風暴席捲牌樓大隊。結束當天遊街的三十多個地富分子,脫下高帽摘下牌子拎在手裡,正等待解散回家。王懷兵來到隊列前,哨子一吹威風凜凜訓話道:注意了!群眾揭發,有人私藏金銀財寶,勒令明早全部交出。主動上交既往不咎;如果繼續頑抗,專政指揮部堅決採取革命行動!
第二天下午,徐小虎帶領一幫「套」,狼奔豕突闖進蔣樂田家,把母親曲明團團圍住。母親瞪著驚恐的眼睛,雙手抱拳連連打恭求饒,蒼蒼白髮如霜下一團衰草。三天遊街弄得她疲憊不堪,裹得很小的粽子腳跟不上隊伍,不斷遭受棒轟棍打,見到「套」她便嚇破了膽。
徐小虎吼道:你磕頭也沒用。識相就把金銀財寶交出來!
母親加快打恭作揖頻率,顫抖著,反覆吐出「沒有」兩個字。
革命行動開始了。「套」們掏出細麻繩,拴住母親兩個拇指,另一端繞房樑上耷拉下來。一拽繩頭,母親雙腳離地被懸空吊起,就象盪鞦韆。徐小虎獰笑道:我是可憐你人老骨頭脆,不然就嘗嘗背吊的滋味。快交,老這麼吊你吃不消!
母親的白髮垂到胸前,一開始嚎叫幾聲,後來不哭不叫仿佛斷了氣。汗水和著淚水順著下巴滴下來,地上滴出幾個豆大的坑。
「咔吧」一聲響,吊著的軀體抖動了一下,母親拇指骨斷了!
樂田拉著弟弟樂谷,給眯著眼睛抽菸的徐小虎跪下:徐會計行行好。我家沒有金銀財寶。母親老了吃不消,你非得吊就吊我倆吧。
嘴上還沒長毛的徐小虎翻翻白眼,模仿他老子的姿勢,上牙咬下嘴唇陰冷地說:你倆前天挖祖墳表現不錯,今天怎麼替四類分子求情了?
他吩咐手下:吊半小時歇歇,今天不招明天繼續。
幾個「套」鋪上枕頭下到處翻,揮鍬動鎬沿牆根亂挖亂刨一氣,地面象被老母豬拱過,破書爛紙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到處扔,沒捨得吃的半袋麥粒灑一地,折騰到天黑一無所獲。母親呻吟道:樂谷,把麥子,撿起來,踩爛泥,沒得吃。。。。。。
哨子一吹「套」們撤了,徐小虎說明天再來!
所有「革命行動」第二天又重複一遍。臨走仍然聲稱:明天再來!
弟兄倆商量不能就這樣等死,得找個說理的地方,輪番背著母親連夜趕往縣城。兩天沒吃東西,腳下象踩著棉花,走幾步直冒虛汗,七里路竟用了三小時。後半夜找到縣人委,一家三口在值班門房守到天明。八點上班來了個幹部模樣的人,瞅一眼母親烏紫的手腕和耷拉下的拇指,轉身去對面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回來板著臉說:回家吧,不會再吊你了。有東西嘛就該主動交,捨命不舍財,金銀財寶值錢還是命值錢?樂田哭喪著臉說:有倒好了,只恨沒有啊!樂谷壯著膽問:他們再吊怎麼辦?那人沒好氣回道:再吊你再來!
信的末尾樂田寫道:母親躺在床上日夜哭哭啼啼。樂生哥,兩個月沒收到你信,這日子怎麼過?
叢靜哼著歡快的小曲,端著臉盆回來了。她把洗淨的衣服一件件抖開抻平,晾到房間裡鐵絲上。見蔣樂生一臉愁容捧著信紙發呆,安慰道:我按來信地址用你的名字寄去十五塊錢,應該收到了。骨頭斷了多疼啊,哪能不治呢?她深嘆一口氣道:柳,群眾運動太可怕!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些是真的。你母親那麼大歲數,多可憐啊!
她推開他遞來的幾張人民幣:誰要你還?你媽也是我媽,讓我盡份孝心吧。說得蔣樂生心裡暖暖的,鼻子酸酸的。
接下來他們討論,高校招考廢除了,先前盤算的希望之路堵死了,下步怎麼辦?
叢靜說她已請好假,準備先回家住些日子。我瞅准了機會再跟父親談,央求他儘快把你調過去,地區交通局以工代乾的人不少。。。。。。唉,你要是正式幹部就好了,行署胡專員住我家對門,他愛人孫阿姨是人事局長,喜歡我就象喜歡自家孩子,可惜她只管幹部,以工代干不行。痴情的女孩為拯救她的「柳」已動了許多心思。
叢靜說她特別厭倦目前的處境。學校自停了課,沒有朗朗書聲,沒有歡歌笑語,只有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出身好的「紅小兵」成立護校隊,就業農工子女全部掃出校園趕回家。
教師們日常工作除學文件背語錄,就是翻來覆去批鬥林校長,重三倒四幾個老「問題」。她不忍心看林校長被剃陰陽頭,低頭哈腰大汗淋漓噴氣式站凳子上。尤紅山李鳳等左派固然積極,連柳芽那號人也跟著發飆,口號喊的震天響,以踐踏林校長的尊嚴表達自己對革命的忠誠。「我實在看不下去!」她眼圈紅紅的。
林校長被關在一間黑洞洞倉庫里,紅小兵輪班看守,每頓一個窩窩頭,一碗鹽水煮菜幫。她丈夫老左煨一隻母雞送來,紅小兵以「領導指示不准送食品」為由不許他靠近,一個要進兩個偏不讓,雙方發生口角撕扯一起。尤紅山帶一幫人,高喊保護革命小將不准右派翻天口號,把老左扭送禁閉室,吳半德下令手銬腳鐐。可憐他家的兩個孩子,啃冷窩窩頭喝井水,竟沒人登門看一眼。
空氣沉悶極了。叢靜說講個笑話你聽聽吧:學校開憶苦思甜會,請打更的卞大爺作報告。老卞頭講他在舊社會當長工,吃過很多的苦,小學生們無不感動得落淚。「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愁」「向卞大爺學習,向卞大爺致敬」的口號一浪高一浪。老卞頭一時興奮說走了嘴:財主也有心善的。我扛活的第三家姓梁,一家人對我很和氣,平時一張桌子吃飯,年底工錢一個銅子兒不少,東家還送個豬頭外加二斤肉,給我老媽守歲。。。。。。話音未落,尤紅山一個箭步跳上台,揪住老卞頭脖領不准再說。會場秩序大亂,尤紅山說老卞頭喝醉了酒,放毒說胡話,憶苦會到此結束。老卞頭丟了臉,在台下梗著脖子直跺腳:誰他媽喝酒了?誰他媽放毒說胡話了?下回你小子使八抬大轎抬,爺爺再也不來,哼!
她笑的前仰後合,笑彎了腰笑岔了氣,還是那麼天真浪漫。
她突然捂著肚子說:對了柳,這次回家我得檢查一下身體。不知咋回事,這些日子胃口不好,不想吃東西還吐過兩回。牛大夫被揪出來了,衛生所別的醫生看病差勁,吃好多胃藥也不頂事。肚子裡象長個東西,有時還動彈。
蔣樂生一聽很驚訝,安慰她說不會吧,肯定是精神作用。人思念過度會影響食慾和消化的,這兩個月我也幾乎沒吃飽過。
她突然尖叫起來:喏喏,又動了,快來摸呀!
她用眼神示意他把門劃上。
叢靜倚著被子斜躺在床上,解開褲扣抓住他手按在下腹部位。蔣樂生屏住呼吸,觸摸到她光滑細膩皮膚下,確有顆不大的疙瘩在動,拱一下停停,停停又拱。
房間裡靜得能聽見兩個人的心跳。蔣樂生俯在她耳邊悄聲問:不會懷上咱們的孩子吧?他眼裡充滿驚恐和惶惑。
叢靜怔了一下搖搖頭:不會吧?只兩次就那麼巧?
她坐起身異常鎮定地說:真的那樣倒好了。生米做成熟飯,一切難題迎刃而解!
「砰」地一聲,門被一腳踹開。由紅錄在前舉起相機按動快門,把蔣樂生的驚慌神態和叢靜系褲扣的動作連連攝入鏡頭;後面跟著兩個戴標的,一個管二壯,另一個瘦高個不認識。
由紅錄當即代表領導組宣布:蔣樂生隔離反省,叢靜寫書面檢查。兩個人異口同聲問為什麼?由紅錄雙手掐腰惡狠狠地說:革命群眾轟轟烈烈搞大革命,你們躲在陰暗角落亂搞男女關係!
標一左一右挾持蔣樂生,推推搡搡把他押進一間散發著霉味的空屋,那是尤紅山備下的隔離室。身後傳來叢靜帶哭腔的憤怒抗議:我們什麼也沒做,由紅錄,你要對你的行為負責!
吳半德定下調子:叢靜覺悟不高受蒙蔽,立足於批評教育;蔣樂生出身黑五類,腐化墮落道德敗壞,只待叢靜反戈一擊,整理材料送勞動教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