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達所在的這塊領地瀕河臨海又地處山谷出口,平日裡即便是晴天也因為雲氣濃重顯得有些陰暗,一到季風交替時節便雨水頻繁,好在窩車則灣北部的卡拉克半島留下了不少水汽,雨水多為陣雨並不持久。但在弗萊特來到禪達的這一年(1253年),雨季比往年提前了小半個月,這意味著北地嚴寒退去的更早,潛藏進土壤里躲避冬季的生物正快速被喚醒。
阿拉西斯二世所謂的召見弗萊特最終沒能等到,他幻想著憑三寸不爛之舌,利用對伯爵陰謀的洞悉,在為其宣傳的同時給自己和同伴所屬的移民聚落謀得些利益。憑藉羅洛、喬伊、「小山」、「老好人」的人望,說服他們聯合幾個村子共同自保,甚至可以成就一支民兵武裝。正所謂手中有槍心裡不慌,借著居中聯絡的位置他可以成為一個死亡的掮客、戰爭的寄生蟲,也就是軍事承包人。海寇與禪達伯爵的相互算計將作為旁觀者的他和幾個夥伴意外捲入局中,他清楚的知道算計的雙方都在冒險,一場結局難料的戰爭正是小人物迅速崛起的機會。但現實與他的設想卻沒一點相同,伯爵根本沒打算鳥他,也許一覺醒來就會忘卻曾隨手召來一個異邦人的事。
人類社會中等級永遠存在,但隨著社會進步,小人物在自己的層次里也享有著有限的自由。可在禪達、在卡拉迪亞,來自現代社會的弗萊特無法迅速接受這種轉變,作為一個異邦人、一個異教徒,等級落差下他所受到的種種冷遇,使他與背風村這樣新形成不久的流民聚落里的人們一樣,對貴族缺乏信任、不抱希望。這雖然加速了他融入當前的小團體,卻也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影響他的判斷,他現在所處的畢竟是大封建主為尊的時代。
對伯爵本就心存惡感的弗萊特,願想落空之下就差畫圈圈詛咒阿拉西斯二世了,而且還自己慪上了氣。由於勉強算是為宴會進行了演奏,他本有機會在參與收拾大廳時,去享用那些殘羹冷炙,但他卻什麼都沒碰,固執的堅守起了所謂的氣節,結果就是餓的睡不著覺。他和樂師們睡在僕從宿舍,也就是一群人在潮濕的城堡底層擠大通鋪,打嗝、放屁、摳腳、磨牙,再加上虱子叮咬,他乾脆的選擇裹緊長袍隨輪到值夜的斯特朗睡馬廄去了。在新鮮馬糞味道的不斷刺激下,他輾轉反覆直到後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因為缺少鍛煉白天體力勞動的後遺症開始顯現,渾身上下的主要肌肉群酸澀滯脹,夜間涼氣升起他瑟縮在草堆里直哆嗦,渾身僵硬連手臂都無力伸直。
「是誰?」弗萊特聽到了一個悅耳的女聲,只是聲音中帶著些許緊張和戒備。
「你又是誰?」弗萊特下意識的反問回去,他很清楚自己是在做夢,只是他一直都認為日有所思才夜有所夢,夢中出現的情形必然來源於已有的記憶,即便再詭異也不過是由記憶發揮出來的想像,可眼前的夢境卻讓他徹頭徹尾的感到陌生。
睡眠中的弗萊特口乾舌燥、眉頭緊皺,他發現自己正身處美麗的花園別墅中,占地廣闊的圓頂、拱券式結構建築群,大量修剪整齊的茂密園林灌木如同迷宮。他像片落葉從空中緩緩降入其中一處廊道,七拐八繞之下卻找不到出路,他漫無目的的疾走心中正覺焦躁時,眼前卻豁然開朗。這是一處開滿薔薇的院落,看起來並不合乎時節,通道用方形的白色地磚鋪就,上面有著雄獅紋樣的浮雕。腳下暖暖的似乎有水在流淌,似乎是鋪砌了供熱的管道,還有同樣材質的大理石扶欄和正中央的王者塑像噴泉,塑像後面的噴泉以青銅雄獅為水龍頭,水池上方熱氣繚繞如同仙境。薔薇圃外的藤蔓涼架下有架精緻的鞦韆,上面是一個褐色長髮面容姣好的女孩坐著的背影,她察覺有人到來轉過頭詢問,大概是沒料到有人打擾,倉促轉頭時弗萊特看到一滴晶瑩的從她臉龐滑落。雙方互問一句後陷入冷場,弗萊特並沒有從灌木後現身,他發現女孩頭戴嵌著珠寶的金質小冠冕,一襲絲綢長裙貴氣逼人,然後低頭看了眼自己五個腳趾外露的草鞋後決定悄然離開。
「別—走……」女孩祈求的語調哀婉而急促,但出口後卻短暫停頓,似乎有所猶疑,然後才變得果決。
在女孩的出聲挽留下,弗萊特卻加快了離開的腳步,他只聽了開頭就惶惶的闖過灌木屏障逃走,卻因為慌不擇路一腳踩空,跌進了條寬闊的運河裡。尚未來得及因突然溺水而掙扎撲騰,他突然想起自己會游泳,但在落水的那一瞬他其實就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了,河渠兩側如衛士一樣的挺拔劍松便是他的最後印象,睜開眼睛的他看著馬廄外的漆黑夜幕愣愣的出神。
而同一時間,位於芮爾典王都蘇諾的曙光宮中,正與丈夫哈勞斯持續冷戰的艾索娜遭遇國事與家事的繁重壓力。她仍是白日裡參與御前會議的那身裝束,因為事不遂心她從傍晚乳母抱著兒子離開後便待在房間,漫無目的的翻著皇家藏書枯坐到午夜仍無心睡眠,因為想起母親轉來花園中。她驅離了跟隨的僕從,坐在從小到大經常玩耍的鞦韆上,又想起了與哈勞斯的結識,在混亂的思緒中疲憊的睡著了,夢中因心思的感傷眼淚在不知不覺中流下,直到因為異於微風吹拂灌木的響動驚醒過來。
「別—走,我的摯愛。」艾索娜以為是哈勞斯回來了,因為她無法聽見弗萊特的反問。
叫來所有近侍一一詢問,艾索娜卻並無所得,哈勞斯仍在帕拉汶的奧爾德頓宮,沒有絲毫主動和解的意思,她心中那一絲驚喜迅速轉變成失望。
亂石嶺東南山麓與界橋邑在波拉克河北岸的領地相連,附近是傑爾泊、費爾辰、西依斯摩羅拉與岑達爾的邊境,卡拉克里亞和波拉克尼亞的交界之地。不同的地理環境接壤加上漸趨平坦的地勢,這裡堪稱動物樂園,是伯爵直領的自留地,禪達治下人口最多的數個村落都在這一帶沿河地區。阿拉西斯二世時常帶著騎兵來此出遊打獵,當地農民由於長期與領主接觸,兩代領主數十年的統治下都沒有發生過什麼戰事,人們感念於長期的和平,是岑達爾家族的死忠。
而在岑達爾領西北方的小半島一帶,則因為耕地不足、移民衝突及海寇襲擾等問題,大戰沒有小亂不斷。但因為禪達寬鬆的稅賦和勞役,平民對岑達爾家族的統治還算認可,只是新定居的流民匪氣一時難改,聚落間時常發生衝突。位于波拉克河北岸的小半島,沿河儘是斷崖峭壁,只有枯水期人們才能從幾處狹窄的溪谷跋涉前往河灘捕魚,即便如此也時常有人因突發暴雨導致的水位上漲而喪命,這些谷底溪流過於急險難以放排行船。另外就是像背風村的村民那樣,去北面的海灘趕海,但在海寇的威脅下,如果不是食物匱乏到萬不得已的程度,和身為諾德人的羅洛帶領,沒人願意去冒險。
那迥異於尋常的夢境,讓弗萊特想起之前在地牢裡的那個夢,只是他實在找不出什麼關聯,也不知道該怎麼理解,他覺得是自尋煩惱,於是沒多久就放下了。不過在他愣神的時間裡,天色已變得朦朧,斯特朗在他肩頭的幾下輕拍讓他醒過神來,此時大概是早上四、五點鐘,馬夫們已經開始忙碌。弗萊特扶著欄杆艱難起身,四肢異常酸疼,他雙手環抱緊了緊袍子,洗了把臉後跟在斯特朗旁邊打下手。由於年紀青澀的緣故,斯特朗的短絡腮鬍看起來毛茸茸的,很有喜感平添幾分親和力,打掃廄舍沒一會兩人就灰頭土臉,弗萊特與他不時閒聊,言語中透露出離開城堡的意思。弗萊特認為伯爵只是一時興起,明顯不會再召見他了,他想讓斯特朗問問彼得,他什麼時候能走人。這讓斯特朗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在他看來即便伯爵忘記這回事,弗萊特也大可以留在城堡里,給伯爵做僕從多體面,比在外面衣食無著強多了。弗萊特明白斯特朗的想法,知道斯特朗很難理解他,於是不再多做解釋,只說是不想離開村子和朋友,斯特朗只好答應等換班後幫他去找祖父問問。
「弗萊特,夫人要見你。」斯特朗看上去有些不安,老彼得站在他身後不遠,臉色上看不出什麼信息。
「那是誰?伯爵夫人嗎?」約莫在早上七點左右,廚房給藝人們放了飯,跟著喝了兩碗稀糊糊的雜糧粥後,弗萊特心裡安穩了不少,他走向祖孫二人的同時,對突然而來的召見感到疑惑不已。
「不是,伯爵尚未與芬拉德家的小姐履行婚約,要見你的是貝琳達夫人。」待弗萊特走到近前,老彼得簡單的解釋道,他對此事似乎不願意多提。
「我明白了。」從簡短的幾句話以及祖孫二人的神情中,弗萊特大概猜到了這位夫人的身份,她應該是伯爵的情婦。
「不管你是否真的明白,恭敬一點准沒錯,千萬別得罪她。」老彼得叮囑的同時,將手裡的物件遞給弗萊特,原來是他被撈出監獄時拿到的木牌,看來老彼得已經摸清了他的底細,有人擔保要比沒來路讓人稍微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