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番外——皇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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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枝萌新芽,嫩葉蓬勃舒展,待綠到濃時,便有夏蟬藏於其間,不知疲倦地鳴叫著。

    七月初,落了場大雨,一夜間倏地添了涼意。

    至此,時敬之奉旨帶兵出征西域,已一年又半載余。

    身形挺闊的青年披著盔甲,盔甲披著夜色,在軍帳前下了馬。

    「將軍!」

    「將軍回來了!」

    士兵們紛紛行禮,動作整肅,臉上卻多帶著笑意。

    時敬之向他們頷首,帶著蒙大柱走進主帥軍帳內。

    不多時,剛替時敬之換了藥出來的嚴明,見得一位士兵快步來了帳前,先一步將人攔下,問道:「何事?」

    「嚴軍醫,營外有人求見將軍!」

    「軍報?」

    士兵想了想,搖頭:「不是。」

    「那便不見。」嚴明皺眉道:「這都什麼時辰了,他如今得養傷。」

    這一年多來,他就沒見人好好地在帳中待過一日!

    這場仗好不容易要打完了,人也該歇歇了——

    不然等回到京城,人沒個人樣兒,他不止沒法兒跟王妃交待,在他那「岳父」跟前也討不了好,更不必提還有位三五不時便使人單獨傳信「問候」他的聖人了!

    「可是」那士兵看了眼左右,才壓低了聲音道:「可是來人當中有位娘子,那位娘子的車夫還拿出了將軍的節度使令牌!」

    節度使令?

    嚴明愣了愣。

    「那位娘子雖坐在車內,但隱隱瞧著,生得好生俊哩且還有個十來歲的小女郎,嚴軍醫,您說她們會不會是?」士兵看了一眼大帳,神色忐忑緊張又好奇。

    雖說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但愛的就是這刀尖上舔血的八卦!

    那塊節度使令,是將軍尚在營洲時的舊物!

    難道說是將軍早年留下的風流債私生女竟都這麼大了?!

    貌美外室攜女千里追夫!

    可如此一來,將軍要怎麼和王妃交待!

    這,哎!

    士兵的神色逐漸憂心為難。

    「我去看看。」嚴明快步往營外走去。

    士兵趕忙跟上——嚴軍醫這是要替將軍打發了那對「母女」?

    嚴明到時,衡玉剛從馬車上下來。

    士兵真正看清了那張面孔,不禁一愣——方才這位娘子坐在車上未能看得十分清楚,這般一瞧怎才二十來歲的模樣?

    再看向那十來歲的女孩子,士兵不免意識到方才的推測有些站不住腳了。

    而此時,只見嚴軍醫已然抬手施禮——

    「見過王妃,公主。」

    士兵:「?!」

    「許久不見嚴軍醫了。」

    「王妃怎會來此?」

    衡玉含笑帶著嘉儀走過去,看向嚴明身後的軍營燈火:「聽聞戰事將定,便順道兒過來瞧瞧——他可在營中不在?」

    嚴明笑了笑:「王妃快請隨我來吧。」

    嘉儀跟在衡玉身側往軍營內走去,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四周亦有無數雙更加好奇的視線落在她們身上。

    「王王妃?!」

    迎面走來的魁梧大漢認出了衡玉,驚異難當地行禮。

    衡玉笑著駐足:「周副將。」

    「王妃還記得屬下!」周副將受寵若驚,趕忙對身側下屬道:「快,王妃來了,讓人去殺點什麼!」

    嘉儀訝然——殺什麼?

    「莫怕!是殺羊,殺羊!」並未見過嘉儀的周副將「哈哈」笑起來,在前帶路,跟著衡玉往主帥大帳走去。

    很快,王妃來此的消息便傳開了。

    「怎如此嘈雜?」聽得帳外動靜,蒙大柱道:「打了幾場勝仗,竟都得意忘形了不成。」

    說著,就往帳外去查看。

    然而帳外的動靜很快愈發吵鬧了。

    這吵鬧中摻雜著欣喜聲。

    「怎麼了這是。」和嚴軍師一左一右坐在下首的蘇先生不解地看向帳外方向。

    時敬之也抬眼看去。

    下一刻,帳簾被打起。

    一道披著檀色披風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他視線中。

    短暫的怔愣之後,時敬之倏地站起身來:「阿衡!」

    衡玉朝他展顏一笑,而後看向嚴軍師與蘇先生:「沒打攪諸位議事吧?」

    「原是吉娘子到了!」蘇先生「哎呀」著起身,驚喜不已:「我說外頭怎這般熱鬧呢!」

    時敬之已從案後走了過來,來到衡玉身前,眼中的笑意已經溢了出來:「既來西域,怎不讓人提早傳個信?一路可還平順?」

    衡玉笑望著他,未立刻回他的話,而是看向身後走進來的嘉儀。

    時敬之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面色恢復如常,抬手行禮:「公主。」

    嘉儀忙還禮,口中喚著他「時世叔」。

    帳中其他人也紛紛與嘉儀行禮,叫她不自在起來,赧然道:「諸位皆是不顧性命安危於西域對敵多時的英雄長輩,如此倒叫嘉儀受之有愧了——」

    說著,往衡玉身邊更站近了一步,語氣誠摯地道:「我此番隨老師前來,無意驚擾軍中,還請諸位不必拘泥禮數,更不必在嘉儀身上費心。」

    看著這位年紀雖小,卻無半點嬌奢傲慢之氣的皇長女,嚴軍師幾人皆是笑了點頭。

    察覺到有手指觸碰到了自己的手,衡玉便握住,抬眼對上一雙帶笑的眉宇。

    因衡玉突然到來,軍營中氣氛高漲。

    士兵們宰羊烤肉熬湯,篝火燃起,衡玉與時敬之和將士們同飲同樂。

    蘇先生心情大好,吟起詩來。

    「你們幾個,來點兒什麼給王妃助助興!」那姓周的副將點了幾個得力下屬表演「才藝」。

    有人舞刀,有人耍槍,有人拳腳過招,十分賣力。

    衡玉亦十分捧場,帶著嘉儀撫掌叫好。

    時敬之喝了口酒,看她一眼:「有我舞得好嗎?」

    衡玉眨了眨眼:「那你舞個瞧瞧?」

    見他當真就要提劍而起,一旁的嚴明立刻將人按下了:「你有傷在身,舞什麼舞!」

    勝負欲戀愛腦也要分分情況好吧!

    「你受傷了?」衡玉笑意一斂,立時將他手中酒壺奪下:「那你還喝得什麼酒?傷在何處,重是不重?」

    「就在胸前,險些傷及心脈!」提到這個,嚴明就喋喋不休起來:「每日換藥時都要全憑運氣,連人影都瞧不到!王妃來了便好了,我如今將他交還給王妃,再出什麼差池來,與我可沒幹系了!」

    時敬之也未打斷他的話,又聽他誇大其詞般說起自己的傷勢,只覺是有別於往常的順耳。

    衡玉恨不能立刻將人拖回帳中扒了衣袍查看傷勢。

    半個時辰後,她的確也真的這麼幹了。

    起初她覺得,傷得的確不輕——

    之後她覺得,傷得還是太輕

    不同於時家軍營中的熱鬧氣氛,數月來連吃敗仗的吐蕃大軍已是軍心萎靡渙散。

    時敬之再次親率大軍乘勝追擊,數日對戰下,吐蕃軍折損數萬,節節敗退,後路要塞亦被切斷。

    「吐蕃降了!」

    「時將軍勝了!」

    捷訊在西域諸城邦郡縣傳開,百姓們奔走相慶。

    大漠看不到盡頭,馬蹄馳騁,揚起沙塵。

    衡玉與時敬之策馬在前,蒙大柱與程平護著嘉儀跟在後面。

    「這便是大漠啊!」

    下馬後,嘉儀握著韁繩滿眼驚嘆之色。

    無邊大漠一望無際,一輪金日將落。

    衡玉與時敬之並肩牽馬而行,慢慢往前走著。

    西域之戰大捷的消息,很快也傳回了京師。

    早朝之上,觀寧帝龍顏大悅,卻又不禁感慨道:「西域河湟多草原高地,又總要長途行軍,迂迴奔襲,步步艱難此番當真是一場苦戰。」

    「此番能夠得勝,實在不易。」

    「待敬之回來,朕定要好好犒賞其與諸將士!」

    百官附和之餘,縱對范陽王又立大功之事心中各有計較,但無可否認的是,此一戰能勝,實在是振奮人心。

    民間百姓為此亦是振奮不已。

    在京師百姓的翹首以盼中,凱旋之師於臘月初十這一日終于歸京。

    百姓們夾道相迎。

    「時家軍回來了!」

    有老人含淚點頭:「是,時家軍,回來了」

    「阿翁可是想到舒國公了嗎?」老人身邊的小少年也有些觸動。

    然而下一刻,卻見自家阿翁「咿」了一聲,伸著腦袋去看向為首的年輕將軍,面上悲痛一掃而光:「不對,時將軍身邊騎馬的女郎是哪個!」

    說著,眼神一震,驚聲道:「該不會是話本子上的那樣,將軍外出征戰,歸京時帶回一位在戰爭中失去了親人的孤苦女子,那接下來豈非便是」

    「阿翁」少年無奈的打斷老人的話:「您再仔細看看,那不是吉學士麼?」

    「吉學士?」老人又仔細瞧了瞧,很是鬆了口氣:「哦,哦啊,那沒事了。」

    京師範陽王府中,此刻熱鬧非常。

    除了蕭夫人外,吉家眾人,姜正輔,白神醫等也皆等在此處。

    這一仗打了足足兩年之久,衡玉帶著嘉儀外出遊歷亦有一年又半載,此番二人一同平安歸家,剛踏進王府大門,便被呼啦啦地圍了起來。

    「可算回來了!」

    「阿衡快來叫我瞧瞧把這手爐拿著!」

    「小姑姑小姑姑!」

    「怎瘦了呢?」

    「這一戰實在不易」

    「快,快進去說話!」

    「」

    一片歡聲笑語中,衡玉與時敬之幾乎是被推著走進了廳中。

    觀寧帝於甘露殿內來回踱步,不時便要問內侍:「過來了沒有?」

    一旁的皇后失笑嘆息:「陛下也太著急了些,范陽王在外征戰多時,總要先回了家中見罷兩家長輩,洗塵更衣後再來面見陛下的。」

    「對,人之常情,規矩之內」年輕的皇帝點著頭,好不容易坐下去,片刻後,又起得身來——

    重重嘆氣:「朕原本就說要去城外親迎,偏偏你們都不贊成!」

    皇后愈發無奈:「陛下風寒這般重,昨夜又高興得幾乎一夜未曾合眼,哪裡適宜出宮?」

    一旁坐在榻上拿魯班鎖哄妹妹玩的嘉儀嘆氣:「父皇如今竟是最不叫人省心的一個了。」

    她也是隨大軍一同回來的,只是在臨近京師時分開了,提早了兩日回宮。

    皇帝聞言笑嘆道:「我們儀兒出去一趟漲了見識,竟嫌棄起父皇來了。」

    說著,重新坐了回去:「等著也是等著,不如再同父皇說說你這一年多來的見聞——」

    皇后看著言行神態愈發從容的長女,眼中笑意愈深。

    她們儀兒真聰明——給自己選了一位最好的老師。

    范陽王歸京數日,諸多褒獎賞賜不必多提,每日早朝後,更是免不了被皇帝截下留在宮中用膳。

    據傳話的內侍說,頭一日,范陽王本是拒絕了的。

    待得第二日,陛下得公主提醒,想到了個好法子。

    「陛下請王爺前去甘露殿共用午膳——」

    「勞煩回稟陛下,便道本王——」

    內侍接著說道:「吉學士也在。」

    「便道本王這便過去。」

    是以,衡玉一連在甘露殿內,用了七八日的午膳。

    這一日落了雪,膳後,皇帝留時敬之說著話,衡玉被嘉儀拉去了甘露殿的書房中賞看雪中梅景。

    「老師您瞧,這株梅樹是不是格外不同,頗有風骨之姿?」嘉儀指著窗外的雪梅問衡玉。

    衡玉看過去,有著片刻的走神。

    從前,她不曾來過此處。

    但許久之前,她曾聽另外一個人含笑稱讚著提起過——甘露殿書房外有一株老梅樹,風姿奇絕。

    大雪簌簌,如鵝毛飛墜。

    「娘子雪愈發大了,回房吧。」

    消業寺中,一道藍灰身影立於廊下,視線定定,不知在看向何處。

    披風遮去她一側殘缺的手臂,身形削弱如草木將枯,然一雙眼睛裡卻仿佛有無盡火焰在燃燒。

    「他回來了,是嗎?」

    「是。」其蓁在她身後,低聲答道:「范陽王大勝還朝西域已定,南詔戰事也已平息。」

    那道枯瘦的身影發出一道低低而刺耳的笑聲。

    「還真是」那聲音微微咬著牙,道:「好運氣。」

    「你說,是不是連上天也偏心他們?」她抬眼,緊緊盯著雪落不止的青灰色天際:「為何好事好運皆被他們占了去?本宮究竟差在他們哪裡!西南戰事,本宮亦有本領平定,可為何你從不肯給本宮機會!單單只是因為,本宮生作了女兒身嗎!」

    「天地既孕男女,又為何這般不公!」

    「同是姓李,皇兄蠢笨無能,昶兒心慈手軟而本宮從無弱點,到底輸在何處!」

    她一聲聲地質問著,忽然巨咳起來。

    其蓁趕忙將人扶住:「娘子」

    「你說,你說上天為何如此不公,單因男女之分便要將本宮的一切努力抹殺嗎!」

    「」

    雪一直下。

    「你回京也有十餘日了,我統共才見了你兩回!」

    衡玉剛出甘露殿,便被裴無雙攔下了。

    「你如今倒真成大忙人啦。」裴無雙拉著衡玉的手,語氣嗔怪,眼裡卻始終帶笑。

    「久不回京,崇文館中許多事情需要料理。」衡玉笑著道:「不如隨我去崇文館聽講可好?」

    「那怎麼可以我是後宮嬪妃,崇文館豈是我能去的。」裴無雙搖頭:「讓那些御史知曉了,又該指指點點了。」

    「頂多吵一架而已,反正他們也吵不過我。」衡玉語氣渾不在意,然而也覺出了好友的變化。

    縱然帝後仁厚,可身處這深宮之中,又豈能當真做得到無拘無束呢。

    「算了算了,那也不成,我這個人,一聽那些之乎者也便要打瞌睡呢。

    阿衡,你是不知,前日我給皇后請安時去得晚了,可是被她們好一頓笑話呢。」

    「我總算知道自古以來宮中的女子為何這般容易針鋒相對了,成日覺也睡不好,是人都有起床氣的嘛。」

    「嘉安小公主當真可愛得緊吶,我都想將她偷到我的清虞軒養著噓噓,這話你可不能說出去!」

    「阿衡,這一年多來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可經過江南了沒有?」

    還是從前那般話癆模樣。

    但一定很孤獨吧?


    衡玉挽著好友,答著她的話,儘可能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兩日後,裴無雙與皇后請安罷,回到清虞軒內,高興得險些蹦起來。

    「皇后娘娘特准我年後上元節出宮回家中探望!」

    與她一同入宮的貼身婢女也高興得不得了。

    嬪妃尋常不可出宮,更不可私下與家人相見,她們自兩年前入宮起,便未再踏出過宮門一步了。

    看著眼前因終於能見雙親一面而喜不自勝的裴婕妤,婢女笑著笑著眼眶莫名有些發酸。

    很快到了各衙門封印的日子。

    年前最後一個早朝臨散之際,皇帝讓內侍各遞了一篇「見聞論」到百官手中:「朕偶得一學子此論,讀來頗覺有趣,望諸卿於閒暇之際共賞共評。」

    百官皆應下。

    是以,這篇「見聞論」,便好似成了年節間眾官員的「課題」。

    有人認真品鑑起來,有人試圖藉此揣摩聖心,亦有些不甚通曉文墨的武將摸不著頭腦,乾脆拋在一邊。

    時敬之自然也拿到了此論——嗯,他是拋在一邊的那一類。

    畢竟,已經提早看罷了。

    這一日衡玉剛回了吉家,便聽自家兄長對那篇「見聞論」讚不絕口,「眼界與靈氣皆備啊,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寫?我昨晚讀到興起處,倒真想與之見面一敘!」

    衡玉笑了笑:「想來阿兄遲早會有機會的。」

    吉南弦未深究妹妹話中之意,往她身後一瞧,稀奇地問:「怎麼,今日你家那位,竟沒跟來?」

    「他被留在宮中陪聖人下棋呢,一時半刻想來脫身不得。」

    這話不假,尤其是後半句——

    時敬之從宮中離開時,已近日暮,趕回王府中,一聽衡玉去了吉家,趕忙就過來了,在吉家大門前下馬時,衡玉剛拿起筷子吃了第一口菜。

    聽得下人來通稟「姑爺來了」,大家紛紛擱下筷子,衡玉拿筷子將方才夾過的菜整理修飾了一下,滿意點頭。

    待時敬之進來時,她便從容道:「便知你會來,都未動筷,正等著你呢!」

    孟老夫人吉南弦等人亦心照不宣地笑笑點頭。

    時敬之佯裝沒瞧見她唇角的那一點油跡,將這送上門的面子接下,在她身邊落座。

    「誰輸誰贏?」衡玉隨口問他。

    時敬之拿起筷子,道:「聖人連輸三局。」

    衡玉訝然:「你怎這般強的勝負欲?」

    「若非如此,他不能放我出宮。」

    「」衡玉點點頭:「這倒也是。」

    「吃魚。」時敬之先加了一塊魚腹處的無刺嫩肉,送到她碟中。

    衡玉剛夾起,湊到嘴邊,只覺太腥了些,但不想辜負他的好意,然而剛咽了下去,便覺胃中一陣翻湧。

    她皺眉偏過頭去。

    眾人見狀忙詢問起來。

    「阿衡怎麼了?」

    「白神醫不在家中,先去外頭請個郎中來瞧瞧——」

    寧玉道:「看樣子是著了涼了?」

    喻氏卻猛地站起了身來:「!」

    這情形,這配置,怎會是著涼!

    通常來講,這絕對是——

    「阿衡莫不是有孕了!」嫂嫂踴躍猜測道。

    四下靜了靜。

    「阿衡」時敬之看向衡玉,神色緊張地帶著詢問。

    衡玉也怔了怔,細細算了算日子,心中也陡然快跳了幾下。

    「等什麼,快請郎中呀。」孟老夫人催促道。

    一個時辰後,見得一名郎中被送出吉家大門,剛從外面回來的白神醫眉頭一跳——他這不過出去半日,竟就有人要動搖他的地位了?

    總不能是有什麼急症?

    這般想著,他快步往前廳走去,正聽得眾人滿聲歡喜地為日後做著打算——

    「你們說得這些都是次要的要我說,眼下當務之急,是將阿衡有喜之事儘快告知蕭伯母才是!」吉南弦笑著道。

    「什麼?有喜了!」

    白神醫神色大震,快步奔進廳中,看著被眾人圍著坐在椅中的衡玉,不禁懊悔地拍向額頭——這麼大的彩頭,竟不是由他親手開出來的!

    早知如此,縱是老嚴的酒再好喝,他也是絕無可能出門的!!

    這個年節,蕭夫人滿臉寫著「雙喜臨門」,白日裡在人前笑意不下臉,待到了晚間,則是不時便要笑出聲來。

    面對兒媳時,自是百般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面對兒子時,自是教兒子要如何對兒媳噓寒問暖,如何對兒媳關切備至。

    衡玉與時敬之成親已有兩年余,這個孩子,似乎來得已算遲了些。

    但對二人來講,卻是剛剛好。

    西域戰事落定,才算真正開啟了安定之道。

    晚間,夫妻二人從上元燈會回到府中,於室內對著燈火閒坐,衡玉靠在時敬之肩頭,聽他不知第多少次問道:「可想吃些什麼?」

    衡玉近日胃口差,他便換著花樣問她:「乳鴿湯?或是雞絲銀耳?夜中吃了也不必擔心不好克化。」

    「蕭景時,你近來得是將這輩子的菜名都報完了吧?」衡玉閉著眼睛笑道:「我什麼都不想吃,就想說說話。」

    她方才說了些關於書院之事,此時便提起近來聽到的一些風聲:「我聽說,有官員暗中商議著,要讓聖人自宗室中過繼子嗣為儲?」

    聖人登基已是第四載,至今未有皇子。

    「是有那麼一兩個閒人。」時敬之將下頜輕輕抵在她頭頂,「但還未成形,便被中書省的官員訓斥了。聖人尚且年輕,過繼之事言之過早。」

    「但也的確是該想著立個儲君了,對吧?」衡玉忽然抬眼看著他。

    時敬之抬眉:「看我作何,論起揣摩聖心,你才是佼佼者——」

    衡玉眨了眨眼睛:「照此說來,我的確是猜對了?」

    時敬之垂眸笑望著她:「嗯應當很快便有分曉了。」

    此一刻,裴無雙正吃著紅燒肉。

    「看看將我們雙兒饞成什麼樣子了聽說那皇宮裡當差的人最是看人下菜碟,咱們雙兒莫不是遭人苛待了?」

    竇氏滿眼擔憂心疼地道。

    她與丈夫裴定只這一個女兒而已,因此才會那般放縱著養大可誰成想,被他們這般養大的女兒,最終的歸宿會在宮牆之內。

    「那倒不是,只是我想念阿娘的手藝了嘛。」裴無雙咧嘴一笑,又夾了一塊肉送入口中。

    吃得心滿意足肚皮溜圓後,裴無雙才放下了筷子,看向坐在那裡的裴定:「父親怎麼都不說話的?怎麼,這是見女兒在宮中沒能爭寵爭出個名堂來,失望啦?」

    裴定嘆了口氣,這才看向女兒,語氣複雜愧疚地道:「爹這是這是覺得無顏見你。」

    「是爹和族中拖累了你」

    裴定說著,眼眶忍不住紅了:「我們雙兒,本該自由自在的,哪怕是繼續追著那個和尚跑也是好的,至少」

    竇氏拿眼神打斷了丈夫的話。

    裴無雙面上的笑意凝滯了片刻,旋即恢復正常:「決定是我自己做的,說什麼拖累啊,往前父親不就常說,就指望著我來攀龍附鳳的嗎?這不恰是遂了您的心愿?」

    「那」裴定一噎,瞪眼道:「那你當初還說自己不是這塊料兒,非得砸了為父的飯碗不成呢!」

    「那您不是還說,人總是要成長的嘛,我如今不正是成長了麼。」

    「」裴定沉默了一下,道:「爹寧願你永遠不要長大。」

    竇氏眼底酸脹得厲害,只得微微偏過了頭去。

    裴無雙只當沒瞧見母親的異樣,湊到父親身邊來,笑嘻嘻挽了他一隻胳膊:「過去的事便不提了,不如爹與我說說族中近況如何?」

    「尚可」裴定拍了拍女兒的手,嘆息道:「自你入宮後,你大伯即官復原職,只是朝局初定不久,族中之力到底微薄,在很多事情上並無相爭之力。」

    裴無雙「啊」了一聲:「大伯堂兄他們這般無用啊,我都做到這般地步了,他們竟還是老樣子?」

    「他們這樣,當真是讓我覺得這番英勇就義毫無意義啊。」

    「你這丫頭」竇氏拿淚眼嗔了女兒一眼,壓低聲音道:「…裴氏族中深陷沒落之局已久,能維持如今局面,已是聖人恩典,十分不易了。」

    裴定在旁點著頭。

    「這般想法可不成啊,我這宮都進了,你們怎麼能如此喪氣呢?想我家阿爹如此擅長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不做個天子近臣,豈不虧了去?」裴無雙眨眨眼:「父親先別急著莫妄自菲薄,關於此道,女兒可是手握天機呢。」

    「雙兒」裴定驚了驚:「你該不是想爭什麼皇后之位?阿爹告訴你,害人之心不可有!況且你從小到大向來只會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雙兒啊,阿爹不求你光宗耀祖,只求你不要株連九族啊」

    「您說什麼呢!皇后娘娘待我這般好,我感激她護著她還來不及呢。」

    「那你說什麼天機不天機」

    「我說的可是」裴無雙在父親耳邊低聲說了句話。

    裴定大驚之下,舌頭都打了結:「你是說,皇,皇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您仔細想想,聖人此前之舉,還有阿衡入崇文館為官,這背後的深意,您便不曾想過?且您沒拿到那篇『見聞錄』嗎,可知那是何人所寫?」

    「以為父的官職,倒是拿不到的。」裴定道:「但聽你大伯說了!你是說,那是」

    裴無雙點頭:「爹,先機即天機,您說呢?」

    語畢,目含寄託地道:「裴家的榮辱富貴,就系在您見風使舵的本領之上了。」

    裴定定了定心神,細思之下,只覺的確有窺得天機之感。

    是以——

    連夜尋到家主兄長,對燈熟讀了那篇見聞錄,而後奮筆疾書,寫下一篇洋洋灑灑的誇讚之辭,鄭重交到兄長裴煊手中:「明日早朝,陛下若問起對此見聞錄的觀後之感,兄長必要照著念才好!」

    裴煊皺了皺眉,看了看:「雖然,但是是否過於諂媚?」

    「什麼諂媚,這是榮華富——不,這叫慧眼識珠!」

    次日早朝,皇帝於即將散朝之際,果然問起了此事。

    誇讚之言不在少數。

    但多是些中規中矩的場面之言——畢竟拿捏不好聖意,說得太過,不是好事。

    這個時候,中庸之道就十分適用了。

    不過

    永寧伯裴煊是怎麼回事?

    自請出列且罷了,怎誇了足足半刻鐘還未停!

    且說什麼——

    「做此文章者,頗有治國之道,如此人才,陛下當重用!」

    好傢夥。

    他還真敢說!

    知道做文章的是誰嗎,就治國之道!

    好麼,總算知道裴氏為何沒落了。

    還是說,破罐子破摔,擱這兒富貴險中求呢?

    「臣之看法,亦是如此。」

    ——誰還附和上了!

    哦,是范陽王啊那沒事了。

    到底隨這位怎麼說,聖人也不會怪罪的。

    百官對這份「偏愛」已看得明明白白。

    而龍椅之上,皇帝已是龍顏大悅。

    「敢問陛下,做此文章者是何人?」裴煊滿眼嚮往之色:「微臣為其筆下文章折服,近日總生登門拜訪請教之念!」

    這浮誇的流程話術,也是五弟寫好的!

    若結果有誤他非得打死這個弟弟不可!

    好在皇帝笑得愈發舒心了,卻不忘故弄玄虛:「朕此前說罷了,其不過是一位尚在求學的學子罷了。」

    裴煊趕忙接話:「想必尚且極年輕?」

    皇帝含笑點頭:「是,不過十二歲而已。」

    裴煊驚嘆無比:「此子日後必然大有可為!」

    百官:「」

    這般夸法,實在很難讓人不去懷疑做文章的就是他裴煊的親生兒子!

    而事實證明,倒不是裴煊親生的——

    是聖人親生的!

    「朕便也不同諸位愛卿打啞謎了。」皇帝笑道:「做此文章者,並非旁人,正是朕之長女嘉儀。」

    滿殿譁然,意外之聲此起彼伏。

    「竟是嘉儀公主所寫」

    「是了,這一兩年間,嘉儀公主不正是在外遊歷嗎?這見聞錄中,所涉地方軍農之事,非親身所歷而無法寫就」

    「可這文章無半點小女兒的脂粉氣」

    「倒是少見。」

    百官回過神來,便恍然了——合著聖人這是想聽人誇他閨女呢!

    但的確當夸,當夸啊。

    百官放下了心來,殿內氣氛鬆快,誇讚之言不斷。

    也有幾位大臣未曾多言,而是暗暗交換著眼神。

    陛下此舉當真只是想聽人夸一夸嘉儀公主嗎?

    後宮間,有傳言,道是陛下無子嗣,非是不能有,而是不願有

    起初他們只覺這傳言是謠傳,只因毫無道理可言——天下豈會這般荒誕的道理?更何況是帝王!

    而眼下看來

    總不能

    殿內氣氛和煦融洽,君臣有說有笑,然而不少官員心中皆起了驚濤駭浪。

    這份猜想,很快得到了證實。

    數月過去,其間種種跡象已明,而終在立夏當日,皇帝提及了立儲之事——

    立皇長女嘉儀公主,為皇太女!

    從朝堂,至民間,說是驚天動地亦不為過。

    激烈至極的反對之聲無數。

    見天子「不肯悔改」,有官員大行罷朝之舉,於府中稱病不出,更甚者聲稱要以死明志。

    如此種種,衡玉看在眼中,並無半分意外。

    「難免如此,意料之中。」她同嘉儀說道。

    嘉儀近日聽多了那些貶低之言,此刻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去,再抬眼時眼底愈發堅定了:「是,父皇也是這般說的,有父皇和老師在,嘉儀不懼。」

    同年八月,衡玉誕下一女,乳名,晨微。

    晨光熹微,起之破曉,雖微而不熾,卻為破除混沌之始。

    十月,崇文館內設辯賽,邀年輕的宗室子弟與嘉儀公主對辯,無一人勝出。

    而反對之人總有新的說辭。

    關於立儲一事之爭議,仍未休止。

    次年三月,范陽王奉旨平亂,歸來時,又為大盛帶來了一份安定。

    春去春又來。

    縱觀古今,再如何激烈的爭議,再如何看似離經叛道的妄談,在絕對的勢力壓制下,總會休止,繼而贏得勝利。

    李蔚之亂,間接削弱了士族,打亂了勢力排布,讓這位年輕的天子登基之際即有了收攏實權的機會。

    是以,這位天子的堅持,是有分量,有意義的。

    而嘉儀公主身後站著的,不止是天子,皇后母族金氏,更有手掌兵權的范陽王,去年已入中書省的吉南弦,有參政之權、且極擅辨,身懷六甲時亦能將兩位朝臣罵得當場請太醫的吉學士——

    以及那毫無風骨、且好像提早偷看了答案、以裴氏為首的世族!

    還有在這兩年的爭論之下,因逐漸看清了局勢,而放棄抵抗的諸多官員

    甚至就連那些剛取得舉人功名、尚未真正步入朝堂的各地年輕學子們,也在四處宣揚嘉儀公主有治國之才,廣泛傳誦其文章策論——

    至此,大勢已去,大勢已成。

    女子十五而及笄。

    這一年,嘉儀公主未辦及笄禮。

    等著她的,是立儲大典。

    w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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