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既出,西外間氣氛頓時一沉。
魏光雄喪事當日,陳氏攜魏湛搬去李燕飛的院子,儼然已是對魏康繼承大位的無聲抵制。
如今正值魏康嫡長子滿月之禮,陳氏這個嫡親祖母卻避之府外,更甚至言明去魏光雄的墳頭上,一番做派不僅是對魏康承位的質疑,還是置天佑這個嫡親孫子於不顧——紅白相撞,尊者為上。
從這一年來與陳氏的相處,雖不夠深,卻也知陳氏絕對明曉事理,可時至今日為何仍一意孤行?難道節度使之位必須魏湛繼承才可?又或是魏康果真並非陳氏的兒子?
疑惑太多,孔顏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顯然,一屋子人都不知道陳氏至今的堅持到底從何而來,便是付氏這個與陳氏相處逾十年的長子媳婦也無從得知。
聽聞回稟,付氏怔了半晌之後,望著孔顏也只有一聲長嘆道:「二弟妹,母親她……」張了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子不言母之過,陳氏可以不慈,她和魏康,乃至天佑,卻不能不孝。孔顏抿唇一笑,渾不在意道:「大嫂我明白的,母親是太過傷懷父親離世才如此。」
話是這樣說,但氣氛總歸是變了,再多說也只是言不由衷,付氏和孔顏默契的轉了話題,付氏也正好趁此言明了來意。
相較陳氏對魏康承位的強烈敵意,魏成和付氏夫妻顯然對他們二房充滿了善意。魏成的支持使魏康名正言順的承襲了節度使之位,付氏對她也一直明里暗裡的多有幫襯。如今更是因了喪事那日,魏成堂而皇之地站到了魏康這邊,眾人儼然已視魏家長房和二房為一體。
是以,當付氏待她一出月子立馬稟告這月來的大小府務,她並不意外。畢竟正如付氏先前所說,魏康如今已繼承了節度使之位,她自然水漲船高的應為當家媳婦。尤其陳氏已然不理世事,她更當全權接手了府中一切事務。只是沒想到付氏竟然真願意讓出當家媳婦的位子。在大致交代了這一月來的事宜後懇切對她道:「二弟妹,你已出月子了,等今日佑哥兒滿月禮後,你就將府中的事接過去吧。到時我會一件一件讓人跟你說清楚。若有些倚老賣老的老人你不好打發,只管交給我做惡人就是,你只需時候再施恩一下,他們差不多也就會向著你了!」
付氏說話時早已摒退了身邊的人,馮嬤嬤見狀也聞音知雅意地領著二房的人欠身退下。
一時間。西內間屋子裡只剩付氏和孔顏妯娌兩人。
孔顏坐在紅木雕漆梳妝檯前,看著倒映在銅鏡中的付氏,忍不住一訝,「大嫂你……」雖從未掌過內務,但在京中耳聞了不少為了掌家之權明爭暗鬥的妯娌,即使一些大家族的繼承人已定,其餘妯娌明知大勢已去,卻仍死抓掌家之權者不在少數。而魏家眼下的情況,因還有陳氏這個婆母在,付氏又一直輔佐陳氏主持中饋。付氏想要繼續掌一半權完全是合情合理,如此付氏怎麼這樣輕而易舉交出大權?
孔顏聽後表現出的詫異顯而易見,付氏卻似早有預料般微微一笑道:「二弟妹不必驚訝,我會主動交權,並非我真如此大量,能視權利如草芥。」她說完,將把玩在手中的一隻玉葉金蟲簪戴上孔顏如雲的高髻,目光卻深深地直看進鏡中孔顏的眼底。
付氏的話已坦然說到這個地步,她少不得要坦誠布公地應對一二。
孔顏從梳妝檯站起回身,一襲沐浴後隨意換上的常衫。已在付氏稟告府中庶務時換上了一襲藕荷色交領羅衫,一身因喪期而不得不做素淨的裝扮。她面向付氏也直言道:「若大嫂擔心輝哥兒,也大可不必。有大哥如此相幫二爺,無論如何二爺都不會虧待輝哥兒。住在官羅巷子的何家人大嫂應該知道吧?他們便是最好的例子。」雖然心知掌了府中大權對她百利而無一害,但在大房如此相幫的情況下,該拿出的態度不能少。
付氏苦笑,眼中掠過無可奈何認命的頹喪,「二弟妹,我們明人不說暗話。魏家一日不分家,輝哥兒一日就是長房嫡長子,他和佑哥兒將來一樣有機會繼承二弟的位子。可大位哪有傳子侄而不傳子的?我若一直掌府中大權,難保輝哥兒以後不會生出旁的心思,而……」她深吸了口氣,突然直盯盯地看著孔顏凜然道:「二弟妹這次無故難產,難道就沒有一絲懷疑我的?」
這一句問話後,付氏似乎不願意給孔顏打岔之機,生恐無法再有勇氣繼續說下去,她緊接著又道:「當然,這一次很可能不會懷疑是我。那下一次呢?只怕佑哥兒稍有何不對,二弟妹總會有一些懷疑吧?這樣一次次下去,你我遲早反目成仇,那時二弟又還會記得大爺曾經的相助麼?」
孔顏啞然,誠如付氏所說,這次無故難產,魏府里的每個人都被她懷疑過,即使是付氏,也因為打理了魏光雄侍疾喪事等一應庶務,讓她不說懷疑,卻也防備了上。
而且就算這一次不懷疑,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它不會被連根拔除,只會隨著時間推移一日日生根發芽,終長成參天大樹。到那時候,便也到了徹底決裂之時。
付氏見孔顏沉默,就知道孔顏所想,她不由愴然一笑,爾後卻是鬆了口氣般道:「大爺出了這樣的事,我現在真不求其他了,只希望輝哥兒能平安長大。所以主動交權都是為了孩子。」說到這裡,她的目光逐漸地柔軟了下來,聲音里也不覺添了一抹溫柔暖意,「二弟妹也做母親了,應該知道為了孩子,沒有什麼不可捨棄的!」她說的最後一句格外擲地有聲,神色也有一瞬間勢若破竹的凜然之氣。
孔顏微怔,她知道付氏是右廂兵馬使付將軍的嫡長女,可謂將門虎女,只是自她嫁入魏家以來,見到的從來是一番兒女經的付氏,何嘗見過付氏如同李燕飛一般的颯爽英氣?
付氏也察覺了自己不經意流露出的厲色,她卻不在意地一笑,目光只駐留在孔顏的身上,眼底透著幾許難以察覺的擔心,意有所指道:「二弟不在府中,二弟妹你需要徹底掌控魏府。」
孔顏心思纖敏,即使付氏眼中的擔憂之色極其隱晦,她亦敏銳察覺。
是的,正因為魏康如今不在府中,不在涼州城,她才更應該掌控魏府,或者說她應該將陳氏並李燕飛和付氏一起控制住。
魏康遠赴京城,一日不回涼州,便有不復返的危險存在。
魏湛雖然自那日奪位失敗後,被魏康解除了一切職務負閒在府,但從他與陳氏一直留在李燕飛的院子裡便可以看出,他們還未死心。其背後的李氏家族,雖有不少人被魏康策反,但李氏家族族長仍然還是李燕飛的父親。
兩廂其下,一旦魏康無法回來,即使有佑哥兒這個名真言順的繼承人,但節度使之位依然只會是魏湛的。又或是陳氏他們和魏康上次一樣,直接兵諫控制了涼州城,繼而控制了整個河西,到時魏康就算有命歸來,也難再有命做回他的河西節度使了。
種種擺在眼前的形勢,都清楚地告訴她,必須儘可能掌握一切力所能及的力量,等待魏康順利帶了聖旨歸來。
從魏康離開到現在已經二十三天了,魏府、涼州城、河西七州也已經風平浪靜了二十三天了。若按魏康所說會趕在末七回來,那麼還有二十天不到。
晚一日動手,便多一分失敗的危險,陳氏他們還會繼續沉默下去麼?
如果要近期動手,天佑的滿月禮毫無疑問是個極好的動手時機。
可是到底會麼動手?他們又何時動手?
一個個問題在坐月子的一個月來,每當夜深人靜之時總是浮上心頭。
那種明知敵人在側、卻只能靜臥不動的滋味並不好受,好幾次她甚至都希望快刀斬亂麻,實在是這一年的無頭公案太多了,乃至於連暗殺魏光雄的兇手也最後成了不了了之,讓吐蕃和突厥人這些外敵成了兇手。所以,必須徹底減少一個最有可能下黑手之手——陳氏無疑就是這人,只可惜陳氏若是不犯錯,並被大白於天下,這被動的局面改不了。
一念想到陳氏,孔顏不由棘手的皺了皺眉,如是當下只有承了付氏的情。
孔顏沉默了良久,終是應了付氏的交權示好,道:「既然大嫂這樣說了,我也不再多推遲,後面便有勞大嫂相助了。」
付氏見孔顏受了她的示好,她如釋重負一笑,隨即卻是愁上眉頭,神色微有凝重的看著孔顏道:「今日多加注意。」
竟是不約而同地想到今日,孔顏微微一怔,付氏見狀亦有一怔。
雙雙一怔之下,兩人心思一轉,當下皆是瞭然。
妯娌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