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嫣和好幾個宮女宦官去見太子時,太子的午飯還沒吃完。一下進來了好些人,太子的神色有點慌,急忙撥了幾下飯碗裡的飯粒,蓋住了甚麼東西。
張氏側目看著郭嫣,卻沒有開口。太子皺眉道:「俺的飯還沒吃完哩,郭次妃有何事?」
「妾身拜見太子爺、太子妃。」郭嫣先上前見禮,「妾身來得唐突,請太子爺恕罪。」
太子道:「啥事?」
郭嫣的舉止還算鎮定,心裡卻七上八下。雖然憤怒、仇恨在心裡早就壓不住,但她要主動回擊張氏了,不知怎地仍有些許懼意。她不知道張氏會怎麼回應……
人總是在畏懼未知,便很難抉擇事關重大的事,哪怕有天大的仇怨。就好像每個人都要死,但無論活得多難,主動自|盡也不是每人都能做到的,那需要莫大的勇氣。
郭嫣暗暗咬著牙,轉頭道:「素兒,你把剛才告訴我的那些話,在浣衣房看到了甚麼,與太子爺再說一遍。你別怕,我會替你擔著。」
素兒立刻跪到了磚地上,雙手按在地上正在顫|抖。
張氏明亮的小眼睛聚光到了素兒的手上,開口道:「不相干的人,都出去罷。」
「是!」一眾奴婢立刻屈膝告退。
郭嫣還沒來得及尋思張氏的意圖,宮女宦官們已經出門了。這時郭嫣才心道:果然那件事是張氏指使的?所以張氏知情,一聽到浣衣房,就明白素兒要說什麼事了!
張氏為何不想讓外人聽到?郭嫣皺眉苦思片刻,猜測張氏可能會左右太子爺的決定,但又怕事兒傳到父皇母后耳里,那便沒法子壓住了!
太子看著素兒道:「看到了啥,你說罷。」
素兒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地轉頭看了一眼郭嫣。郭嫣向她微微點頭,又不動聲色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袖袋,暗示那枚金簪的存在。
素兒終於開口道:「永樂元年春天,奴婢看見蘿兒在……在往郭次妃娘娘的衣裳上抹東西!」
「哪一天?」郭嫣立刻問道。
素兒道:「便是太子爺回舊府賞牡丹那天!因位後來出了事兒,奴婢便記得額外清楚。」
張氏的臉色驟變,先是漲|紅,接著紙白。太子也是吃驚地坐在那裡,馬上把捨不得放下的筷子,也趕緊擱到了碗上。
郭嫣默默地觀察著張氏的神情,覺得有點蹊蹺,若是張氏指使,她不是應該料到素兒要說甚麼了嗎?不至於那麼震驚才對,但也可能是張氏沒料到素兒敢說。
此時張氏竟然沒有吭聲,非常沉得住氣。
反而是太子生氣道:「你這奴婢,俺待你不薄,為何要挑撥是非?」
郭嫣聽到太子的話,心坎頓時涼了半截。她早就知道太子非常懼怕犯錯,也隱隱能料到太子對此事的態度,但親耳聽到太子這麼說話,她仍然有忍不住的絕望。
太子想遮掩醜事,無非是怕鬧到父皇母后跟前去。郭嫣可以要挾太子要告狀、以便讓他公道一些,但這樣太子肯定會對她極其不滿!
郭嫣今天做這件事的目的,一來為了叫蘿兒償命、給未出生的孩兒報仇,二來也能讓太子看清張氏的險惡,不再信任張氏……若是郭嫣直接要挾太子,招太子恨,那不是適得其反?
郭嫣反覆咀嚼了幾遍到嘴邊的詞兒,開口道:「太子爺,妾身小產的孩兒是您的骨肉,也是父皇母后的聖孫。此事非同小可,一個宮女可不敢如此造謠生事的,請太子爺明鑑。」
張氏仍然沒有答話,顯得非常沉默,好像事不關己,只是對素兒非常注意。
太子的眉頭都快皺到了一起,終於又開口問道:「素兒那些話,告訴過別人麼?」
郭嫣道:「妾身見太子爺之前,沒和任何人說起,此事自然要太子爺來定奪。」
太子坐在椅子上,白胖的雙手握緊又放開,十分煩惱緊張的模樣。他轉頭對張氏道:「太子妃去把你身邊那賤|婢蘿兒叫來!」
張氏起身道:「妾身遵命。」
沒一會兒,張氏便帶著蘿兒進來了。那平素飛揚跋扈的近侍,現在變成了素兒一般模樣,嚇得幾乎走不動路。
太子好言道:「嫣兒,俺知你念想沒出世的孩兒,俺何嘗不心痛?可這事兒若是鬧出去,除了惹人笑話、叫父皇母后生氣,能救回孩兒麼?」
郭嫣屈膝道:「太子爺,那可是您的骨肉。若他是遭人所害,不該讓凶|手償命麼?」
太子點了點頭,側目看了一眼蘿兒,說道:「這倆宮女,一起宰了!」
蘿兒身體一軟,「撲通」癱到地上,悲聲道:「奴婢冤枉啊,奴婢冤枉……」
郭嫣欲勸阻太子,因為她不覺得用蘿兒的命來償、這事兒就夠了!殺了蘿兒,反而毀掉了人證。
不料就在這時,張氏忽然開口了,「太子爺且三思,蘿兒不能殺!」
太子皺眉看著張氏。
張氏道:「太子爺可知一句詞兒,叫項莊舞劍……」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似乎故意在等著郭嫣反駁。
郭嫣心道:我才不上你的當,你究竟要說甚?
張氏卻不再繼續說項莊舞劍的事,她緩緩地繼續說道:「若蘿兒沒做那件事,為何要殺她?若蘿兒真的做了,那便更不能殺。殺了就是滅口,必得先問清楚來龍去脈才行。郭次妃,你說是也不是?」
郭嫣當然無從反駁,甚至有種張氏在幫自己的錯覺,當然這肯定只是錯覺!
太子不置可否,他或許就是想滅口,先壓下這件醜事。
張氏又輕聲勸道:「太子爺也看見了,妾身與郭次妃有些芥蒂,但不管姐妹之間有何不和,咱們一家人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絕不會讓太子受人攻訐。郭次妃雖不是明媒正娶的人,沒有妾身得到太子爺的恩惠多;可太子爺要是不順,郭次妃也要受牽連啊。您說是不?」
太子聽罷立刻微微點頭:「太子妃言之有理。」
張氏這麼一席話,連郭嫣也無話可說。
張氏道:「妾身就更不會不為太子爺作想了!妾身是您的結髮妻,正因您做了皇太子,妾身才是尊榮的太子妃。因此妾身為何要把東宮弄得雞犬不寧?
妒忌心,還是剷除異己?太子爺還年輕,今後會有別的妃子;妾身若容不下人,難道以後要把所有皇孫都害|死嗎?!」
郭嫣這時才醒悟過來,張氏原來是要先讓她自己脫身,至於蘿兒死不死,張氏根本不在意。
果然張氏吸了一口氣,便道:「不管蘿兒做沒做那件事,此事不可能是妾身指使的;妾身乃東宮正妃,做事需要如此下作?郭次妃,你覺得呢?」
她居然還敢明目張胆地問?
郭嫣咬牙按捺住心裡的憤|慨,在證據確鑿之前,她當然不能這麼說太子正妃。她便冷冷道:「有宮女素兒的親口供詞,這樣的事總不會空穴來風。」
太子一言不發。郭嫣將他的神色看在眼裡,太子雖然平素行動不便、也很懼怕父皇,但他是個心裡有數的人,並非那麼好糊弄。
就在這時,張氏忽然指著宮女素兒的袖子道:「袖袋裡的東西,拿出來罷。」
郭嫣和素兒一齊臉色驟變。還不等郭嫣開口,張氏立刻盯著郭嫣道:「郭次妃,你可不能再旁敲側擊恐|嚇這宮女了。」
素兒蜷縮在地上發抖。
張氏又道:「你是要自己拿出來,還是讓人搜出來?」
「叮噹」一聲,金簪終於被素兒摸出,她沒拿穩掉到了地上。
郭嫣只覺得周圍的桌案、屋頂都在旋轉,腦子一陣眩暈,差點沒暈倒下去。
張氏卻笑了,冷笑道:「手腳不乾淨,品行不端的賤|婢!你這樣的人,叫太子爺怎麼信你說的話?」
「來人!」太子喊了一聲。
幾個宦官宮女很快走到了門口,躬身侍立在那裡,一個宦官問道:「太子爺有何吩咐?」
太子道:「把這偷金簪的奴婢拖下去,往死里打!打死!把嘴給俺堵住,省得她在皇城裡嚷嚷招人笑話。」
「是,太子爺。」宦官答道。
素兒癱在地上說不出話來,竟連一聲也沒吭。
等宮女被宦官們硬拽走了,太子才看著臉色紙白的郭嫣道:「母后最近身子不好,臥床快兩個月了。這事兒還沒水落石出,你可千萬要忍耐別瞎說,若是嚷嚷到母后耳里,氣著了她,俺們就都不孝了!」
太子說罷徑直起身,叫宦官扶著走了。
張氏沒跟上去,等太子離開了飯廳,她才走到發呆的郭嫣身邊,恨恨說道:「郭嫣!不管你有多少心機,瞻基也註定是皇太子的嫡長子;就算我哪天真的被你算計中了,瞻基還是聖上的皇太孫!你不為自個作想,為瞻塏想過嗎?」
雖然張氏這次毫髮無損,但太子並非完全沒有主意的人。饒是素兒因偷|竊受威脅,她就一定會說那種謊話?所以張氏在太子爺眼裡也沒法完全脫清干係,她很惱怒,對郭嫣的怨憤同樣不少!
郭嫣從這句話里聽到了赤|裸|裸的威脅,一時間覺得渾身都僵了。
……次日一早,宮女蘿兒在她的房間裡被發現,上吊「自|殺」了。死狀與太子臨幸過的那宮女一般,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