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妙錦傳 第〇二一回鬟華仙魘道喚西歸罹病母綢繆固東宮

    四個月後,八月初七。

    明日便是馬皇后壽誕。朱元璋下令,此番壽誕皇宮內外須與隆慶。一則是為抱病已久的馬氏祈福乞壽,二則是因幾十年來,自己雖為一國之君,卻並未給這位糟糠之妻置過一場像樣的壽宴。

    如此一來,宮中上下,自是異常熱鬧。處處披紅綴錦,忙碌不停。

    此時,坤寧宮大殿內,朱福正使喚宮婢們布置殿宇。在一眾宮婢合力之下,一個丈把高的錦繡大壽描金圍屏被抬進殿門。

    「手腳都輕著點兒,娘娘剛睡下。」朱福盡力壓住聲氣吩咐著,「把它擺到鳳座後頭去……向左,向左,再向左……好。」圍屏已放置妥帖,他很滿意,並向宮婢們招手,暗示其動作輕緩一些。

    宮婢們都很識相,抑氣靜舒身骨,勞形漸展。眨眼的工夫,便聚到朱福一旁候命。

    「剩下的事還勞公公吩咐。」為首一個年長的宮婢施禮請示。

    朱福朝殿內環視一番,周遭陳設俱已到位。獨見鳳座前方雞翅木案角上一盆「絳紗籠玉」欲現凋容,不覺晦氣灼心焚上眉頭。於是便指著那「晦物」道:「速速將那牡丹撤下,換盆氣盛的來。」

    「這……」這話著實令那宮婢犯難。

    朱福漸顯氣惱,質問:「這什麼?本監的話不當用嗎?」

    宮婢畏首,慌忙回道:「奴婢不敢。只是這牡丹王乃是娘娘至愛之物,已於這坤寧宮中養了十五載。我等如若將其撤下,只恐使娘娘不悅。」

    朱福沉思片刻,轉而問道:「這宮裡可是再無此等花木?」

    「回公公,宮中並無此花。」

    朱福急眉促語道:「此花又是從何而來?」

    「這……」那宮婢犯了難,可沉吟間似乎又想起何事來,於是便興沖沖回道,「奴婢想起來了,這牡丹王出自皇上先前所居的吳王府對面的關帝廟。」

    「關帝廟?莫不是而今的魏國公府?」

    奴婢未假思索,道:「正是。」

    朱福神庭上頓時露出喜色,催促道:「那還不快去?」

    「可是……而今此花畢竟已是魏國公府上之物……」

    朱福反斥:「朽木腦袋!這天下都是皇上的。若非皇上隆恩,豈有他魏國公府?區區一株花木,他魏國公還會計較不成?」

    「是,奴婢這就去辦。」那宮婢言罷,攜其餘人等紛紛退出殿去。

    眾人一出殿閣,便交頭結耳犯起嘀咕來。

    「不過一株花木而已,瞧他那般猴急。」

    「誰說不是?」

    「話也不能這麼說。你們可知那『絳紗籠玉』為何物?」年長的宮女道。眾婢俱顯疑惑,她繼而說道:「牡丹本是花中之王,而這「絳紗籠玉」卻是牡丹魁首。而今娘娘鳳體每況愈下,此花偏又現出那般下世的光景,福公公晦急而氣自在情理之中。」

    「如此說來,恐非吉兆?」

    此言一出,眾宮婢一陣惶恐。

    「而今,娘娘臥床已過百日,鳳體越發弱不經時,此時又拒食湯藥,恐怕……」

    另一宮婢悲中含怒,斥道:「呸呸呸!休要這般晦氣!今兒一早,我還見娘娘下床走動,怎會有你說得那般不堪?娘娘本是慈悲福厚之人,上天有眼,豈容善人短壽?」

    「你當真沒聽過那『迴光返照』之說?」

    眾人聽聞,個個面露疑惑之色,齊聲反問:「迴光返照?」

    「正是。早年在鄉里,常聽那些耄年之人說,疾患深重之人,臨死之前都會……」

    「住口。」那年長的姑姑壓著腔氣喝道,「休得胡說!被人聽見,小心割了你的舌頭!」

    這一句鎮喝,驚得那丫頭直捂其口,也惹得剛剛那個仁心的小婢女哭泣起來。但見她摟起那年長的宮女嚶嚶悲泣:「姑姑,娘娘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她這一哭,竟惹得其餘宮女也隨之紛紛落下淚來。眾婢越哭越發悲切,片刻工夫,大大小小哭作一團。其間,但見那年長的宮女仰天跪地,合十了雙手祈願道:「肯求蒼天保佑皇后娘娘儘早康健。」

    眾宮婢紛紛隨之跪地哭求:「願蒼天保我聖母萬壽無疆……」言盡之時,個個伏地而泣。

    「諸位姐姐在做什麼?」

    這話打數步外傳來,眾人抬頭望去時,但見淚光之中,一個身影朦朧而來……

    言轉坤寧宮,暖閣內。

    空靜漫延。忽聽聞南窗外兩聲烏啼,驚了馬皇后小睡。隨即,只聽門外傳來朱福一聲低沉的斥令:「快把那聒噪的畜牲趕走!」

    話音落時,馬皇后已微微睜開雙眸,眼瞼里尚且透著一絲倦累。朦朧之中,竟覺一縷香風吹進門來。隨之,一支《占春魁》綿綿入耳:

    『魂斷五十弦,心繾三春暉。

    烽煙正華年,笙歌欲塵灰。

    日暮秋悲,莫等雁雲催。

    終須乘風西去,何顧這幻世宮闈?

    浮生盡,大夢歸!』

    曲終之時,只見那花影里幻化出一仙子來。卻說這仙子身披雲錦織金「雀翎佛法僧」的披風,一襲瑩白雪錦附紗裙,襟邊繡著納錦香魂朵,頭上雪羽點綴雲珠冠,周邊還垂著藍田青花玉珠墜。觀其容,面如梅端凝雪透紅嫣,唇似海棠花瓣染了晨時露。鼻若羊脂巧工奪,眸似秋水透藍更勝納斯湖。黛眉一雙細作鶲雀羽,抬頭淺笑醉得人心愁緒頓然無。

    「是你……」馬皇后訝然。

    那仙子緩緩行來,回道:「是我。」

    馬皇后力抬右手,停在半空裡,指向那仙子問道:「你不是已往瑤台復旨?卻為何去而復返?」

    須臾間,那仙子已來至榻前,納了馬皇后手腕,一面於榻前的方杌上落了座,一面輕言回說:「還不是姐姐您的緣故?我本已到達崑崙,欲至瑤台,卻被那『一念門』所阻,而不能入。」

    馬皇后聽聞,一絲苦笑,和言相問:「仙子因門所阻,未能如願,卻為何怨罪本宮?」

    「姐姐不知,想入那玄門,須憑花王與木尊二令才可放行。而這花王令就生在您這將指上。」仙子言語間輕輕翻過馬皇后的手掌,只見馬皇后將指首段關節正中,竟有一顆魚目大小的紅痣。「若無此令,即便是千軍萬馬,也休想衝撞那玄門半分。無奈,妹妹只得回頭,再請姐姐與我同返瑤台。」

    馬皇后胸中似有鬱結難舒,卻道:「非是本宮不肯助你,只因本宮自上次與你相見之後,這身骨就越發不經勞動,而今更是寸步難移了。」

    仙子淡然一笑,道:「姐姐只管隨我去便是,從此將再無這般勞苦。」

    馬皇后問:「但不知這一去,幾日能回?」

    仙子聽她這樣問話,竟笑出了聲來:「姐姐可還記得妹妹百日前所贈之言。」

    馬皇后眉頭頓鎖,微閉雙眸,耳畔竟迴響起那日魂游西天之時,仙子所贈啞迷:棍打絳紗汝當死,天心造數本如此。應知生負使命來,死後魂歸天仙子。

    此言剛落,仙子的話又起:「而今那絳紗籠玉早被頑童棒落凋殘,姐姐命主之神很快便無仙葩所依。此乃定數,姐姐豈能違背?」

    馬皇后搖頭一笑,道:「仙子真會說笑,那花王一直長在我坤寧宮大殿之內,數年來生得異樣繁盛,何來頑童棒打?」

    仙子亦是一笑,解說道:「敢問姐姐,你宮中之花從何而來?」

    「自我王舊邸對面關帝廟中移栽而來。」

    「那花王靈根深藏廟中沃土,豈是你宮中小小盆器能容?殊不知,姐姐當年移入這宮中之花,用的不過是區區分根之法,取次而未得主。而今那廟中花王真身已是斷骨殘骸,只怕你那盆栽之物也將來日無多。」

    這席話,聽得馬皇后鬱氣長舒。此時,又聽那仙子催促道:「還請姐姐速速隨我去吧,莫再貪戀這幻世浮華。」

    馬皇后閉眸搖首,道:「非是本宮貪戀榮華,只因尚有餘願未了。」

    「是何余願?」

    馬皇后搖頭一笑,道:「恕本宮不能明言。」

    仙子亦搖頭起身,舉步間卻嘆詠出一首《囚心令》。令中道:

    『此生為牢,憂憂擾擾,欲休時卻道難了。

    去也難了,留也難了,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詠罷,並未回頭,卻道:「念在姐姐肯舍那一匙心頭血度我魂魄的分上,妹妹姑且再候你些時日。」

    「多謝仙子體恤。」

    「只是如此一來,我等便不能如期歸返瑤台復旨。到時,自然難免苦受王母責罰,因此而被逐出仙班也未可知。」

    馬皇后沉吟片刻,回說:「仙子放心,若有責罰,本宮自會一人領受其罪。」

    仙子莞爾一笑,道:「妹妹倒是無妨。只是那芍藥相官乃是被你夫君下令亂棍致死,如今其元神淒淒欲散,若三日內不能回歸瑤台,必將墮入絕滅之地。還望姐姐早做盤營為好。」

    此言聽得馬皇后一陣心悸,因此追問道:「仙子所說那芍藥相官乃是死於我夫亂棍之下?」

    「正是。」

    「莫不是那魏國公夫府上謝夫人?」

    「確是此人。」

    馬皇后閉目凝眉,再次舒出一縷愁腸之氣,自語道:「真是孽緣……」轉而又問,「卻不知我等仙班此遭共有幾人降世?」

    仙子道:「此遭應有我道門二十四人,其中花、木仙胎各一十二位,皆出自於瑤台座下一情宮欲府。細細算來,如今謝世者已有三人,分別是芍藥相官、沉香侍者和妹妹我。如今,算姐姐在內,尚有七位花仙、十一位木尊在世。此外,另有佛門之人未知其數。」

    馬皇后細細算來,漸覺降世者其數未滿,便問:「卻說我道門為何單單少了一花一木?」


    「時機未到,尚未降世。」

    「此番造化,所為福禍?」

    仙子長嘆,笑未明言,又作慰解:「道祖有言『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譬如我等三人,平生福禍豈是一字定論?至於我等身後之事,盡在天道之內,造物之中。從古至今,這世勢時局俱按天意布設,又豈在我等掌控?」

    這席話頓使馬皇后幡然醒悟,點頭說道:「這般想來,倒是本宮愚昧了。」

    仙子回身道:「還望姐姐儘早了結未遂之願。」說話間,但見她再次托起馬皇后手掌,並放於掌心一朵碧萼香魂,「此花敗時,如期而至。」言畢,但見其化作一縷香風,不知所蹤。

    馬皇后欲行起身,卻倍感胸口猶如五嶽鎮壓其上;欲張其口,又覺唇如膠著,難啟其齒。分明看見室內種種擺設,卻只能如那擺設一般僵在榻上不能動彈。

    此時,竟忽然聽聞閣外傳來一個孩童的呼喚。

    「皇祖母……皇祖母……炆兒來看望您了……」

    很快,那孩子便出現在了馬皇后的視線里——是二皇孫朱允炆。此時,不過五歲上下。但見他金扣束髮,項配金鎖;雲錦常服,金絲繡著(1);身如蓬蘆,略見單薄;舉步輕盈,雀躍無拙;面目玲瓏,笑如春和。

    此刻,這孩子竟懷抱一盆初放的香魂跨進過門檻,後頭緊跟頭朱福和兩名宮婢。

    說來也怪,經這孩子一喚,馬皇后竟慢慢彈動了指尖,未及動身時,孩子已跑至榻前,抱著花束伏在床邊,跪地問禮:「皇祖母,炆兒給你請安了。」

    馬皇后見他那般模樣,眉目間漸現喜色。隨即,緩緩張口道:「朱福……扶本宮一把。」

    朱允炆聞喚,自顧將那香魂置於床沿,搶先朱福一步爬上榻去,吵嚷著:「皇祖母,炆兒扶您。」

    朱福勸阻:「小王爺,萬萬使不得。」

    「無礙的,本王有的是勁頭兒。方才這一盤香魂不也是本王抱來的嗎?」說話間,已將手臂探到馬皇后頸後,鼓漲著小臉硬是將馬皇后扶起身來,隨手摸過一隻靠枕為其墊在背後。隨後,於床邊坐下身來,盪悠著兩腿,氣喘吁吁地問道:「如何?本王有的是勁頭吧?」

    見他這般音容,朱福臉上笑開了花。馬皇后更喜歡得將其攬進懷中,將額頭按在他臉上貼了又貼,親昵道:「你這小東西,這是哪兒來的蠻勁兒啊?」

    「孫兒都是與我東宮侍衛學的。孫兒曾與雄英王兄約定,等我倆長大,他背皇爺爺,我來背皇祖母……」

    這孩子的話雖是可人,然而那「雄英」二字卻無意中觸痛了馬皇后的心。

    自四月初八那日,皇長孫朱雄英突然暈厥,未出一月便夭亡辭世。一想到自己這白髮人竟送了黑髮人,馬皇后不覺掉下淚來。

    「皇祖母,您怎麼哭了?是不是孫兒說錯了話,令您傷心了?」朱允炆一面拂袖在她臉頰輕拭淚痕,一面自責,「都是孫兒不好。」

    聽他一說,馬皇后將其攬得更近了,「炆兒這般仁善,皇祖母怎捨得責罰?祖母不過是被那秋涼觸了眼疾,無礙的。」

    這番言語,竟聽得朱福和兩個侍婢黯然落下淚來。

    「皇祖母,您快看孫兒給您帶何物來了。」朱允炆一面說著,便來了興致。探身將榻沿上那盆栽夠到身旁,「這香魂是孫兒特地為皇祖母挑的,香得很。聽劉院判說,這香氣可以安神,孫兒便給皇祖母抱了來。」說著,便打那香魂枝頭掐下一朵碧萼香魂(2)來,笑盈盈放入馬皇后手中,「皇祖母,您快聞聞。」

    眼見掌上香魂朵,方才夢中,那仙子臨行前的一番舉動和叮囑頓於馬皇后眼前閃過。當她意識到剛剛那一場白日幻夢竟與眼前景象如此巧合,便漸漸微皺眉頭,陷入了沉思……

    此事暫不多敘。卻說當夜晚膳過後,朱允炆已在暖炕上睡下,馬皇后在一旁為其蓋了羅衾。朝其小臉兒望了又望,馬皇后抬手被朱福攙著落了地。

    主僕二人移出暖閣,來到大殿,遠遠就瞧見殿上案角尋盤「絳紗籠玉」花團欲滅,於是止住步子,一番凝視。

    朱福深知其心中所想,便立馬請罪:「請娘娘責罰。都是奴才們沒有經管好那花王,才使其落得這般光景。小的本已使人前往魏國公府上再尋一株來,卻聽孫氏說那絳紗籠玉早已招了災病而亡。」

    「看來,那夢魘之事並非虛無。花王招災而亡之說只怕多半是個幌子……」馬皇后這樣想著,暗舒一口愁氣,轉作釋然一笑,「區區一株花木,何勞你等大動干戈?這世上萬物,有生即有滅,這本是大道成規,莫作強求。」

    「可……」

    「算了。放著它,能活幾日就活幾日吧。有炆王爺送來那株香魂陪著本宮就夠了。」馬皇后這話明里說的是花,暗中說的卻是自己。隨後,又指向比鄰花王咫尺的鳳座吩咐,「且扶本宮上去坐坐。」

    朱福得令,未作言語,只管默默將她攙到鳳台之上。落座前,望了又望圍屏上那偌大個「壽」字,隨即又朝整個殿閣環視了一遭。這一遭下來,其身心似是清釋了許多。進而饒有深意地笑嘆道:「好一派錦繡榮華呀……」

    朱福深知其意,可為了使其儘量少惹愁緒,故意明言暗引地附和道:「娘娘說的是。這都是皇上命小的們為娘娘明日壽慶精心布置的。不僅如此,就連奉天殿和午門也置了宴饗(3)的排場呢。皇上說了,今年娘娘壽誕,百官賜食,金陵城內萬民同慶。」

    馬皇后會心點頭,笑應:「不過區區壽辰,真是為難你等了……」

    「娘娘折煞小的們了。娘娘康樂便是普天之幸。您既是一國皇后,便是我等萬民之母。為母盡孝豈非天經地義?」

    馬皇后笑道:「巧嘴的猴子……」

    朱福見她笑罵,嬉笑著搔起了後腦勺。此時,馬皇后的話再次響起,「明日過後,本宮還有事要你這猴蹄子奔走。」

    朱福躬身回應:「娘娘吩咐便是。」

    馬皇后言語突然變得莊重起來,強調道:「你且聽好,本宮如下所託,知情者愈少愈好。該避諱的,即便是皇上問津也當嚴守其口。」

    此言一出,朱福深知所託之事並非尋常小事,於是當即跪地起誓:「娘娘放心,就算摘了小的頭顱,小的也會為娘娘守口如瓶。」

    馬皇后點頭:「好。這兩日,本宮須親見幾位女眷。」

    朱福低聲問:「敢問娘娘,都是何人?」

    「你且依序牢記,明日宴後,酉時擺駕壽昌宮。」

    「可是要見碽妃娘娘?」

    「正是。後日辰時,召魏國公府三夫人孫氏;巳時召燕王妃;未時,召東宮太子妃。你可記牢?」朱福確認,又將馬皇后方才所囑複述一遍,她聽後點了頭,嘆息道,「真是老了,只是這麼一會兒就累了。」於是便斜靠在鳳座上,只手撐著腦袋對他說了句「你且去乾清宮瞧瞧皇上幾時才能忙完。」

    「是。」

    「記著,帶一碗蓮心去火湯過去。」

    朱福會心一笑,應下:「是,小的早已命人備好了。」

    馬皇后微微點頭笑應,道:「看著皇上喝下你再回來也不遲。」

    「小的記下了。」朱福說完自顧離去。待行至殿門處,他特意對一旁的侍婢低聲交待了一句「好生照料娘娘,不得懈怠。」宮女欠身點頭後,他又回頭望了一眼馬皇后,見其朝自個兒擺了一下手,才略顯放心地去了。

    話說,一盞茶的工夫,朱福便提著食盒來到了乾清宮門外,本欲跨進門去,卻隔著門檻就聽見砰然一聲徹響,著實驚得他一個激靈。竊眉瞧去,竟見得朱元璋狠狠將一本奏摺摔在了龍案之上。再看其鬚眉之間,怒焰正盛,隔著老遠就灼得人灰嗆嗆滿心焦煙。目光掃向案旁,又見慶童欠身勾腹地瞄著龍顏。朱福努力穩了驚魂,欲進殿去,卻聽見朱元璋道:「擺架坤寧宮。」

    見慶童攙起朱元璋離了龍案,朱福未加多想,便又轉身提著那食盒往回倒騰起步子來。

    未容片刻喘息,朱福就返回了坤寧宮,一進門便喚著馬皇后。

    見他氣喘吁吁,滿頭汗河,馬皇后當即問道:「如何這般猴急?」

    「回娘娘,皇上這會子正往這兒來呢。」朱福一面朝門外指去,一面回說。

    馬皇后笑罵相加道:「皇上哪日不來這坤寧宮,本宮當是何事呢,蛇蠍叮了尻尾一般。」

    「小的正撞見他老人家震怒,估計這會子……」

    「估摸又被人捅了煙灶了。」馬皇后揣測著,又叮囑朱福,「把食盒提進暖閣去,再去備一盆熱水來。」

    朱福盯向她瞧了一眼,見她那般沉靜自若,憂慮漸息。於是便應了個「是」字,倒騰著步子去了。

    話說不消一柱香的工夫,朱元璋果出現在坤寧宮外。

    見其到來,馬皇后在侍婢的攙扶下起身相迎。朱元璋見狀,立馬連呼帶喚地跨進門來,「慢著點兒。朕不是叫你好生靜養嗎?如何這般不聽人勸?」說話間已急匆匆跨到馬皇后面前。

    馬皇后故以笑容欲施見禮,拉長腔調道:「為妻給皇上請安了……」

    朱元璋一把扶過她,皺著眉頭嗔怪道:「好了好了……只要你好好的,朕就萬安了。」

    馬皇后煦容一笑,對另一旁的婢女道了聲:「你且下去吧。」見宮女們紛紛施禮離去,便轉頭問向朱元璋,「今日可是又有人觸了皇上雷霆?」

    朱元璋一怔,瞬間又強顏笑態安慰道:「哪有?你瞧朕這不是暢然得很?」說罷,便與馬皇后下了鳳台,朝暖閣踱去。

    行進間,只聽馬皇后調笑道:「為妻這鼻子可是隔著老遠,就聞到皇上身上那股子雷硝味兒了。」

    朱元璋一聽,說笑道:「你呀……朕這一身酸臭脾氣,一輩子都沒聞夠?」

    二人說笑間,已進了暖閣。

    見朱允炆正在暖炕上睡著,朱元璋笑問:「這小東西幾時來的?」

    「下晚。到這兒就不走了。」馬皇后面現慈笑,「這不,賴這兒睡兩個時辰了。」

    朱元璋望過一眼那孩子眉眼,見只其嘟噥小嘴,越發可人兒。便攜馬後一個挨其上身,一個鄰其腳邊在炕沿上靜靜坐下來。其間,自然側過身去,勾指輕揩了孩子鼻樑。

    見他這般舉動,又自下而上打量一眼那祖孫二人的面容,馬皇后眼角里隱現出一絲莫名的笑意來,藉機笑問:「瞧這孩子眉眼裡,可有皇上幾分昂然?」

    這話聽得朱元璋一怔,隨即又凝眉細瞧一眼那小傢伙,越瞧越覺神似,便因此漸展爽笑之色,點頭應道:「像,像極了朕當年模樣!」

    馬皇后望其雙目莞爾一笑。又問:「比起標兒如何?」這「標兒」指的乃是朱元璋之子、朱允炆之父、太子朱標。

    「這……」朱元璋似乎從這話里聽出幾分弦外之音,默然回味片刻,便似笑非笑地迎合道,「莫說標兒,這小子比起我等眾皇子來,都更多幾分聖主之氣。」

    「皇上恐是誤解為妻之意了……」馬皇后聽他這樣一說,立即撐起身子,欲作陪禮之態。卻被朱元璋橫臂攔阻。

    「還是省省氣力——朕幾時曾怪罪與你?」他一面苦笑一在扶其坐定,「皇后之心,朕豈有不知?你大可安心坐視。自古以來,大位嫡傳乃是三皇五帝所定成規,朕豈能破亂正統?標兒固然不及朕這般狠厲……」言至於此,為免其憂,他竟說笑起來,「卻有其母之德,堯舜之賢,愛妻何故杞人憂天?」

    至此,馬皇后漸覺輕爽許多。便因此借說笑之機坦言道:「皇上之言,更比三皇五帝歷久彌堅,為妻何憂?不過,您賜為妻這粒定心丸總比那千百劑湯藥受用得多呢。」

    朱元璋眉目盡展,扯過其手,笑說:「心既已安,身須益健。所以說,這藥還是要吃的。」言至於此,但見其面目再次陰沉下來,「愛妻自抱恙以來,竟終日拒食湯藥,豈非狠心使朕難安?」

    馬皇后隔著朱元璋望了一眼他身後案頭上那盆香魂,暗遣一絲愁氣,轉頭對朱元璋道:「身招疾苦,固當以藥石酬與災星,若因藥石無所及而殃及醫者性命,此等病患醫他有何用?」

    朱元璋恍然大悟,問道:「原來,皇后是在擔憂你這病況會使朕牽怒於太醫院?」

    馬皇后雙眼之中笑憂參半:「憑皇上切愛為妻之心,難說哪日情急之下不會怒氣焚心,做出那等事來。」

    望著她,朱元璋一聲嘆息,滿目動容地嗔怪道:「你呀……何時才能為自家著想半分?」言語間,緩緩將其攬在肩頭,「朕時常自嘆此身乃是至苦之君,如今這年歲越發老了,方覺自家實為福厚之人。能得遇你冷暖與共,朕此生足矣……」

    欲知後來,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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