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美人和景帝微笑凝固的瞬間長公主果斷將景帝懷裡的陳嬌抱了過來,那一瞬間她看向女兒尖銳的目光讓陳嬌微凜。
「阿嬌不要什麼?」長公主刻意的笑了,但她的眼中卻滿是嚴厲的冰寒,她在用眼神警告陳嬌: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
「不要彘兒給你的金屋子嗎?好好,沒關係,讓彘兒再給你造一座點心的屋子,滿足你這個小饞貓。」長公主拍著陳嬌的背,對景帝笑道,「阿嬌還小呢,就知道王美人做的點心好吃,金子都比不上呢。」
伏在長公主肩上的陳嬌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牴觸,她明白就算她今天將「不嫁劉彘」四個字喊破天也沒有用。前次她或許還能在父母面前說她不喜歡劉明,可是就算是疼愛她的父親也只是說「日後再議」,更何況今朝,一切已是定局。
她只是不能忍受任何人在背後戲弄她,威脅她,害她,卻不知道陰差陽錯的抹黑了劉明又成就了她與劉徹。
造化弄人也好,天意如此也罷,或許重生再多次,或許改變再多事,至始至終她還是沒有能力拒絕「金屋藏嬌」。
陳嬌覺得很累,很無奈,可是她不允許自己沉淪,因為她重活一世不是為了被劉徹厭棄的,往後的日子裡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改變,改變負心劉徹,改變自己的命運。
陳嬌忽然想到長門宮,想起那些無人問津的暗室里那一排排的陳年舊物。
由於後日是堂邑候老夫人的壽辰,館陶長公主特意向竇太后請辭,回堂邑侯府。
「阿娘,今日阿爹休沐,他在家裡等我們嗎?」陳嬌坐在馬車上天真的仰起臉問長公主。
長公主微笑撫弄著女兒額前的劉海溫聲道:「你阿爹在長門殿擺弄他的那些寶貝呢,咱們要到過了午膳才能見到你阿爹。」
長門殿原先是館陶長公主作為天子嫡長女下嫁時文帝特意送給她避暑玩樂的一處行宮,後來很多人都知道這座宮殿在董彥的監工翻修後獻給了年輕的武帝供他遊獵宿夜,卻很少有人知道其實這裡曾經被堂邑候用以存放藏書古玩。
「阿娘,我們去看阿爹吧,阿嬌好想阿爹啊。」陳嬌在長公主懷裡撒嬌。
提起堂邑候長公主的明眸便如影日的一潭春水,其間漾起溫柔的漣漪。她嬌俏的鼻尖抵住陳嬌光潔的額頭親昵道:「好,那我們就去長門殿找你阿爹,讓他看看幾日不見小阿嬌長高了沒。」
彼時的長門殿已經有將近十年不曾大興土木的翻新過了,但它在堂邑候匠心獨運的經營下仍是一座風雅精巧分外迷人的宮殿。堂邑候對園林的喜好與眾不同,長門殿內葉邊泛黃的爬山虎爬滿了古雅的灰色闕牆,蓮花石廊外藍紫黃白的零星花朵在蔥竹翠柏間半遮半掩的開放;這裡沒有漢宮高大威嚴的主體建築,沒有一層一層似乎永無盡頭的漢白玉台階,但這裡飛虹橋架設獨特,臨水亭分外妖嬈,廊腰縵回,復道行空,猶如一座仙家宮殿處處神秘,給人以探索的*之美。
陳嬌坐在馬車裡,透過隨風而動的車簾她注視著這座屬於她父母親的美麗的宮殿。多麼諷刺,前世,就在這裡,她竟然度過了將近二十年的罷居時光,暗淡壓抑充滿痛苦的人生余日。
陳嬌紅潤的唇微微顫抖,閉上眼睛安靜的靠在馬車的內壁上,心情伴隨著隆隆而行的馬車聲起伏不定。
堂邑候有些時日沒有見到長公主和陳嬌了,一家人敘話玩樂至午膳前夕,長公主才支開陳嬌跟堂邑候單獨敘話。
陳嬌猜想父母的話題大概脫離不了她與劉徹的婚約和梁王夫婦的謀劃。不過這與她似乎都沒有關係,這些事完全不會因為她的參與而有絲毫改變,換句話說小小的她在政治利益面前其實什麼都做不了。
當然陳嬌並會糾結這些事,她來長門殿必定有她的打算。
長門宮縱深的書庫里大寒手擎一盞燈台跟隨在小陳嬌的身後,徘徊在高大的竹簡書架之間。
「翁主,您在找什麼呀,是不是……」
陳嬌回身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她低著頭在最下層的書架間尋找著什麼——所有的書架下面都是一人長度見方的漆木大箱,很多箱子上都帶有不同的標註,但他們有著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落滿了灰塵。
大寒雖然不知道自己的翁主在尋找什麼,但她很貼心的將燭台貼了過去,以便讓陳嬌看得更清楚。
「就是這幾個。」陳嬌一隻一隻的尋找箱子,最後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大寒,幫我打開這幾隻。」
「諾。」大寒乖巧的放下燭台,打開了塵封已久的書箱。
積落在狹小空間的厚厚塵灰因為書箱的打開而四散開來,燭盞昏黃的暖光之下,陳嬌看到四散的塵土緩緩落下,落在那一堆似曾相識的竹簡上。
大寒陪伴陳嬌已久,看到翁主晶亮的眸子早已明白這些書簡就是她尋找的東西。
「翁主請看。」大寒拿出一卷竹簡,用隨身的絹帕輕輕擦拭了一下然後打開呈給陳嬌。
陳嬌看著竹簡上的內容不由的露出微笑:「沒錯,就是這個。」
大寒看著自家翁主沉迷欣喜的神色不禁有些疑惑,翁主明明只學了不多漢子,連沒啟蒙先生都還沒請怎麼就對這些艱深難懂的書簡感興趣了呢?
當然沉浸在閱讀之中的陳嬌並沒有注意到大寒的小小的疑惑,她是真的很高興自己又找到了這些書簡。
前世陳嬌在長門宮度過的歲月無疑是枯燥而冷清的,最初她打罵宮人,摔砸器皿,甚至尋死覓活,幾乎所有能夠發泄的事情她都瘋狂的嘗試過了。可是,再也不會有人注意她的這些舉動了。當陳嬌胸中的怒火漸漸冷卻之後,她才越發的體會到現實的冰冷。
最後,閱讀幾乎成了她打發時光的唯一樂趣。長門殿的書庫里有她父親辛辛苦苦收集的古籍殘卷,諸子百家先秦百態。這些逃過了秦皇「焚書」厄運的古籍給了陳嬌活下去的「任務」,雖然渾渾噩噩,但她卻一卷一卷的讀了下去,她不敢停下來,因為她覺得冷。
也是在那段日子裡陳嬌才漸漸明白,為什麼外祖皇太后和她年輕的夫君有著那麼深刻的分歧,黃老、儒術不僅僅是不同的學說,原來它們還代表著不同的施政方針和政治態度。她從那些殘存的羊皮中窺探浩瀚的西域,才恍然知曉原來匈奴的疆土竟是這樣遼闊,才知道那些飽受匈奴鐵蹄蹂躪的關隘城池真正的所在。
她開始懵懵懂懂的明白為什麼她與劉徹的距離越來越遠;為什麼當他眼中閃著熱切的光與她分享他的信仰和政論時,看到她似笑非笑不明所以的不屑表情神情就會黯淡下來。她生活在錦衣玉食里,她固守的似乎永遠只是她的愛巢,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自己桀驁的夫君那顆屬於年輕帝王的雄心。
看著這些記載著相似內容的書簡,陳嬌的前世記憶便紛至杳來,就像地底齷齪而毒辣的血蟻在一寸一寸噬咬著她的心。
前世陳嬌死前最後一次見劉徹時,她曾掙扎著指向長門宮牆上的四幅畫像——那些都是她被廢後漢宮最得寵的妃嬪畫像,她請了最好的畫師將她們的肖像描摹飾彩,她要看清楚這些女人:溫婉、熱情、妖嬈、嫵媚……這些不同的女人,到底是誰代替了她在劉徹心中的存在!
那時陳嬌拼盡最後一口氣問那個冷漠的劉徹:你最愛的人是誰。
她還記得那時的劉徹眼中有自嘲和迷惘還有一閃而過的悲憫。他搖頭,他說:我愛過曾經的阿嬌,但不是如今的你。
這一世病中的他告訴她,他羨慕紂王有妲己,因為她是他心裡的人,所以哪怕眼看江山淪落也願意用這樣的方式留住她。
劉徹早慧,小小年紀就見慣了他的父皇流連在鶯歌燕舞美麗非凡的女子之間,或者對情愛他也有不同尋常的理解。或許,在這個爾虞我詐的宮廷里,他想要的愛就是心有靈犀的理解和默契。
這樣的愛,前世青梅竹馬的陳嬌曾經給過他,卻隨著他的登基稱帝,隨著她對他的恩主自居而慢慢流逝變質,變得堅硬而不可理喻。
跳動的火光在陳嬌眸中閃爍,她輕輕閉上眼睛笑得落寞。前世,劉徹負了她,政敵害了她,可是她自己就真的沒有一點錯嗎?
前世劉徹說她變了,呵,其實是劉徹在變,而她沒有變。
今生就算劉徹沒有變陳嬌也不打算再做那個狹隘而天真的皇后了。她不是為了劉徹而變,她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那顆不干平庸屈居於任何男人之下的九鳳之心。
「翁主,這裡,這裡怎麼還有羊皮啊,恩,看起來像地圖……」大寒不敢打擾陳嬌只是一卷一卷默默的幫她擦拭竹簡,卻在箱子裡看到了一張羊皮地圖。
陳嬌仔細端詳了一下地圖點點頭道:「沒錯這是地圖,並且這是一幅世上絕無僅有的地圖。」
西域全圖!
說起來陳嬌要找的這幾隻大木箱中有兩箱記載了完全與她認識不符的東西。她前世再讀到這些內容的時候只覺得新奇到不可思議,到後來才慢慢發現這裡面更有價值千金的玄妙。
這些竹簡是一個叫「流徙先生」的先秦魏國人寫的,他的書簡大致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在竹簡中描述他如何想念自己的家鄉卻再也不能回去,於是他把家鄉那些神奇的事物都記錄下來寥慰鄉愁。其中有做菜的方式,節慶的慶祝方式,家鄉的風貌和生活。當然還有一些從未聽說過的物品的製作方式,雖然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玩意,卻包羅萬象十分有趣,陳嬌很有興趣試一試。
另外一部分就是地圖和天下各個地區人們的生活狀況與風土人情,他記載的如此詳細,並且在開頭標註他就是利用這些資料幫助秦國的白起將軍立下赫赫戰功,如今他知道白起將有劫難,因此記錄這些內容與陰險強大的秦王做一筆交易。這個人將所有內容一式兩份,陳嬌看到的這些是複製版本,原版他交給了秦王。
陳嬌想秦皇統一天下後他的政權不久瓦解,那些原件也很有可能隨著阿房宮的大火被付之一炬,那麼如今她手上的這些就是天下絕無僅有的寶物!
或許,這就是陳嬌前世幽閉長門的補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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