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寂靜。
--------在這本應該是最喧譁最熱鬧的飯堂之中。
只有那當差廚師的痛楚呻吟聲清晰入耳,一聲聲銼著人的耳膜,又仿佛耳光一般摑在海氏兄弟的心上。寶玉依然微笑著,溫和純良得似一名涉世未深的少年。此時留在食堂中的人身份不一,可是無論是雍正的十六子弘和,還是海沁,或者是那名引起此事的大漢都頗為震驚。腦海里均不約而同的閃現過這樣一個念頭:
「這小子竟然敢違背太祖太宗創學時候尊師重道的嚴厲遺訓,在這裡悍然動手!」
有的人例如海氏兄弟,見出了這檔子事以後,便在心中一驚後一喜。有的人如二皇子一黨想招納寶玉的,便在心中一驚後一涼,而似安胖子這等心機深沉之人,心中卻是一驚後一悟,仿佛在寶玉的大膽行為中捕捉到了什麼一時間難以分說的東西。
宗學中擔任警戒維持治安秩序的那些侍衛俱是訓練有素,片刻間便封鎖了現場,將寶玉圍在了中央。領頭的那小隊長卻識得寶玉,聽說過面前這男子哄傳京師的種種行跡,知道他極其難惹,也不敢對他作任何處置,只是一面派人將寶玉圍在現場,一面喚人立刻去請副總管德仁前來。
寶玉索性微微一笑,尋了根凳子坐下,竟和旁邊看守他的侍衛攀談起來--------寶玉此時在軍中威名與日俱增,而他寧可干冒殺頭之罪也要將戰利品分發出去的壯舉更是深得中下層軍人的軍心,遭廣為傳頌--------旁邊那些侍衛大多也是行伍出身,知道他便是賈二公子心中便先生敬意,加上寶玉本身就擁有那種名將才具備的能輕易令人心折的罕見特質,不過交談數刻,這些侍衛便在言談舉止里流露出一種發自內心的尊崇。
德仁很快也匆匆趕來--------一聽說有人竟敢冒天下之大不諱,悍然在宗學中傷人,他便在又驚又怒之餘,已然覺得有些棘手,後來聽得那人竟是新來的,心中更若山雨欲來也似的多了些不祥的預感。在路上一面急急的走,一面便很有些焦躁在思慮中竄動。待得遠遠的看到飯堂中那個被侍衛包圍-------或者說是簇擁著的修長身影,頓時覺得腦袋突然大了起來。
這種想法卻始終沒有在德仁的表面上流露而出,他一如既往的陰沉著臉,行入飯堂,也不說話,冷冷的掃視全場片刻,這才黑著鍋底一般的一張面孔,沉著嗓子也沉著臉的道:
「胡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胡彪便是今日輪值的侍衛統領,德仁表面上是在秉公斷事,其實卻是要這統領幫自己代擔一部分責任,日後若有任何風波,他只要推說:當日我也未在現場,是胡統領如此這般對我道來,自然可將大部分過錯推委到這替罪羔羊身上。
聽得德仁先自這樣問話,寶玉的嘴角立時露出一絲大有深意卻若有若無的微笑。那胡彪能在這地方擔任侍衛統領,心機城府又豈是善予之輩?加上還看了寶玉那實在令人有些心寒的微笑,頓時咳嗽一聲,面色凝肅的道:
「回總管!此事發生之時,卑職正率隊在北牆巡查,也不過是早於大人一步趕到罷了,此中情由,實在是一無所知。」
這廝答得也端的妙絕,一句「一無所知」便封死了德仁進攻的所有去路。這位宗人府副總管恨得牙痒痒的,偏生眼下拿他無可奈何,而旁邊正有數百雙眼睛盯著自己如何處理此事,只得暗吸一口氣,轉向對面桌上一名以手托腮,饒有興致看著這方的少年沉聲道:
「弘和,你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弘和乃是雍正的十六子,平時頗為勤學苦讀,自知與帝位無望,也就死了那心不加入帝位之爭,因此頗得雍正喜愛,上面的哥哥也不來難為於他。而在宗學中按照太祖太宗遺訓,只以學問能力敘高低,無論身份的尊卑,因此德仁能夠直接喚他名字。
這少年雖貴為皇子,處事卻甚是公正,當下便將目睹的情由一一如實說了,德仁一聽,便知道那大漢乃是九門提督的侄子載磊,素日裡惟海氏兄弟馬首是瞻的,便在心中暗罵自己的兩個後輩不懂事,表面上卻還是寒意逼人的望著寶玉道:
「賈寶玉,你可知道創設這子弟宗學的是誰?」
寶玉立起身來,肅容道:
「乃是本朝太祖太宗所創。」
德仁一步不放的緊逼道:
「那你可知道太祖太宗對本宗學頒下的三大嚴令?」
寶玉不慌不忙的答道?
「不得對師長無禮,不得持強凌弱,不得仗勢欺人!」
德仁一字一句的道:
「那麼,你可知錯?」
寶玉忽然睜大了眼睛,仿佛聽見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一般,啞然失笑道:
「我錯在何處?」
德仁劈頭厲聲道:
「你三令齊犯!竟然還明知故問!」
寶玉滿是笑意的眼睛逐漸掃過那惶恐非常的廚子,得意洋洋的九門提督的侄子載磊,笑得四平八穩的安明輝,最後落到德仁的臉上,微笑道:
「這只不過是個廚子,他教過我什麼?師長一說似乎不妥把?再說,宗學中明文規定,學生每日八兩肉,一斤飯。(說到此處,他很隨意的用腳撥了撥地上的飯屑碎瓷)這傢伙拿這些剩飯剩菜來打發我,似乎是他仗勢欺人才是。」
那廚子此時已回過神來,忙顫聲辯駁道:
「是這位…….是他自個兒來晚了,沒了飯菜能怪誰?」
寶玉溫和的笑笑,笑意里卻流露出一種冷徹心肺的自信從容。
「輪到我來吃飯的時候,距離規定就餐時間還有半刻。因為直到這些侍衛兄弟趕來的時候,象徵就餐時間結束的鐘聲這才鳴起。你身為廚子,卻玩忽職守,不能供應充足的飯食!若在我的麾下,早已將你斬首示眾以儆效尤!」
說到後來幾句,寶玉已是聲色俱厲-------他年紀雖輕,卻是統率過近萬人馬,殺戮無數的一名悍將,那廚子頓時被他的氣勢威壓得面色煞白,在地上不住縮著腿翻滾後退著。
事實上,在寶玉陡然變臉喝叱的那一瞬間,這大廳中的人上至德仁安明輝,下到普通侍衛,都在心中對這看來溫文爾雅的少年陡升起一種強烈的感覺:
「這人天生便是一名戰將!」
然而德仁畢竟是闖蕩宦海數十年的老手,立即便回過神來喝道:
「放肆!賈寶玉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豈容你囂張!」
寶玉微微眯起眼睛笑了,語聲放和:
「哪裡哪裡,德總管未免言重了,我不過是就事論事的為自己分辨而已。月余前哪怕在金臠殿上皇上也給了我分說的機會,莫非德總管的規矩比皇上還要大?」
賈寶玉此話端的是棉裡藏針,德仁自然不敢接下這頂「比皇上還要大」的大帽子,頓時被氣得七竅生煙,偏生還不敢發作出來--------他自知面對賈寶玉這等人物必須得保持冷靜,一不小心被他抓住了言語中的漏洞便會被打得潰不成軍----------勉強壓抑著心中的怒氣喝道:
「我豈有不讓你說話!不管怎麼說,你首先出手傷人就是無禮在前!」
寶玉一曬道:
「不錯,就按總管說的,我出手傷人的確不對,不過這廚子玩忽職守,剋扣我的飯食又當如何?」
德仁聽得寶玉口風軟下來,心中還是鬆了一口氣,忙想也不想的道:
「若你所說屬實話,此人自當被剔除,永不敘用!」
此話一出口,德仁旋即又望著寶玉冷冷道:
「不過此事你也難逃干係,罰你出去圍著壩子急奔二十圈後,隨侍衛操演半個時辰!」
外間壩子極是寬闊,圍繞跑上一拳少說也得里許路程(六百米左右)寶玉忽然轉身,看著先前插隊那大漢載磊,似笑非笑的道:
「總管處事果然公正嚴明,不過這位仁兄方才不守規矩,強行插隊,總管也請一併處罰了吧。」
本來作壁上觀的載磊聞言頓時又驚又怒,未料到事情竟會突然扯到自己身上,他本來就不以頭腦見長,否則也不會被海氏兄弟拿來作槍使。忙似站起來怒喝道:
「你這狗才,胡說什麼!」
這一聲喝來,直震的旁邊人耳朵里都是一陣嗡嗡直響。寶玉卻微笑道:
「以閣下的這一嗓子,不去唱戲實在可惜,不過卻不是吼得越大聲便越有道理的,否則只需請尊駕去對著元人吼兩嗓子,他們就自然不戰而潰了。」
寶玉抄著手,悠哉游哉的將出這番話說出來,旁邊頓時鬨笑聲不絕於耳。那載磊臉色紫漲成豬肝一般,望著寶玉的眼中似要噴出火來,看樣子若非顧忌德仁在旁,早已撲上來和寶玉理論。
此時眾目睽睽,德仁固然有相護之心,卻也難以周全,知道此事情寶玉既然提將出來,自然多半屬實,只得將面色一板道:
「載磊!上一次便有人告你在宗學中橫行霸道,此次更是明知故犯,便罰你與賈寶玉一同接受處罰!」
德仁也被這忽然冒出來的一檔子事情攪得焦頭爛額,實在惟恐再多生事端,一說完便轉身
拂袖而去,留下那十餘名侍衛在旁邊虎視眈眈-------這些人手上各持了一根頗陳舊的褐色黃布包裹的木棒,那便是太宗皇帝親手封制的殺威棒,連皇子也打得的。
寶玉哈哈大笑,脫去外衣,率先便向門外跑去。臨到門口轉頭回來向著剩下的兩名廚子微笑道:
「牢煩兩位給我做些飯菜,等我接受罰完了後好飽餐一頓。」
這兩名廚子見了寶玉那溫和的笑意,齊齊打了個冷顫,有著同僚的前車之鑑,怎敢說半個不字?而寶玉特地將飽餐二字說得分外大聲,安明輝等人略一細想,頓時捧腹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贊道:
「賈二哥端的好手段,小弟佩服佩服。」
而那載磊臉色已然發了青,他剛剛才吃得肚中飽漲,不要說跟隨這些侍衛操演半個時辰,單是那二十圈跑將下來,便非得將吃下去的東西盡數吐出來不可。然而若是不跑,那棒子落到身上可不會容情,一咬牙,也只得上前追著寶玉跑將起來。
等到二十圈跑完,寶玉只是有些喘息,而載磊面色已發了白,面肌不斷的抽搐,緊接著兩人便跟隨侍衛們作著例行的操演---------其實也與軍中練兵無甚分別,寶玉自是一一做來遊刃有餘,雖然強度頗大了些,倒還是盡能堅持,那載磊卻已經是搖搖欲墜,一副風都吹得倒的模樣。
終於處罰結束,略微喘息著的寶玉津津有味的吃著那兩名廚子精心烹製後必恭必敬遞上來的佳肴,他臉色紅潤,與身旁的安胖子談笑風生。而載磊這大塊頭已然扶著牆,顯然再難忍受腹中那翻江倒海的噁心感覺,臉色發青的劇烈嘔吐了起來。
安胖子偷眼看著那個大塊頭,忍著笑道:
「賈二哥這一手端的玩得漂亮,大煞了海家那兩個傢伙的威風。」
寶玉眼角斜睨,意味深長的笑道:
「怎及得上你安老四不動聲色,坐山觀虎鬥,無論誰贏誰敗,都是你的一大快事。」
心事被人點穿,饒是以安明輝的老辣,也不禁有些尷尬,忙乾笑著轉移話題道:
「二哥當真是風流人物,初來乍到,便惹了好多女子的關注。」
第二部第五十六章晨跑
女人自然是男人間永恆的話題,寶玉卻也不能免俗,眼前一亮笑道:
「哦,我剛剛來不過幾個時辰,有誰會關注我?」
安胖子向著那坡上的林立房舍邪笑著努了努嘴:
「方才二哥在跑步的時候,女舍的窗戶上可都是人,那些打理內務的老嫫嫫傳播消息的速度可比誰都快。」
寶玉一笑,也不說話,心下其實也頗為自得,安明輝看他若有所思的模樣,心中一動,露出了一個招牌式的熱忱笑容:
「眼下雖然二哥成功挫敗了那些傢伙的挑釁,但是這事情背後的操縱者海氏兄弟卻毫髮無損,終有一日會捲土重來。」
寶玉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你究竟想說什麼?」
安明輝笑得似一隻奸狡的狼:
「此事還是非得二哥出馬,小弟體胖如豬,那是萬萬不行的。海易一直在追求女學中的蘭蕊公主,若二哥能夠施展魅力,橫刀奪愛,那麼對那自視甚高的傢伙的打擊自然可想而知。」
寶玉卻也是對這肥肥白白的胖子戒備非常,自然不會輕易將皇后有意撮合自己與那蘭蕊公主之事說將出去,夾了一筷子菜,大口扒了一口飯,咀嚼了幾下便顧左右而言他:
「嘿,看來這些奴才當真是賤骨頭,先前給我舀那飯菜當真不是人吃的,各位嘗嘗現在這份魚香肉絲的味道,嘖嘖,和廣福樓大廚做的有啥分別?」
此時寶玉已是風雲人物,自然有人前來想要結交湊趣,頓時在這應和聲中輕輕易易的將這話題岔了開去。安胖子卻又豈是等閒之輩?他見寶玉未一口回絕,只道他已然心動,只是在其他方面尚有些猶豫,忙接口道:
「那蘭蕊公主生得端的是花容月貌,單憑長相也算得上對面女學中的三甲之一,何況據聞她更是深得皇上的寵愛,若能得到她的垂青,端的是名利雙收!」
寶玉意味深長的笑道:
「是啊,若我去追求這位高高在上的天之嬌女,便立刻逼得我與海易之間的矛盾激化,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於是某人便正好在旁邊坐收漁利,這等損敵利己的好事,安老弟自然是極力慫恿我去了。」
安明輝笑得臉上似乎都開了一朵花出來:
「賈兄始終還是對我有猜忌之意,可惜在下雖自信智謀不輸於那位海大少,只是我這一身肥肉人家公主看不上有什麼辦法?無論從戰功,風度,相貌上來說,二哥都是義不容辭的最佳人選。若二哥有意,我等自當全力自旁協助。」
寶玉苦笑道:
「似乎聽起來還頗有幾分道理,只是…….可是…….」
安明輝的耳朵幾乎豎了起來:
「只是什麼?」
寶玉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你知不知道我是為何同那頭大狗熊的叔叔結仇的?」
安明輝已經有些明了的神色:
「大狗熊的叔叔?你說的是九門提督載淳?似乎因為是貴屬下典韋將他的義女名叫…….名叫韓千雪的清倌人給上了。」
寶玉尷尬道:
「小弟浪蕩之名早已哄傳京師,只怕那公主還未見我之面,便已避之若蛇蠍,逃之夭夭是也。」
寶玉抬出這樣一條歪歪道理出來,旁人一時間倒也著實反駁他不得,偏生此間自命風流之人著實不少,聽得安胖子數說公主這等好處,早已躍躍欲試,見這位置空缺出來,頓時有一人搶先出來自告奮勇,此人名為貴凱,其父也是朝中重臣,也是三皇子一系中的。安明輝眉頭微皺正待勸阻,寶玉卻拍手笑道:
「如此最好不過,貴兄弟的人才風流自不必說,那海易拍馬也趕不上,定能手到擒來,只是想那公主深得皇上寵愛,脾氣多半有些怪異,貴兄弟只怕要吃些苦頭。」
那貴凱其實也不笨,只是少年心性未免風流自傲,吃寶玉這般一說,頓時深信不疑,對寶玉也好感大增,笑道:
「她怎麼說來也是公主之尊,我自然讓著她些便是了。」
言外之意仿佛這蘭蕊公主已是囊中之物一般。寶玉忍住笑就著鹹菜大咬了一口饅頭,看看安胖子那張圓臉上明顯流露出幾分勉強的笑容,只覺得此餐飯吃得當真是痛快無比。
…………………………..
與寶玉同寢的卻是親近海氏兄弟派系的,名叫馮洪龍,同寶玉的身份相近,有個妹妹也入了宮,見寶玉回來便沉著臉一言不發,仿佛有人欠了他幾萬銀子不還一般,寶玉笑笑並不在意-------明槍易躲,似安胖子這等暗箭卻須得好生防範-------他折騰了一日也著實累了,洗漱完畢之後,便也蒙頭大睡。
宗學中起床時間極早,蓋因清朝歷代皇帝都勤勉非常,深知一日之計在於晨的道理,因此訂下了這雞鳴即起床的規矩,連寶玉這等曾經過了一段時間軍旅生活的人都頗為不適,對那些在家中嬌生慣養的八旗子弟的鍛煉可想而知。
早間起床後便得外出圍繞著壩子奔跑二十周,若不跑完全程則不得吃飯--------這還是因為此間乃是第一號宗學而特別開恩的結果,若是第二第三號宗學中人,落在末尾的最後五人乾脆就會被剝奪吃飯的權利,逼得你非竭盡全力不可。
好在寶玉在跑步這方面雖不說特別優秀,卻也不至於敬陪末座,看著安胖子氣喘迂迂的落在最後掙命,臉上肥肉不住顫抖著,舌頭幾乎都跑得吊了出來的狼狽模樣,心中也頗為舒坦。而迎頭跑在最前面的,自然是海氏兄弟,雖然大冷的天,兩人卻打著赤膊,扎束得利落爽潔,渾身上下都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看上去英姿勃勃,挺拔非常。
寶玉忽然想到安胖子昨日對自己說的那句「女舍的窗戶上可都是人」的話,心中一動向著對面高地上的女舍看去。果然窗戶口上有著人影晃動,若是仔細聽來,還能聽到動人心弦的嬌笑嗔怪聲。顯然是有女子在上面窺看。寶玉忽又想到了遠方患病的黛玉,溫情脈脈的寶釵,清麗可人的寶琴,一時間不禁痴了。
就這麼一邊跑一邊想,寶玉忽然發覺自己不知不覺的腳下加勁,竟然已經奔到了前端的第一梯隊中,前方不過數丈之外,便是海氏兄弟的背影。而自己旁邊卻是昨夜與自己「共患難」的載磊,這廝更是面色鐵青的歪頭看著自己,大有不懷好意之意。
果然載磊漸漸便貼近過來,腳步突然一歪,蠻牛也似的身軀徑直直撞逼而至。兩人俱在高速的奔跑中,而載磊體格高壯,一旦給他撞了個實,寶玉只怕就得踉蹌倒地,倘若後面之人心存惡念,一個收腳不住紛紛踐踏而過,立受重傷!事後就算追查到載磊的身上,他也可推說自己奔跑中失了重心,乃是無心之過,德仁再自中偏袒,一片混亂無憑無據之下,就連雍正也拿他無可奈何。
而要論起這種體格,體力的比競,寶玉卻實在處於下風。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從來未有這樣強烈的想念過李逵或者是典韋--------若這二人中任一人在此,就是再來十個載磊又何至於搞得如此狼狽?
沒奈何下,寶玉只能施展三十六計中的上上之策-------走為上策,腳下突然加力,頓時拉開了與載磊之間的距離。後者那一撞立時便告無功,昨夜的恥辱尚歷歷在目,載磊好容易得此良機,如何肯善罷甘休?身體中陡然湧現出一股力量,立時也趕了上去。
這樣一追一趕,兩人頓時超越了身邊的大多數人,寶玉新來乍到不知規矩,起床未著那身灰撲撲的宗學統一配給的衣服,卻如常著了一件素色內服便趕出來跑步,看上去若鶴立雞群也似的,分外搶眼,對面女學中的聲音顯然有些嘈雜興奮了,分明是對竟然有人敢與海易爭奪領跑的位置感到驚異。卻不知道寶玉根本也是有苦難言----------他若不奮力奔跑,被後面那頭紅了眼的蠻牛撞上一下可不是好玩的。
海易也自女舍中的騷動感受到了身後趕來的危機,他面色陰翳的也加勁奔跑--------明眼人早已看出昨夜其實乃是寶玉大獲全勝,若今晨的領跑位置也被他奪了去,那自己兄弟豈不是顏面盡喪!寶玉在心中只得暗自苦笑,他豈不知槍打出頭鳥的道理?進入宗學之後,他本也打算蹈光隱晦,少惹是非,只可惜一步步走來,竟分明是事與願違!
第二部第五十七章兩敗
海氏兄弟在這宗學中雖然人脈廣泛,勢力根深蒂固,但有人的地方就會存在矛盾,難免不得罪於他人。這其中自然也有本身實力雄厚,後台強勁不賣他帳的。此時見寶玉有意站出來挑戰權威---------他們卻不知道寶玉此舉實乃情非得已,深有難言之癮-------頓時就有好事之徒站出來振臂一呼:
「賈寶玉上啊,趕過這兩個傢伙!」
「加油加油,女舍上的娘兒們也在睜大眼看著呢。」
「嘖嘖,是了,那聽說東安郡王的郡主也來了,那模樣真沒說的。」
「賭注是今日的早飯,我買海易贏!」
「娘的,我就不信這邪,我就買賈寶玉勝。」
「你們竟敢聚眾賭博,讓我加入一個就不去舉發你們!」
「………….」
「原來是小王!嚇我一跳,噓噓小聲點,我就知道這等事情少不了你。」
「……….」
一時間,跑動著的人群中人聲鼎沸,賈寶玉的到來頓時打破了這些人枯燥而平靜的宗學生活。他們正巴不得找些新意的樂子來玩玩,因為宗學中不允許攜帶「世間浮華之物」進來,以免影響學業,唯一能作賭注的便是日日三餐,倒也倍感刺激,平添樂趣。
轉瞬間已晨跑路程只剩下了兩圈,俗話說,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時候才是真正考驗體力的時候。饒是寶玉昔日在金陵賈府的時候便已經日日起來晨練,但這時也頗覺疲乏,然而聽得後方載磊那粗濁的呼吸聲漸漸逼近,一咬牙又只得加快腳步趕了上去。
同時,被追趕的海氏兄弟心中也存受了極大的心理壓力,見寶玉始終緊緊咬在自己的身後難以擺脫,實在給他們以莫測高深的錯覺,海易城府較深,更是認為賈寶玉乃是在隱藏實力,想要等到最後一圈的時候陡然發力超越於他!令其顏面盡喪!
他的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張宜喜宜嗔,吹彈得破的俏臉,他知道這張臉的主人便在對面坡上的樓舍口注視著自己。耳旁卻響起了那日在鄔家莊中聽到的寶玉那可惡的聲音:
「最大的輕蔑,在於無言,這句話不知道老婆--------或者說是淑德公主殿下您聽過沒有?」
自從那日以後,這句話仿佛若一根銳利的針一般亘在他的心上,始終難以釋懷。而面對他的追問,公主對於此事也一直保持著前所未有的緘默,海易其實也是真心愛上了這位深受皇帝寵愛的蘭蕊公主,因此無論於公於私,他對這位嬌俏而刁蠻的淑德公主都是志在必得!
---------而此時正在身後追逐著自己的這個賈寶玉,便是遽然殺出橫亘在他情路和仕途的一座大山!
就這麼一轉念間,身後的寶玉已然欺近他身後近達一臂之處--------其實嚴格說來,欺近這個詞用得頗不恰當,寶玉其實是被憤怒的載磊逼得竭盡全力跑過來的---------只可惜海易不知寶玉此時的身不由己的狀況。前者頓時將心一橫,對著自己表弟海沁使了個眼色!兩人自小便一起長大心意相通,一時間俱放緩了腳步,二人略微側過肩頭,已與後面急急趕來的載磊形成了一個三麵包夾的合擊之勢!
經受過了太多兇險局面的寶玉背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他也感覺到了自身面臨的強烈危機!自來到這世上後,寶玉一直崇信雙拳難敵四手這句格言,素來都著眼於培養自身的勢力,因此危機來襲的時候,一直都是身邊的人陪他共同面對,還從未遇到過眼前這種孤單一人以寡敵眾的惡劣局面!
---------並且還是在這種經過了大量體力消耗以後!
寶玉的眼神卻又仿佛燒著了鬥志。
--------他素來就是一個知難而進,永不言敗的人!事實上這惡劣的局面就仿佛是一陣疾風,霍然掀開了他披在身上用以偽飾的那層溫文爾雅的外衣!
寶玉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臉色比秋草上的嚴霜還要冷!他又變回了初到此地的那個逼近原始的剽悍青年,就象一頭狼!
首先發難的是海沁!
----------他霍然轉首,目光凌厲若劍,直刺在寶玉的咽喉處,這一望竟給寶玉一種疼痛的錯覺,喉結處頓時麻麻的生出了一陣雞皮疙瘩,而喉深之處一陣火辣辣的痛楚!渾身行動都為這詭異突兀的襲擊而停窒!
與此同時,奔行不停的海易混身上下一陣極輕微而稠密的顫抖,以至於他飄揚的黑髮都起了波濤也似的發浪。寶玉驟然覺得兩條腿上的重量劇增了千斤!仿佛每一腳都踏入了粘稠渾濁的泥沼中!
-------寶玉的背後,若一頭鼻中噴著白氣的狂怒的公牛的載磊已然瘋狂的撞/頂了過來,這三人無意中組成的絕殺之勢,竟然鬼使神差的默契得天衣無縫!
而海氏兄弟暗中出手,一惑敵人之心志,一緩其行動之步伐,做得端的是神不知鬼不覺,最後更將最大的責任成功的卸到了載磊的身上,自身的關係也撇得一乾二淨。
寶玉忽然笑了。
笑得融冰消雪,若春陽初升,哪怕是遠處的女舍中的女子,雖然看不清楚他的笑意,卻也能遙遙的感受到那種強烈的自信與從容!像風過嚴寒,陌上花開一般。
他眉心中的紅痣忽然一亮。
--------很華麗的一亮。然後臉色頓時為之蒼白。看上去卻是有一種寒意的俏煞。
海易頓時覺得自己以借物傳勁發出的勁力忽然間若撞上了一堵散發著森嚴寒意的巍峨冰牆,霍然間被反射,倒撞回來!粘滯在了自己的腳上!
而心中狂喜,本以為已成功撞上了目標的載磊,卻覺得肩頭上傳來一股粘滑之力,巧妙的將直接的去勢一扭一卸,腳下頓時踉蹌,身體一歪,竟身不由己變更了前進之勢,猛撲向前方的海易,而後者正被寶玉反擊而回的勁力所拌住了腳步,難以移動分毫!
這時候,寶玉的面色由蒼白再忽然轉成艷紅---------事實上無論是將海易那怪異內勁反擊回去還是扭撥載磊撞來的的怪力方向,都是極傷元氣之事--------可是他絕沒有忘記,旁邊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海沁!
他一抬頭,額前黑髮激揚,毫不畏懼的與海沁的兩道箭也似的銳利目光兩相對望,眼裡雖感受到一陣熱辣辣的刺痛,腳下卻絕是不停,口裡卻還是故作驚惶的「啊喲」一聲,猛然側肩向海沁撞去!
寶玉這一下乃是有備而發,海沁正得意讓對手吃了個大虧之餘,猛不防寶玉竟然會活學活用,借了載磊的招式前來反制於他!兩人身材相近,而寶玉是有備而發大占先機,海沁來不及躲避,只來得及以雙手擋在身前,寶玉便已攜著一股迅猛的勁風襲撞了過來!
頓時,難以收住衝撞之勢的載磊雙目圓睜,身不由己的撞到了海易的身上,兩人互為盟友自然都收去了大半力道,卻還是維持不住重心跌在了一起,狼狽非常。
海沁卻沒這麼好運氣了,寶玉這一下實在借了三人的力道發狠撞了上去,只聽兩人都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只見海沁眼裡儘是痛苦憤怒不甘的神色,寶玉卻明顯是在裝模作樣。一撞之下,海沁整個人都被寶玉生生撞離了地面,兩人擠在一起在空中騰行了近一米開外的距離這才倒地。可憐的表弟在落地之時還作了寶玉的肉墊……..
這一下變故說來話長,其實卻發生於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連對面女舍中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發出了一陣清晰可聞的尖叫聲,震盪得這些男子心旌盪動。在她們的眼中,本來正在七嘴八舌的競猜著正爭奪著領跑位置的三個人誰會獲勝,不料後面卻忽然衝出來一個收腳不住的大塊頭撞到了寶玉的身上,四人立時踉蹌得收腳不住,在互相撞擊下紛紛倒地。
而海易三人與寶玉之間雖然一直都是劍拔弩張,暗藏殺機,可是唯一的兩次交手都是在極激烈的奔跑中進行。若非幾名當事人心知肚明,外人眼中實難分辨出這兩記碰撞究竟是意外還是刻意。只是見四人一齊跌倒作滾地葫蘆的狼狽模樣,連最為嚴肅的人也不禁放聲大笑。
而安胖子雖不知詳細情由,見兩大勁敵兩敗具傷,心懷大暢,顧不得自己累得幾乎舌頭都吐出來了,一面喘氣一面捧腹大笑,冷不防岔了氣大聲嗆咳了起來,臉漲得通紅,深深體悟到了樂極生悲的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