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隱隱泛白時,玄天承便睜開了眼睛。他側頭看向尚在熟睡的葉臻,輕輕地把她搭在他腰上的手拉開,躡手躡腳地下床,推門下樓。
堂屋內,平安和小花在床上酣睡。李氏夫婦忙到半夜,此刻也趴在床邊睡熟了。時候尚早,歸來山莊中一片寂靜。但仔細看去,山莊上空有一個透明的光罩——那是由於靈力不足而不能完全隱匿的無相結界。昨夜零星殘餘在山莊中的黑氣,已經在夜間被無相結界中暗藏的往生咒消融。往生咒所及之處,血跡消融成最本源的生命之靈,融入草木,萬物一片欣欣向榮。
林效民走進李家院子的時候,差點沒找到鎮北侯。他提著東西走近時,鎮北侯正蹲在地上餵雞,李家養的狗在他身邊歡快地啃著骨頭,不遠處廊下甚至放著一摞新劈好的柴。
林效民瞠目結舌,但不得不說,侯爺餵雞竟然十分嫻熟,手法跟他這樣農家出身的別無二致。他湊近看了看,發現侯爺甚至把昨夜劈壞的雞籠都修好了。他走上前行禮:「侯爺。」
玄天承把最後一點雞飼料餵了,站起身來,道:「來了?這麼早。」他拍了拍手,到堂屋前台階上坐下,從林效民手中接過燒餅,大口吃起來。
「陛下給侯爺寫了回復,請侯爺過目。」林效民不遠不近挨著他坐下,從懷裡摸出一封上了火漆的密信呈給他,輕聲說道,「小五的事莫家都知道了。老太太說,切莫因小五壞了大計。」
玄天承收了密信,聽他說起小五,吞咽的動作便頓了頓,片刻道:「我不會放棄小五。」
林效民震了一下,垂首道:「血影誓與侯爺共進退,侯爺只管吩咐。」
「血影按計劃,準備圍剿三清堂。」玄天承卻道,「我會把小五和唐大人帶回來。」
林效民吃驚:「侯爺知道他們在哪?那……」
「我會安排其他人接應。如我也不能救,則無需再讓你們無謂犧牲。」玄天承道,「圍剿三清堂時機成熟,即刻行動,不得耽誤。」
林效民怎會不明白他話中意思,但聽他語氣不容置疑,只好應道:「是。」他思量再三,輕輕拍了拍玄天承的肩膀:「小五吉人天相,即便……沙場征戰,生死無常,有老太太發話,你也不必太過自責。」
玄天承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辛苦你們,才從上京回來,又要趕去西南。」
林效民笑道:「這算得了什麼,大家個個忙著,也就我這邊得個清閒。」他咬了一大口餅子,含糊不清地說道,「再說,誰能比侯爺辛苦。聽莊內兄弟們說,昨夜又是一場苦戰。」
林效民凌晨時帶人到了山莊,與駐守此處的血影小隊匯合,很快投身收拾殘局當中。即便這支血影事先得鎮北侯傳授防禦黑氣的術法,也仍有不少被黑氣所傷,傷口情狀詭異,流血難止。莊內到處都是屍體,有無辜百姓的,也有他們同袍兄弟的。屍體多死狀奇特,周身還有黑氣殘餘。他們西北戰士出身,本對死人見慣不怪,然而這太平盛世內地安穩之地,竟會發生此等兇殘又詭異的屠戮,還是讓他們顫慄不已。
好在大家時不時能夠收到鎮北侯的指令,天亮的時候看見了山莊上空的結界,而後便發現莊內殘餘的黑氣逐漸消失,慢慢地就安下心來。他們到底訓練有素,只要有主心骨,便有無窮無畏的力量。
林效民猜測玄天承多半又是一夜未眠。雖然他心裡明白,侯爺與他們有些不同——去過西平縣臥龍山的人悄悄說起過——這次面對黑氣也證明了,他也早知道侯爺有些事只會吩咐那幾個老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但這並不影響他打心眼裡敬重這位年紀比他還小不少的鎮北侯。血影中人多半如此,他們雖然也會背地裡議論鎮北侯,但從來都很敬重他,像林效民這樣年紀大些的,還會不自覺地加上幾分愛重。近來關於鎮北侯的流言愈發難聽,若非軍紀嚴明,誰敢胡說八道,他們定把人打得滿地找牙。
玄天承沒有接話,目光落在山莊上空的無相結界上,愈發感到心中微微的恐慌。人的勇氣來自於經驗。雖則打仗時也絕沒有萬無一失的對策,但眼下情況遠比那時棘手的多。他看著指揮若定,實則內心焦灼煎熬不已。但他毫不能露怯,如若他都亂了陣腳,下面的人更要束手無策。
林效民察覺到他情緒不太好。他們在西北打仗出生入死百來回,從沒見過此等奇詭的對手,自然不可能全然不恐懼。原先他以為侯爺很有把握——鎮北侯似乎從來都對一切很有把握,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他一時覺得有點無措,甚至有一瞬間產生了退意——他如今有家室了,沒有過去那樣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但很快又啐了自己一口。沖在最前面的從來都是侯爺,哪裡輪得到他先退?他看著玄天承難得流露的茫然的神色,心裡沉甸甸的,轉移話題說道:「二公子來問,侯爺什麼時候有空回去。年哥兒周歲在即,二夫人說,侯爺得給年哥兒帶個伯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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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承笑起來,神色溫柔幾分:「嗯,回頭安排一下。」
「咱們當真是要有侯夫人了!」林效民聽他這麼說,十分高興。
鎮北侯的終身大事是全血影上下都操心的大事。這回進京,從女帝處得知鎮北侯府已經開始籌備婚儀——竟然還是鎮北侯早先親自吩咐下去的,未來的夫人正是那位君七姑娘——大家的喜悅直接沖淡了緊張恐怖的氣氛。大家可都瞧見了,雖則侯爺平日裡御下也寬和,到底是紀律嚴明的,獨獨對那位君七姑娘分外溫柔。侯爺一把年紀,娶誰不重要,只要不太離譜就行。若非這是多事之秋,大家必然會鞍前馬後地幫忙準備。
話題既扯到了這裡,玄天承便也順著問了幾句林效民家裡情況。血影中一般都是年紀輕的,且多是孤兒,有家的則一般不是獨子獨女。一旦成婚,原則上會被調出血影,或者安排到後方做文職,當然,也可能像云何那樣進入官場。林效民和洛逸是唯二兩個成婚的仍在一線的。洛逸還好一點,他妻子同為血影,兩個人互相能夠理解。林效民家中有老母幼弟,還有一雙兒女,全憑妻子一人操持,妻子再怎樣好,時日久了也終歸會有怨言。
林效民不是不想退,而是在一線拿的俸祿比做文職多得多。侯爺原先是想用自己的錢給他貼補的,但林效民不願意。他知道侯爺已經很照顧他了。他拿著一線的錢,多數時候卻只需要做一些輕省的活,大多數需要往返上京的活也優先考慮他,讓他能夠順便去看一眼家裡,何況侯爺還託了二公子二夫人他們平日裡多照應他們家。他妻子能跟著溧陽華氏出身的二夫人出入席面,孩子們能跟著二公子家的少爺們一同讀書,這已經是他不敢想的福氣了。他無從報答,想來想去,也只能拼上這一身性命——他妻子也是支持的。
林效民正有點陷入沉思,眼前忽然一晃,就見一個娃娃臉的黑衣人陡然出現在院子裡。他嚇了一大跳,還沒等拔刀,那人已經竄到了玄天承身邊,叫了聲少主。
玄天承道:「這是叢舟。」
林效民喔了一聲,便見那娃娃臉微紅著臉冷峻地朝他點了點頭,接著附耳在玄天承身邊說了些什麼。他沒想著聽,默默地挪開了一些。
片刻,玄天承笑起來,道:「那這裡就交給你了?叢刃會留下來照應。你們跟著少夫人。」
叢舟臉上閃過躍躍欲試的興奮:「是,屬下保證完成任務。」
玄天承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轉頭對林效民道:「我即刻得去西南,江州這邊全權交給叢舟。一會兒讓大家都認個臉。」
那娃娃臉看著也就十來歲的年紀,但既然是玄天承說的,林效民毫不懷疑。再觀叢舟足下輕盈氣息清淺,料想也是高手,他不由愈發敬服。不過,他看著叢舟身上顯然不是凡品的衣料,哽了一下:「叢……公子?」
「林哥叫我小舟,阿舟都行。」沒想到那娃娃臉很是謙遜外向,過來行了個禮說,「叢刃他忙得很,沒趕得及過來,我替他向林哥賠罪。」
「啊……不用不用。」林效民連忙站起來,不迭道,「不敢的。」他這人就這點不好,就算已經打了好多仗是個軍官了,潛意識裡還覺得自己是個粗鄙人,一旦有個斯文講究的體面人跟他和氣地說話,他就慌得手都不知往哪放。
玄天承看在眼裡,失笑道:「老林,你給人家孩子都搞懵了。」
林效民抬起頭來,就見叢舟頭比他還低,他倆杵在那兒跟拜堂似的,不由撓著頭嘿嘿一笑。
叢舟跟著直起身,重又湊到玄天承身邊,悄聲問:「少夫人是不是在這裡?他們都瞧見過了,就我沒有,我也要看。」見玄天承不答話,他撇嘴道,「少主你怎麼忘恩負義?師父他為難少夫人,可是我救的場,我是你們這邊的好吧。」
「是是,你救的場,我都記著呢。但那是我夫人,你看什麼看?」玄天承瞪他一眼,「好好在少夫人面前表現,給你少主我加加分,記住沒?別學叢刃,淨給我添堵。」
叢舟老老實實點頭。
一旁的林效民眼觀鼻鼻觀心不說話,心裡卻在笑。果然遇上情愛之事,即便鎮北侯也得變得純稚。
不過還未插科打諢幾句,院子裡又來人了。有林效民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一開始是血影匯報昨夜戰況,接著是總兵那邊來人商討山莊布防,後來總兵親自來了,身邊還跟著陸鼎元的下官並幾個差役。人多了起來,院子裡聲音也嘈雜了,玄天承便讓林效民和叢舟留在李家,自己帶著人出去說話。
林效民和叢舟兩個人有點尷尬,正尋思說點什麼時,堂屋裡有人出來了。
朝氏臉上還帶著淚痕,有點渾渾噩噩地出來準備燒早飯。她見院子裡站著兩個陌生男人,條件反射地尖叫一聲,見那兩人瞪大了眼無辜地看著她,捂著胸口道:「你們……又是何人?」
「我們是鎮北侯的下屬。」叢舟忙俯身作揖,「這位想必便是李夫人?夫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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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哦,是嗎?」朝氏將信將疑地看了他們一眼,接著道,「那,二位屋裡請?」
朝氏那一聲把李全和小花都叫醒了。小花扒著門沿往外看,李全一把將她推回屋子裡,戰戰兢兢地走到朝氏身前,將她護在身後:「你們……你們又想幹什麼?」
二樓東屋的窗戶打開,葉臻直接跳了下來,把刀往地上一杵,怒目道:「奶奶的,還來?」她還沒完全睡醒,使勁眨了眨眼,認出來林效民,頓時呼了一大口氣,先是向老林打了聲招呼,接著道:「姑姑,這二位確實是鎮北侯的下屬——等會兒,你是?」她提起刀,警惕地看向叢舟。
「屬下叢舟。」叢舟目光瞟向那把直冒冷氣的刀,老老實實答道。這應該就是少夫人了,少夫人果然不是一般女子,他要幫少主好好表現……
「叢舟……叢刃,叢舟,你倆一夥兒的?」葉臻抱臂道,「你又要幹嘛。」
「啊?屬下不幹嘛……不是,屬下奉少主之命,聽憑少夫人差遣。」叢舟低頭道。他見葉臻環顧四周似是在找人,趕忙道,「少主剛還在呢,有人找,才出去了。」
葉臻原就信了七八分,又想起那日正是叢舟叫走了玄琨,便放下心來。心中道,同是玄琨帶出來的徒弟,怎就脾氣差這麼多,這叢舟一看就很討喜。
朝氏這時終於安心了,撫著胸口連連呼氣,卻是腿軟得幾乎站不住。李全連忙扶住她,兩個人哆哆嗦嗦地挪去廚房。
葉臻知道,昨夜的事真是把他們嚇得狠了。她本就愧疚萬分,此刻連忙搶著進了廚房,說道:「姑姑要做什麼,我來。」
「我也來。」林效民說。他觸景生情,早想幫助這家人,只是生性是個木訥的,見他們害怕自己,更是十分無措,眼見葉臻開了口才忙忙地接話。
「還有我。」叢舟擠過來說。他生怕自己再嚇到這可憐的一家人,儘量地收起了自己身上的殺氣,好在他的臉就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就是,餵牲畜,打水,劈柴,燒飯什麼的。」朝氏抓著衣襟,有些侷促地說道,「怎好讓諸位幹這等事。」
葉臻已經在捲袖子了。但卷到一半,她忽然愣住,接著笑起來:「看來有人早起當田螺公子哦。」她看向林效民和叢舟:「你們什麼時候來的?這些都是誰做的?」
林效民說:「都是侯爺做的。」
院子裡的人都怔住了。
李全半晌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這,這怎麼能……」他看著水缸里滿滿當當的井水,廊下整整齊齊的柴火,甚至灶台上還擺著洗好的菜蔬和醒好的麵團,有些不知所措。
葉臻也難免小小地驚了一下,不過更多的是驚喜。她看了眼嶄新的雞籠,在腦海里想像著玄天承蹲在那裡敲敲打打的樣子,忍俊不禁。她朝狗屋走去,大黃跑出來圍著她打轉。她摸了摸它的腦袋:「乖乖,昨天嚇壞你了吧?還好你聰明,知道不出聲。」她看見它眼睛濕漉漉的,嘆了口氣說:「你一定也感應到了是不是?小黑他們不會再回來了。」
大黃蹭了蹭她的手,垂下了腦袋,嗚咽著叫了一聲。
正巧這時玄天承回來了,身後還跟著總兵和幾個差役。他見院子裡眾人都盯著他看,不由道:「怎麼了?」
叢舟跑到他身後,悄聲說:「少主,您這樣悶聲幹大事可不成!您幹了得說啊,多好的表現機會。」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那是順手乾的。」玄天承失笑。他看向葉臻,目光接觸的瞬間,有些失語。院子裡全是人,他便按捺住了旖旎心思,徑直走進了堂屋,見得後面亦步亦趨跟進來一群人,都定定看著他,他看過去的時候又慌裡慌張低下頭,頗為無奈道:「諸位,我有這麼可怕嗎?」
叢舟第一個搖了搖頭,蹦到他身後規規矩矩地站著。
葉臻顧忌外人在場,不好太過放肆,站在人堆裡頭不說話。
倒是小花膽大,噌地闖到了前面,脆脆地叫了聲姐夫。李家夫婦連忙扯過她跪倒在地,連聲告罪。
玄天承心裡樂著呢,結果給他整這一出。他只好說:「都起來,別大驚小怪的。當年平叛,莊中百姓曾貢獻糧食給養軍隊,如今又襄助平叛,忠義之舉,本侯銘記在心,如今不過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不足掛齒。」他看了一眼葉臻,又說道,「何況,小花並未說錯。」
他這樣端著架子,大家反而鬆了口氣似的。李氏夫婦連連謝恩,扶著小花站起來。
玄天承覺得有些疲倦,但還是溫和道:「煩請李先生和夫人稍後幫忙安撫百姓,正好總兵與府衙的人都在,陸大人午後也會過來,讓大家不必害怕,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
李全訥訥地應了聲是。
朝氏下意識看了眼葉臻,葉臻沖她點了點頭。她定了定神,道:「諸位想來還未用飯……我這就去做。」她忙忙地跑了出去,李全告了聲罪,拉上小花也跟著出去了。
總兵和差役們還沒來得及坐下,外頭就有人來叫了。屋子裡一下就清靜了不少,林效民見狀連忙拉了叢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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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承大步走向葉臻,一把抱住了她。
葉臻察覺到他情緒低落,便沒有動作,只是任由他抱著。
片刻,玄天承說道:「我讓叢舟和叢刃留下來跟著你,鄭經在叢舟手上,你想怎麼樣都行。你要是不想用他們也沒事。都隨你。」
「嗯。」葉臻聽見他劫了鄭經,倒也沒有太驚訝。這是他做得出的事,也是只有他才會做的事。她說道:「你放心吧,我會保護好他們。」
「我是讓他們保護你。」玄天承忍不住笑道。接著,他愈發抱緊了她,幾乎是用氣聲在她耳邊道:「阿臻,我準備動三清堂了。」
葉臻聽出了他微微的顫音。想到他昨晚與現在矛盾的說辭,幾乎瞬間,她就懂了他的猶豫和抉擇。她什麼都沒有說,踮起腳,伸手攬住了他的肩膀,由著他悶悶地埋在自己頸窩。良久,她說:「我很快去找你。如果要殺陳崇緒,一定要算我一份。」
「好。」玄天承慢慢地鬆開了她,伸手理了理她被他弄亂的頭髮和衣服。他沉默了一下,說:「我得走了。」
「昨天你就說要走了嘛。」葉臻說,終於還是忍不住微微紅了眼眶。她笑了一下,「真是,談個戀愛,變得這死矯情。說不準過兩天又見了嘛。」
玄天承沒再說什麼,最後看她一眼,大步走出了門。
葉臻跟著他出去,見著他上了馬疾馳而去,心裡一下子就空了一大塊。但她沒有時間多傷感,他們都還有很多事要做。
她抬頭望了眼,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無相結界在陽光下閃著晶亮的光,默默地守護著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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