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澆到傘面上,於傘沿勾出一圈雨簾。
低眉給楚玉姝撐傘, 余慕嫻肅立在一旁,聽楚玉姝與楚宏儒寒暄。
&兒……」臨出新都,卻瞧到了久別的親妹,楚宏儒眼裡閃著些許淚光。
見楚宏儒動了真情,楚玉姝隨即小退半步,與楚宏儒躬身道:「見過皇兄……」
聽著兩人的低語, 余慕嫻抿抿唇。
若是她沒料錯, 此時怕是這對兄妹二人在新都的頭一次會面。
放眼瞧了瞧楚宏儒身後百十個家丁,余慕嫻不禁低眉瞥著楚宏儒褲邊的泥漿, 心道,皇家的流放著實不是尋常百姓能比的。
尋常百姓被流放, 送行者那個不是牽衣頓足,攔道痛哭……
但眼前這位,卻是拾掇得與出遊無異。
這般招搖過市,難不成還想在楚宏德面前討些苦頭吃麼?
見過楚宏德的厲害, 余慕嫻低眉望著楚玉姝頭上的髮簪, 想著楚宏儒這般行事, 可是受了楚玉姝「指點」?
察覺到有人將視線放到了自己的發梢上, 楚玉姝忍住笑意,繃臉露出幾分惆悵:「皇兄此去,怕是不定歸期……」
&到皇妹立在此處,皇兄便是心安了……」體味到楚玉姝傳來的關切,楚宏儒心底百感交雜。於新都這般久,真心為他著想的人,當真只有眼前這十歲出頭的皇妹。
鄴城如是,長寧如是,新都亦復如是。
舊人云,血濃於水,血溶於水,可他們帝王家卻只有同室操戈……
好在他還有個妹妹……
親親的妹妹!
定睛將視線在楚玉姝身上逡巡的半晌,楚宏儒忍住眼中的熱淚及心頭的悔恨,訕訕道:「早時府差上門時,皇兄還憂心此事連累了皇妹與余大人……如今看到你二人到此處,便是一切都安心了……」
見楚宏儒眼眶已是濕了,楚玉姝道:「皇兄且安心去……姝兒不日就將往北去……」
話罷,又命一旁的晚霜遞與楚宏儒一塊錦帕。
&日這濕氣真大……大的都糊到了皇兄臉上……」
&兒說的是……」接下晚霜手中的錦帕,楚宏儒擦擦眼,緩了面上的尷尬。
但待楚宏儒想明白楚玉姝口中的「北去」二字時,整個人仿佛被雷擊中。
任帕子在臉上滯了半天,待周圍只有呼吸聲時,楚宏儒才尋回自己的聲音:「不是剛剛從北邊回來,如何又要往北去?」
&兄……」見楚宏儒會了意,楚玉姝隨即將視線投到了楚宏儒手中的錦帕上,「竇方做買賣去了……若是皇兄用得著,但可去找他……」
&兒……」攥緊手中的錦帕,楚宏儒一臉憤懣,「你何苦要為皇兄再去北地受苦!」
知曉楚宏儒在長寧的日子不好過,楚玉姝也未與其一般見識。
楚玉姝將楚宏儒攥緊的手掰開,佯裝無奈道:「皇兄既是敢在聖上面前惹下禍事,又怎會在此時心憐姝兒……那羊舌不苦雖是蠻邦中人,但待姝兒卻算親厚……姝兒生在皇家,自是該為我楚家做些事……」
&也不該姝兒你!」被親妹的愁容觸動,楚宏儒聽了半天雨聲,猛地踏出傘外,丟下一句「容我去見聖上!」。
&兄莫要意氣用事!」見楚宏儒竟還存著幾分古道熱腸,楚玉姝眨眨眼,伸手拉住楚宏德,將聲音放緩,「皇兄不妨想想,這新都除了姝兒,可還有其他姊妹,莫要說旁的親王郡王……單想想鄴城中那些未寒的屍骨……皇兄便該知曉此事只有姝兒能為……」
不知楚玉姝與羊舌不苦是舊相識,楚宏儒滿臉焦灼:>
知曉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楚玉姝跟著踏出傘外,借雨聲將二人話音屏去。
&兄……姝兒今日來送你,不是與商量北上之事……而是要將一事說與你……」楚玉姝將聲音壓得極低。
&楚宏儒悶聲悶氣的應了句,心裡卻生了股子邪火……他原以為楚宏德不過是記恨他覬覦那個位子,卻不想,那混貨竟是還能想出利用自家的妹子的腌臢心思……
&兒要與你說的是,北地雖好,卻不是常待之地……既是聖上命你去他處靜心,那姝兒只求皇兄不要惹是生非……」先與楚宏儒提點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話,楚玉姝叮囑道,「姝兒說的,為兄都記下了……」
&聞楚玉姝說的皆是些小家子氣的碎語,楚宏儒盯著楚玉姝的眼睛,緩緩點了點頭,他的皇妹到底還是天真了些……
他與楚宏德的糾葛豈是安安分分便能解的?
但此時卻是在楚宏德的地界上……飲恨將不悅吞回腹中,楚宏儒與楚玉姝道:「姝兒放心,姝兒說的每一個字,皇兄都記下了……」
見楚宏儒話中有話,楚玉姝也未多言,只是幽怨地望了楚宏儒一眼,道:「既是皇兄都記下了,那姝兒還要與皇兄再說一事……姝兒已央聖上幫姝兒看好姝兒日後的夫婿……但姝兒憂心人心易變……所以還想勞煩皇兄在此處也替姝兒費費心……」
&婿?」震驚地看著楚玉姝嘴唇開合,楚宏儒問道,「不知姝兒選下的夫婿是何人?」
&傘的如何?」楚玉姝斜目。
&傘的?」隔著雨看傘中人,楚宏儒面色一白,「竟是他……」
道完此語,楚宏儒又覺不妥。
&兄記下了……」望著衣衫已濕的楚玉姝,楚宏儒將其推回到余慕嫻傘下,「今日天寒,皇妹還是速速歸府吧……」
&兒總覺先皇兄離去不妥帖……」回眸與撐傘人對視一眼,楚玉姝轉眸與楚宏儒道,「還是讓姝兒與余哥哥一同立在城門口送皇兄你西行……」
&低眉與余慕嫻對視,楚宏儒不動不應。
待余慕嫻眸中露出幾分鄭重,楚宏儒才冒雨到余慕嫻身側耳語幾句。
睜目應下楚宏儒的話,余慕嫻慢慢點頭。
見余慕嫻點過頭,楚宏儒即道:「如是,也好……」
話罷,即由一群親信護著向西往撫遠郡江城去。
……
因先帝在位時,未給楚宏儒定下妃嬪,楚宏儒此時還未成家,故而今日楚玉姝與余慕嫻送別的只有一人。
目送著載楚宏儒的馬車遠去,余楚二人皆知,待這輛馬車重返新都之日,便是一場新局。
……
車輪碾地的聲響被雨幕掩去,余慕嫻伴楚玉姝立在傘中,久久不語。
&下的衣衫濕了……」不敢讓楚玉姝更衣,晚霜低聲在傘外拐彎抹角地提點著。
&便上車往縣中去吧!」指明夜裡行車,楚玉姝快步帶著慕嫻返回到車中。
&卻是不用更了……」端坐在車內,楚玉姝揚手擺過晚霜遞來的錦衣,與余慕嫻道,「你且坐在車中,估摸著天明時,便該到縣裡……」
&下要去縣裡?」凝眉望著眼前「吧嗒嗒」滴水的女子,余慕嫻眸中閃過幾分心疼。
明明是個該坐在高座上呼風喚雨的人……若不是惦念她,何苦來這城門口淋著一遭雨……若不是淋雨,又怎會有幾縷青絲貼成一股,伏在臉側?
抬手助楚玉姝散在臉側的碎發撩到耳後,余慕嫻垂瞼吹了吹面前的茶碗,掩飾掉心中的些許不自然……
&盯著余慕嫻微微泛紅的臉,楚玉姝輕叩的一下案面,「縣衙自是要去的……傳言這縣衙中,連上縣太爺,也不過是八個人……」
&不成慕嫻還要帶上一群兵麼?」余慕嫻靜心仰頭,卻瞥到面前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
說熟悉,是這張臉她已見過幾十次。
說陌生,是她從未像此時這般近的瞧過這張臉。
皇家子嗣雖不一定容貌出眾,但膚質卻通常極好……
想著楚玉姝臉上許是連一塊粘糕都放不住,余慕嫻默默出神。
&盈是在想什麼?」
&
忽地被一隻手撫上臉,余慕嫻的話頭戛然而止。
凝眉將「想你」二字吞下,余慕嫻啞著嗓子道:「慕嫻在想,慕嫻到底哪裡像殿下口中的故人……慕嫻想,那人該是與慕嫻長得不一樣……」
楚玉姝收回手,目光變得渺遠:「何止是不一樣……本殿從未見過那人姿容遺世的時候……雖然本殿周遭的人都說她年少時,生得頗為俊俏……但逢本殿記事時,她便是如一枝逢冬的老樹,一日又一日的枯敗下去……」
聽楚玉姝道她們相逢之時,自己已日薄西山,余慕嫻輕嘆一聲,問道:「那殿下為何會記掛上那位小姐呢?」
楚玉姝跟著輕嘆:「這便不是本殿能知曉的了……若是本殿知曉如何讓一個人記掛上另一個人,那本殿便早已讓那人記掛上本殿了……本殿又何苦……」
&容下官與殿下進一言吧……」順著楚玉姝的稱呼,余慕嫻定定心神,低聲道,「讓一人記掛上另一人,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只要殿下讓那人離不開殿下便是了……」
&何才能離不開呢?」楚玉姝皺皺眉。
余慕嫻眯眼:「臣以前以為是投其所好……」
&在呢?」楚玉姝挑了挑案上的燭火。
&在……」余慕嫻盯著車廂上楚玉姝的影子,低聲道,「現在臣覺得,只要讓一人在時時刻刻都想著另一人便成了……」
察覺到余慕嫻的視線落到自己的影子,楚玉姝挑燭火的手一僵:「如何才是想呢?」
&是一人寒時,她會惦念著給另一人添衣,一人飢時,她會惦念著給另一人添飯……」余慕嫻喃喃。
&於富貴人家,或是不大可能……」楚玉姝平聲道。
余慕嫻道:「便是因為不合常理……才有人將那陷入情纏中的人喚作『痴兒』……」
話罷,余慕嫻抬眉隱約又覺得廂上的人影頗似縫製衣衫的閨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