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到縣內的時候,天已然大白。
揉眼將背挺直, 余慕嫻跟著楚玉姝一行下榻到了余順府上。
許是因著楚玉姝行前便與余順送了信, 余慕嫻一行一到余府,便見余順帶著五六婢子在階前迎著。
余順在的縣離新都不遠, 故而新都下雨, 這縣城也沒避過。
坐在余府的內堂里,瞥著余順身上的緞布以及膝蓋上那兩坨泥印, 余慕嫻斂目, 心道,順子能著好料子, 跪到黃湯里,也算沒辜負楚玉姝待他的一番栽培。
余慕嫻如是想, 余順也如是做。
待將楚玉姝與余慕嫻邀到上座, 余順即率先與楚玉姝奉了一杯熱茶。
&殿下!」
見余順貢茶先貢到了自己手上,楚玉姝垂目示意晚霜接過:「可還識得眼前人?」
&余順聞言便抬頭打量了余慕嫻一眼, 低頭道, 「主子自是不敢忘……」
聽余順道「不敢忘」,楚玉姝一言不發, 轉而從晚霜手上接過茶, 慢飲。
待著茶碗見了底,楚玉姝方道:「若是不敢忘,此處便留於你們主僕二人敘舊……」
&殿□□恤……」抬手與楚玉姝拱拱,余慕嫻目送楚玉姝與晚霜二人一同往堂外去。
因著內堂忽地少了兩人,余順站在余慕嫻眼前有些尷尬。
察覺到余順的異樣,余慕嫻抬目打量著眼前約有八尺余的青年,彎眉給出了笑臉:「怕是還不習慣殿下作奴,且來旁邊坐!」
聞眼前的少年將自己當成四皇女的奴才,余順的脖子微微抬了抬。
等到余慕嫻請他入座的手伸出,余順便跪到了余慕嫻身前:「見過主子……」
&當認下這個家奴,余慕嫻默默將手收回。但此時她心中卻無幾分安泰。畢竟人心隔肚皮,這貿然撞到的舊仆,她著實不知其有幾成真心。
可此話卻是不能擺到檯面上說的。
起身將余順扶起,余慕嫻正要將余順嘉獎幾句,便見余順從懷中掏出了一本冊子給她。
余順道:「主子,這是余府近五年的賬目,還請主子細細查探……」
余慕嫻一邊將余順安置到椅子上,一邊問:「不知是哪裡的賬目?」
&是些商鋪的帳……」余順局促不安的起身,將他如何隨車馬到新都,又是如何發家,如何與竇方合夥在新都中開鋪……一一道來。
聽著余順三言兩語將五年諸事說得門清,余慕嫻眨眨眼,笑道:「你這般道,我卻是還得去謝謝竇方?」
&四爺說,他您是不必謝……但四殿下卻是繞不過……」余順起手給余慕嫻端了杯茶。
低眉想過余順方才敬給楚玉姝的茶,余慕嫻笑道:「那你方才先於四殿下敬茶?」
&是謝殿下給咱們余家的恩情……」余順如是言。
聽罷余順斟茶的緣由,余慕嫻又與余順說了些許閒話。待余順帶餘慕嫻將院舍看過,余順方與余慕嫻道,他在新都還給余慕嫻置辦了一宅子。只是礙於前些日子竇方說時候未到,才沒有支會余慕嫻。
掂量著手中沉甸甸的一串鑰匙,余慕嫻仰頭瞧了瞧屋檐上的日頭:「這都是哪裡的鑰匙?」
&新都宅子的,有這棟宅子的,有庫房的……還有些許是鋪面上的……竇四爺說,初來乍到,不能太張揚,因而有不少鋪子尋的是他姓人管……」余順彎腰跟在余慕嫻身後。
&姓人?」品著這個詞,余慕嫻頓了頓,忽地有種錯覺,便是餘一又回來了,「順子哥你還沒有成家麼?」
換個討巧的稱呼,余慕嫻隨性的問道。
&是成家了,那此處宅院連帶新都的,都與你吧……」余慕嫻補充。
&子說笑了……」余順盯著余慕嫻的側臉,「余府上下就主子和順子兩人……且這家財皆是主子的,和順子有什麼關聯……」
話罷,余順又從懷中掏出一片小鑰匙放到余慕嫻手上,那鑰匙做的別致,細細看看,上頭似乎紋了不少銅錢形狀的暗紋。
余順道:「余府的田契,地契,房契皆是在偏房房樑上木匣子裡藏著……」
端詳著余順遞來的鑰匙,余慕嫻眨眨眼,隱約記起那年她排在余順手上的幾枚大錢。
&道我到這裡幹什麼嗎?」余慕嫻將鑰匙盡數還到余順手上。
&余順臉色一變。
余慕嫻展顏:「怎麼?怕了?」
&余順擰眉道,「主子既是來此處躲災星……那順子便是拼死也會護住主子……」
&災星?」余慕嫻的笑意僵到臉上。
&余順猶豫了片刻道,「四殿下說主子是來逃難的……正在受新君的追捕……」
&此你也敢留我?」知曉楚玉姝此舉是在試探余順,余慕嫻眉頭一蹙。
&是已經收留了麼?」余順反問道。
話罷,兩人相視一笑。
&是來作縣令的。」
轉身往余府中的花園子去,余慕嫻丟下呆愣的余順,興致頗高。
但好興致沒持續多久。
未等余慕嫻的步子踏到花園子,楚玉姝近身的婢子便傳來話,道楚玉姝在發燒。
細問過可請過大夫,可飲過藥,余慕嫻心稍安。
抬步與婢子還到楚玉姝房外,余慕嫻頓住足,記起她此時著的是男裝。
蹙眉轉身欲走,卻被端藥的晚霜瞧見,一把拉到了房內。
&下這風寒可是因小公子你惹的,這餵藥的活小公子您可不能拖!」知曉余慕嫻是楚玉姝定下的夫婿,晚霜不由分說地將余慕嫻推到楚玉姝床前坐好。
&怕是被姐姐為難了……」執著微微發燙的湯碗,余慕嫻定眼看著晚霜。
晚霜今日有古怪……
她可不記得,晚霜是個不知禮的丫頭。
&下既是認下小公子您了!您便也別推脫……」心疼地看了眼躺在床中的楚玉姝,晚霜埋怨地瞪著余慕嫻。
見晚霜的眼睛瞪得賽桃仁,余慕嫻穩穩手,道:「慕嫻與殿下卻不是如姐姐想的那般……」
&霜卻不管殿下與小公子有何閒情……」嗔目將余慕嫻話頭截下,晚霜道,「晚霜只知殿下見小公子前,總是眼裡含著笑……」
話罷,晚霜即轉身帶著周遭的婢子退了下去。
任著晚霜擺完陣仗,余慕嫻認命地端著手中的藥碗,預備著往楚玉姝口裡送。
侍奉人喝藥難不難,余慕嫻不知,她兩世從未侍奉過人。但想著此番侍奉的人是楚玉姝,余慕嫻便對手中的湯藥生出了十二分小心。
左手托住藥碗,右手秉勺到藥碗中攪拌……
碗中褐色汁液散發出的澀味,逼得余慕嫻右手一滯,驀地從心裡生出幾分心疼。
揚眉望了望被中睡的正穩的楚玉姝,余慕嫻心底一軟,堪堪將手中的藥碗放到一側的案上。
余慕嫻心道,她此番真是完了。
遐想間,伸手試了試楚玉姝額上熱度……
余慕嫻輕嘆一聲,轉身到屋外與晚霜吩咐,去尋大夫做些藥丸。
閉目聽著余慕嫻與晚霜吩咐製藥事宜,楚玉姝掙扎片刻,還是偷偷睜眼,盯著門上的人影,咬唇輕笑。
……
制丸原是簡單工藝,只是縣中大夫沒有生出這般靈巧的心思,經著余慕嫻一行一點撥,便是忽地開了竅。
拱手給余府送上藥丸,大夫便生出了賣藥丸的心思。
火急火燎在藥堂里叫賣上一陣,竟也給余慕嫻博了一片好名聲。
但這卻也沒幫那大夫替過幾十板子。
誰讓他沒治好新都四殿下的病呢?
楚玉姝借著新都的御醫在余府折騰過百日,終是能下榻,四方行走了。
乾平四年二月。
扶著「大病初癒」的楚玉姝行在縣中的高嶺上,余慕嫻聽余順說著那制丸的大夫與她送了一塊匾額,笑而不語。她卻是不知這匾額是謝她一丸之恩,還是謝楚宏德不殺之恩。
見余慕嫻只是笑,楚玉姝跟著彎彎眉:「小哥哥如今卻是不在意那些虛名了……」
&還是要的……」低笑著應過楚玉姝的話,余慕嫻扶著楚玉姝從山邊的棧道走。
意有所指地望了望余慕嫻的手,楚玉姝眯眯眼:「小哥哥這般這是要臉?」
聞楚玉姝與自己打趣,余慕嫻揚手從伸出崖壁的樹枝上,折下一枝不知名的山花放到楚玉姝手上,續言道:「自是不要的……面上原有一層,再要一層卻是什麼話……」
&哥哥這般說,卻是姝兒的不是了?」將余慕嫻遞來的山花橫到手中,楚玉姝伸指扯下一片花瓣。
待放在手中捻過,楚玉姝道:「舊時人言,『常以嬌顏比花顏,何處不可憐?』……不知小哥哥以為姝兒與這……」
&是花顏好些……」余慕嫻打斷楚玉姝。
&是為何?」轉身將花枝擲到余慕嫻身上,楚玉姝眯眯眼,眸中卻是說不出的狡黠。
見楚玉姝擺出一副不說出個理,便不能善了的架勢,余慕嫻彎眉又攀折一枝放到楚玉姝懷中,低笑道:「花顏好覓,嬌顏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