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檀的笑就僵在嘴角。
這句話一出,陳望月就察覺到氣壓不對。
室內很亮,而辛檀的臉位於燈光之後,看起來冷且厭,眼睛是割人肌膚的鋒利。
身側的低氣壓對於許幸棠毫無影響,她很高興,「望月,這是修彥哥送的。」
空氣異乎尋常的緊繃,像拉到極致的弓箭,陳望月的心猛跳了一下,已經看清辛檀的臉色,她維持鎮定,問,「修彥也來了嗎?」
「嗯,陪我來的,不過他說要抽菸,就不上來了。」
「他眼光挺好的。」
陳望月剛說完,辛檀就往落地窗邊走,自動窗簾拉起,一樓的庭院一覽無餘落進辛檀眼裡。
某盞路燈,照亮一棵槲寄生樹下的人影,說要抽菸的男孩拿著手機,似乎正在飛快打字。
男孩收起手機的同時,辛檀聽到熟悉的系統提示音。
暗夜像潮水,一齊涌到胸口,一寸一寸地施壓,他徹底從剛剛旖旎的,溫柔的情愫中抽身而出,折回床邊,目光落在陳望月持續震動的手機上,嘴角微勾,「你還真忙。」
陳望月看他這幅表情,第一反應其實是想笑。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很有陰陽怪氣的天賦吧。
陳望月點開新消息,說,「嗯,忙著欣賞有些人的英姿。」
她直接把手機屏幕湊到辛檀的臉上。
辛檀的眼皮一跳。
他認出聊天記錄的對面是馮郡的頭像。
【AAA首席娛樂官:月姐,要不要看你哥哥為美人獻花。】
【不圓也亮:來。】
【AAA首席娛樂官:一千卡朗。】
【不圓也亮:不看了。】
【AAA首席娛樂官:?很精彩的,你沒看到你哥哥臉有多臭】
【不圓也亮:不看了。】
【AAA首席娛樂官:集我攝影技術大成之作,懂?而且他們倆有幾個角度特別像偶像劇,你肯定會喜歡的。】
【不圓也亮:不看了。】
【AAA首席娛樂官:這樣,我們都這麼熟了,給你打個折,八百卡朗。】
【不圓也亮:不看了。】
【AAA首席娛樂官:五百。】
【不圓也亮:沒興趣。】
【AAA首席娛樂官:三百。】
【不圓也亮:不需要。】
【AAA首席娛樂官:祖宗,免費給你看行了吧!!!】
【不圓也亮:謝謝,你自己留著就好了】
【系統提示:對方向你轉賬了一千卡朗】
【不圓也亮:?】
【AAA首席娛樂官:陳望月,你到底看不看???】
【不圓也亮:你發吧。】
緊跟著發過來的幾張,自然是辛檀和蔣願的合照了。
兩個人的表情都相當不自然。
尤其是辛檀,看起來比起給蔣願表演液氮玫瑰的戲法,他更像想用那束花做棒球棒砸爆蔣願的頭。
這兩個人過於出色的外貌讓畫面處於一個喜感和美感的中間值。
陳望月笑眯眯,「哥哥把我交代的任務完成得很好呢。」
又給許幸棠看,以炫耀語氣,「我哥哥真的很帥,是不是?」
她的笑容一瞬間驅散壓在胸口的潮水,但辛檀的心口還是那樣沉甸甸,反覆煎熬,反覆炙烤,他起身,走出了病房。
關上門,扶著門框的手收緊又鬆開。
那些不肯在白夜現身的,掩人耳目的思緒,在這個黑夜暴露無遺。
他完全像提線木偶,因為她的一句話,一個笑,而七上八下。
答案一直很簡單,要做的選擇也沒有那麼難,他如此費力地跟自己的心作對,任何時候都想遊刃有餘,到頭來還是走上了同樣的路。
他在病房門口的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帶陳望月回家。
他想陳望月再住院兩天觀察,畢竟她之前頭部就受過傷,只是醫生說影響不大,陳望月也堅持要出院,說要準備為月度測試準備,泡上三天圖書館。
這個時間的交通總算恢復順暢,夜色中的瑞斯塔德仍然很美,陳望月坐在後座上做通用語的聽力練習,目光專注,也不知道來自身側的目光有多少次,望著車窗玻璃映出來的她的側臉。
拐過一個路口,是持續60秒的紅燈,陳望月做完一組題,摘掉耳機,突然叫辛檀,「哥哥。」
辛檀轉過眼看她。
她說,「大多數的花我都喜歡,除了洋甘菊和油牡丹,我覺得它們的味道很難聞。」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的眼睛。
「但如果你今天送的是洋甘菊,我也會說我最喜歡它的。」
再銅牆鐵壁的防守,也在這句話里潰不成軍。
心浸泡在蜂蜜里。
辛檀蜂蜜一樣粘稠的視線淌過陳望月的臉,他問,「你喜歡什麼顏色?」
這個問題來得有點莫名其妙,但陳望月明白他的意思,她想了想,說,「紅色,像蔣願頭髮那樣的。」
他因為那個名字頓了一頓,繼續問,「喜歡什麼水果?」
「最喜歡什麼動物?」
然後是天氣。
最後一問是理想。
「我要做數學家。」
「數學家?」辛檀問,「為什麼會想到當數學家?」
「我喜歡確定的東西。」陳望月說,「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純粹的定義和界限,容不下一點模糊。」
數學是純粹的學科,黑和白,生和死,小數點前和小數點後,但凡是純粹的東西,都有著極端的魅力。
那樣絕對公平的對錯,是一種安全的極端,正確的極端,不需要討論模糊的界定,不需要進行覆蓋假設。
陳望月絕非一個純粹之人,她自認為數學是她唯一能夠完全掌控,不用擔心被背叛的純粹之物。
如果能投入於這樣極端純粹的邏輯遊戲裡,也不枉此生。
「我想申歌諾理工的數學系,去尹時琛教授的團隊做基礎數學的研究。」
她耐心地跟辛檀介紹,「在我小的時候,典型群Theta對應理論中的兩個基本問題,守恆律猜想和對偶猜想,還是數學人面前的一大難關,尹教授是真正的天才,他二十五歲的時候就找出了這兩個困擾整個數學界五十多年的問題的解決方法,還提出了典型群重一猜想的解法,證明了非零假設,拿到了當年的懷爾茲獎章——數學界的最高獎,你聽說過的吧?」
辛檀「嗯」了一聲。
「他現在是歌諾理工數學院最年輕的系主任,也被認為是攻克朗利茲綱領問題最有力的帶隊人。」
「數學的皇冠上有兩顆明珠,菲納猜想和勒曼猜想,前者已經被解決了,後者仍然懸而未決,這兩個猜想的解決,將推動數學實現真正的大一統。」
「學界普遍認為,勒曼猜想的解決,必須依賴於歌諾著名數學家朗利茲先生提出的朗利茲綱領。」
「尹教授手下的朗利茲綱領團隊,是一個兼具數論、代數群、李群表示論和代數幾何專長的研究團隊,成員平均年齡不超過三十五歲,已經是享譽全球的數學研究機構。」
「但是朗利茲研究院還沒有收過卡納人,你敢相信嗎,我們這樣一個大國,居然只能待在基礎數學研究的第二梯隊,瑞斯塔德大學作為我們的最高學府,數學系排名連全球前十都進不去。」
「我希望我能改變這些。」
「我和尹教授的智力測試結果恰好都是149,他很厲害,我的腦子也不比他轉得慢,他說他是歌諾理工最喜歡睡懶覺和釣魚的教授,我從來不睡懶覺,我可以除了研究數學什麼事都不做,我會更努力,我可以成為朗利茲研究院的第一個卡納人,把他們成員的平均年齡再往下拉一拉。」陳望月笑著說,「如果勒曼猜想在我們手裡被攻克,我們就會是實現數學大一統的功臣,連現在物理學最前沿的M理論也能往前邁進一大步,我們必將載入史冊,到那個時候,哥哥,你會在新修的教科書上看到我的名字。」
「陳望月,女,卡納籍數學家,出生於卡納北部的墾利市,歌諾大學朗利茲綱領團隊成員,為勒曼猜想的解決做出了突出貢獻。」
說這種自大到惹人厭煩的話,陳望月一點也不覺得害羞,她語氣溫和平靜,仿佛那是最理所應當會發生的未來。
「這條路很長,很難,可能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但一定會有逾越的那天,我希望這一天早一點到來,到那個時候,卡納再也不會被人嘲笑是一流的國家,三流的數學。」
胸口太脹,太癢,像是有什麼東西隨著她的話要鑽出來,兩道溫度各異思緒萬千的目光,在這個城市的秋夜裡交匯。
讓辛檀一瞬間想到了很遠。
辛氏的基金會長期贊助各大高校,為多個領域的科學家提供資金支持,但基本都集中於應用領域,做基礎研究的不多,辛檀想,他回去可以讓家族辦公室起草一份關於增加數學基礎研究贊助的方案,最好能直接對接到陳望月所說的朗利茲綱領團隊,應該沒有哪家高校會嫌錢燙手。
以後陳望月只需要學習和陪著自己,他不會讓她為了申請上的事情操太多心。
今天這樣的錯誤他不會再犯。
他會送她喜歡的花,也會做她喜歡的人,讓她每天都快快樂樂做自己想做的。
「我記住了。」辛檀重複,「陳望月,我記住了的東西就不會忘。」
她凝視著他,沒有糾正他連名帶姓的稱呼,她像看著一道難解的命題,然後開口,流暢報出一長串彼此之間毫無關聯的名詞。
「小蒼蘭。」
「蘋果。」
「藍色。」
「邊牧。」
「陰天。」
「法官。」
辛檀微怔,接著就聽見她繼續說,「我猜的對嗎,哥哥,不對的話我們現在更正一下。」
「我都存進C盤了。」她指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彎著眼睛笑起來,像從月色的影子裡鑽出來的人,去握辛檀的手,「以後有了新的版本也要第一時間告訴我,方便我的系統更新。」
到下車她都沒有放開過辛檀的手。
但見到站在房前等他們的蘭夫人的時候,她立刻乖覺地甩開他手,一副要和他劃清界限的態度。
辛檀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幾乎是陳望月一鬆開,他就回握住她,緊緊的,密不透風的,肌膚與肌膚相貼熨出熱度,也襯得蘭夫人的目光和臉色更涼。
「夫人。」他就那樣牽著陳望月,臉色坦然,「等一下到書房,我有事告訴您。」
辛檀一直看著陳望月吃完晚飯。
屬於陳望月的那份餐,永遠是清湯寡水,為了保持身材。
只要在辛家,跟他在同一張餐桌上,她就沒有能吃飽的時候。
心沉到水的最深處。
有些事情其實早就應該解決了。
書房裡,他把一個文件袋推向蘭夫人,請她拆開。
袋口的白色扣線纏繞在指間,蘭夫人看著裡面的幾份產權證書,蒼老的手微微發抖。
證書的最後面是一疊照片。
卡納北部的圖亨,雪山腳下的城鎮,湖泊如散落的明珠,木屋錯落有致,牛羊在閒庭散步,夢幻得像上帝遺落在人間的後花園。
著名的旅遊聖地,最適合養老。
「夫人,這是您的了。」辛檀說,「之前就想給您了,只是您說要看到我結婚生子,我想讓您放心,所以也一直照您說的做。」
「不過現在,我覺得您更應該去享受自己的人生。」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