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九月,天氣便涼爽了下來。一場秋雨過後,夏日的熱浪便褪得乾乾淨淨。天剛亮,淮安縣的早市便逐漸熱鬧了起來。陸家的馬車一早進到縣城裡,繞過早市,靜悄悄地停在了寶和樓後頭的巷子口。
寶和樓的萬掌柜天不亮就收拾齊整到后角門上伸長脖子眼巴巴地候著,瞅著馬車近了,臉色霎時一松,三兩步迎上去,拱手長揖行了一禮,笑得滿臉褶皺:「可算把姑娘給盼回來了!我讓人備了茶,還請姑娘先到樓里歇一歇,各處的掌柜們隨後就到。」
不等萬掌柜的話音落下,後頭小丫頭利索地上前打起車帘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從馬車上走下來,朝萬掌柜點頭謝道:「勞萬叔費心了。」聲音輕柔中帶著絲笑意。
萬掌柜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忙讓開道來,一邊殷勤領路,一邊兒瞄著陸冉的神色暗自吸了口氣——姑娘的心思他還真摸不准,就這麼個嬌滴滴的小丫頭,誰能想得到……想著,萬掌柜忍不住又唏噓起來,這世間總有些天縱奇才,他可算見著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了,再說姑娘這模樣……連他這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看著都會閃了神,聽說姑娘要議親了,也不知哪家的哥兒能入了他們姑娘的眼……
「聽說前兒有人來砸樓?」陸冉的聲音很輕,臉上笑意淺淡,仿佛不經意般問道。
萬掌柜的腳步滯了滯,搖了搖頭,頗有些哭笑不得地回道:「不是什麼大事兒。就中秋那晚文家大爺跟徐二爺多喝了兩杯,為著滴翠樓的一個紅官人起了口角……這麼著就動了手。文大爺吃了點虧,一時氣不過,順手砸了幾根凳子。」
「文家?」陸冉意外地挑了挑眉,眼裡閃過一絲厭惡,「是安西王府那位文夫人的娘家兄弟?」
「是,」萬掌柜點了點頭,忙笑著補充道,「這位文大爺是文夫人的同胞兄弟,文家也算是南邊數得著的詩書禮儀之家,聽說是為著重陽的文會才到隴西來的。」
「詩書禮儀之家?」陸冉輕嗤了一聲,也不作評價,隨著萬掌柜一道進到寶和樓後院。萬掌柜親自捧了茶上來,聽見外頭小廝回話說幾個掌柜到了,這才請了陸冉示下,退到外間去招呼幾位掌柜了。
陸冉捧著茶,凝神聽著外頭的說話聲,思緒漸漸飄遠了。她到這個世間都快四年了,仿佛是一轉眼的事兒。興許是老天爺見她死得太不甘心,所以才讓她又活了過來。可惜這世間與上輩子有太多不一樣,她都快不記得那個上輩子了……
正出神間,萬掌柜已經送走幾位掌柜,躬身進來回話道:「姑娘交代的話我跟幾位掌柜說了,重陽的競酒會各處都已籌備妥當,昨兒李知府也遣人來回話,說是必定要來。幾家鋪子的乾股也都送了出去,我明兒就列個單子出來。姑娘看看,可還有什麼不妥的?」
「競酒會的事兒有您盯著能有什麼不妥?明兒孫平回來,我讓他過來找您,成豐商號的事兒也該忙起來了。」陸冉擱下茶杯,眼裡笑意瑩然,擺手嘆道,「我今兒就是來丁個卯,順便再找您討點吃的。」
「姑娘放心,早備好了。前兒廚房新出了幾樣點心,正好請姑娘給掌掌眼。」萬掌柜也跟著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讓小丫頭提著食盒進來擺飯。
在寶和樓用過早飯,陸冉一行人便直接回了落霞院,才剛進了門,外頭婆子便領著陸家二太太秦氏跟前的趙嬤嬤進來回話道:「……老爺專門囑咐過,說大爺這親事可不能再拖了,只是我們太太不敢擅作主張,還得請二姑娘親自過眼才好。太太特意吩咐我過來請二姑娘示下,不知二姑娘什麼時候有空回府里去看看人?」
陸冉神色淡淡地掃了趙嬤嬤一眼,伸手接過大丫頭銀月奉上來的熱茶,往臨窗的竹榻上靠著,不緊不慢地問道:「這麼說來,二嬸已經有人選了?」
「是相看了幾家,」趙嬤嬤飛快地瞥了陸冉一眼,扯著嘴角陪笑道,「太太也拿不定主意,這才來請二姑娘過去。」
「倒是讓二嬸費心了,還請嬤嬤回去替我和大哥跟二嬸道個謝,就說我大後天回老宅去。」陸冉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喜怒來,只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也不看趙嬤嬤,轉頭朝銀月吩咐道:「銀月送嬤嬤出去吧。」
趙嬤嬤這才輕輕舒了口氣,笑著答應了一聲,朝陸冉行禮退了出去。
眼看著銀月跟趙嬤嬤轉過抄手遊廊,大丫頭綠衣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一邊理著竹榻前的書冊一邊兒冷笑道:「二太太年前就想替咱們大爺定了秦家那位表姑娘,這心思滿府上下哪個不知道?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司馬昭之心。」一旁的紅蕊好笑地提醒了綠衣一句。
「對對對,就是這話!」綠衣啪的一聲將書冊子往榻上一杵,磨著牙呸了一聲,瞄著陸冉的神色,唉聲嘆氣地嘀咕道,「姑娘怎麼就答應了呢……」
陸冉一時好笑,抬手點了點綠衣的腦門,笑罵道:「咱們不過去你們大爺的親事要怎麼定?難不成真讓你們姑娘我去張羅?」陸冉說著,又輕輕嘆了口氣,頗有些無奈地攤手道,「大哥的親事終究還得請長輩出面,世間規矩如此,你們姑娘我明面兒上不好插手。若不然,閒言閒語多了,我倒是受得住,可也要看你們未來的大奶奶受不受得住。再說了,你們大爺如今好歹也是一縣的父母官,不得愛惜名聲?流言傷人,咱們犯不著在這上頭惹人閒話。」
「姑娘慮得是。」紅蕊極為贊同地點了點頭,「上回那邊吃了教訓,多少也該長點記性了。」
另一頭,趙嬤嬤得了陸冉的準話,便坐車往陸府去回話了,才剛進到內院,遠遠地便聽見大姑娘陸霜的聲音,還夾雜著點兒哭腔,間或還能聽見秦太太氣急的罵聲。趙嬤嬤頓時一驚,忙往正屋奔去。秦太太的心腹大丫頭紅杏打起帘子,神色慌亂地朝趙嬤嬤搖了搖頭。
趙嬤嬤張了張口,到底沒開腔,只在門口靜靜候著,不大一會兒便聽出不對來。
「……那就是個風流紈絝,何況還是做妾……這禮不能收!那可是火坑……我不願意……阿娘您想想辦法……」陸霜帶著哭腔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滿是慌亂不安。
「哭什麼哭?」秦太太扶著額頭深吸了口氣,臉色鐵青,又是氣惱又是心疼地罵道,「這事兒你怎麼不早說……他怎麼就看見你了?」
「那天在街上,我以為是……誰知道是那個登徒子……」陸霜抽抽噎噎地,已是泣不成聲。秦太太氣得揚手就想給陸霜一巴掌,可手揮到半空中,到底還是沒能忍下心來,只氣得胸口痛。
趙嬤嬤見狀朝紅杏使了個眼色,兩人退到帘子外頭,趙嬤嬤這才壓低了聲音蹙眉問道:「這是怎麼了?」
紅杏往四下里望了一圈,貼近趙嬤嬤耳邊苦笑道:「安西王府文夫人的同胞兄弟文大爺不知在哪兒看見了大姑娘,今兒竟然遣了管事來提親。嬤嬤說說,這提親哪有這麼提的……更何況那位文大爺還是出了名的酒色之徒,又讓大姑娘做妾……文府勢大,那管事嫩是不容人說個不字,這會兒還在外院等著拿大姑娘的庚帖呢。大姑娘聽說這事兒,哭了一晌午了,太太也氣得不輕。」
趙嬤嬤聞言,眉頭皺得更甚,一時也沒了主意。安西王在南邊就是半個土皇帝,聽說那位文夫人極為受寵,文家這幾年在南邊也跟著日漸勢大,這樣的人家,隨便一句話就能讓陸家翻了天。
正亂神間,猛地聽見秦太太揚聲叫紅杏,趙嬤嬤忙跟著進到內室,遲疑了片刻,見秦太太已冷靜了些,便到秦太太跟前將陸冉的話說了。
秦太太「嗯」了一聲,眉間透著一股惱恨,本就不大好看的臉色更沉了一分。眼看著紅杏服侍陸霜淨了臉,陸霜卻還是抽泣個不停,秦太太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眉頭突然一跳,神色複雜地吸了口氣,又看了看哭得滿臉通紅的女兒,沉吟片刻,示意趙嬤嬤近前,低聲囑咐了幾句。
趙嬤嬤聽得心驚肉跳,遲疑著想要勸話,被秦太太狠厲的眼色刮過,只得訥訥地住了口,強壓下心頭的不安,找紅杏包了五十兩現銀的荷包兩個並幾兩碎銀子,轉頭往外院尋到自家男人陸安仔細交代了。
陸安見有銀子可得,心頭那點顧慮翻來覆去倒了一遍,到底抵不過銀子重,也顧不得許多,拿著封了銀票的荷包就往外院去尋文府的錢管事。
「……不瞞大管事說,我們大姑娘確實已定了人家,前兒才下了小定……您別惱,別惱!哎,我們太太說了這確實是我們府上的不是,您看,這悔婚說出去到底不好聽,於文家大爺的名聲也有礙,這麼著反倒是不美了。我們府上也不止大姑娘一個,還有二姑娘、三姑娘呢。要說起來,我們家大姑娘比二姑娘倒不及得多,哎呦,您是沒見過我們二姑娘,那模樣真是……嘖嘖,萬中也挑不出一個來!雖說小了些,可也到了該議親的年紀,我們太太正為二姑娘相看人家呢,您看,這個……大爺能不能相相二姑娘?」說話間陸安已將一個鼓囊囊的荷包塞進了錢管事手裡。
錢管事捏著荷包,不動聲色地掂了掂,口氣總算鬆動了些:「你們家二姑娘多大了?」
「十三了,二姑娘生的月份早,翻過年就十四了!」
「這也太小了些!」錢管事皺起眉頭,不怎麼耐煩的瞥了陸安一眼。
「是小了些,可那模樣真是沒得說。也不過多個一年半載的……」陸安說到此,聲音低了些,臉色曖昧地奉承道,「小不小的,還不是主子們說了算,這年紀小也有年紀小的好處……能伺候大爺,也是我們二姑娘的福氣。還請您老多費點心,興許我們二姑娘就能合了大爺的眼呢,豈不是皆大歡喜?」見錢管事猶豫,陸安暗自啐了一口,咬咬牙,又往錢管事手裡塞了個荷包。
錢管事眉頭鬆了松,嘆了口氣,為難地點了點頭:「也罷,看在你們府上心誠的份兒上,少不得我再去大爺跟前說道說道,只是這人能不能合了大爺的眼,也看你們府上的造化了。」「唉唉唉,您老肯費心,我們太太就已是千恩萬謝了!」陸安一口氣松下來,眉開眼笑打躬作揖一陣道謝,殷勤萬分地將錢管事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