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鐘聲在海面上餘音渺渺。
從唐坊的中坊大街上空,一直飄到了五里外的波濤中。
海面平闊,足以傳音。
大宋船隊正中,是一字兒擺開的五條福建海船。海船甲板上,因為鋪上了相連的木板,便連成了一個十分寬闊的水榭歌台。
彎月高懸,在深藍海面染上一層薄金,銀亮的十二條河道奔湧入大海。
樓雲換了衣裳,卸了半臂鎧甲,倚在二樓窗前。
他挑眼看到,唐坊西面最靠近太宰府方向的一張水門也吊了起來,水門裡,可以看到幾條駛出的船影。
應該是屬於扶桑商人的三條大板船,裝飾一新,從西二水門駛了出去。
而他安排的二十名樓府精悍家將,已經傳信回來:
他們在半個時辰前順利潛入唐坊。
在此之前,為了參加國宴,特意回岸準備的式部丞和藏人將招來了西坊的扶桑船隻。
在他們坐船回太宰府的時候,樓大就按他的命令,安排了二十名家將潛入其中。
如此,他們便在不驚動唐坊,也不驚動扶桑太宰府的情況下,登岸扶桑。
扶桑大板船上裝飾一新,船艙兩側鋪著倭錦,錦上織著華麗的《源氏物語》宮廷故事圖。
船頭青簾後,隱約可見的是西坊中美貌的扶桑游女。
她們違例穿著華貴清服的白色十二更(唐)衣,在簾下露出了層層疊疊的更衣衣擺。
青綠、嫣紅、煙紫、橙黃,如春日盛開庭院中的奼紫嫣紅。
她們的長髮如清泉流綻,隨著她們在簾後的陣陣撥弦,扶桑宮樂曲調綿長。
年少襲官,年不過十五歲的式部丞也立在船頭,應拍節跳起了這一曲《青海波》。
他的折烏帽子上斜插著一支桃花爛漫,仿似還在是平安京城中第一次蒙恩上殿,晉見國主的時節。
在滿眼的繁花春日,他身為平氏族人,有幸登上國主理政的清涼殿前。
他隨著古樂踏步,手執摺扇子翩翩起舞。
他身為平氏子弟,為的是能在小國主面前一展才華,為君上掃去來日春風花落,宮中寂寞的愁思。
仿佛這扶桑的平家天下,還是一片歌舞昇平。
倭船從密立的暗礁之間駛出,遠出五里之外,迎接大宋國使。
樓雲一身緋色官袍,繫著雪羅披風,站在二樓。
他遠望著四面散布的唐坊船隻,一千五百條漁船間暗藏著八卦臨戰軍陣圖。
倭船從軍陣圖中駛過,曲聲四溢。
停槳的秀美漁娘抱膝坐在船頭,好奇地傾聽曲聲。鄰船的少年兒郎三五搭伴的,殷勤地搖船靠近。
他們想要和她們共賞舞蹈,和她們一起觀看那月光倭船里,春日海波的輕影。
他不禁也微笑了起來。
他椅欄傾身,喚著最為寵愛的官伎行首林竊娘,笑道:
「竊娘,再賞一曲蕭聲,與我在秋潮中佐酒罷。」
寬大甲板上,已經鋪上了深紅色的地衣。
十六位官伎素衣同坐,各抱琵琶、箜篌等般般樂器。
因為拍大鼓的樂伎任翩翩在三天前的颱風中生了病,她現在只能蒼白著臉,坐在姐妹之間,勉強支撐。
她已經無法與她們同奏大曲。
憂心的她們仔細聆聽著扶桑曲樂,謹慎判斷著這外蕃曲樂技藝如何。
她們細細推斷著,缺了翩翩的大鼓,會不會讓大宋國使的樂宴失色?
此時聽得樓雲笑聲,正凝眼觀賞《青海波》的一雙雙妙目,同時轉頭看向了聲音的來處。
彎月的金暉落在了年輕國使那雪綢制的長披上,照出他俊美飄逸的容顏,他嘴角那一抹微笑,如同月光傾泄。
林竊娘心中一定,知道他不欲讓扶桑使者專美於前,自然撫蕭在手,悄笑啟音。
海浪聲中便有蕭聲幽咽,聽得到一曲宋地傳來的《望江潮》……
微雲撫月,潮聲漫漫。
黃七郎已經離開,踏著這曲聲,趕赴那月光下的管弦國宴,她也沒有上車,牽著小蕊娘一步一步慢慢走在中坊大街上,
「大娘子,陳……陳公子會進坊來求親嗎?」
小蕊娘偷偷地看著她,小聲地詢問著。
她當然也知道大娘子和文昌公子有私信往來的事。
她也能猜測著,大娘子和文昌公子,通過泉南書院在陳家求親前,可能已經結識的事。
「時候到了,他就會了。」
聽得那海面傳來的空寂蕭聲,季青辰不禁停語,微微閉目。
那蕭聲揚起,把她帶到了萬里之外。
她隨著那曲聲中的水波盪響,看到了西湖水畔的大宋臨安城。
曲聲牽著她,悠悠蕩蕩飄上了城中的最高處,悄步踏上了錢塘江畔的觀潮樓。
她從樓上遠望江潮,只看得到那一線橫亘天際的銀色潮線。
漸漸的,蕭聲轉亮,潮水轉急,
銀潮相邀,她仿佛一腳走出,便站立潮頭。
涌動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向高處而去,夜風撫動著她的衣袂輕揚,飛向天空中的玉盤圓月。
月光入眼,她幾乎以為只要輕輕一伸手,就能攀折到月宮中斑駁的桂樹。
潮水終於涌到了樓前的江岸。
潮濤拍岸,月欄傾倒。
曲聲中,她步步踏浪,懷抱月枝從桂宮而回。
江水一浪接一浪地撞擊著岸邊的石堤,將她送回樓閣之上。偶爾回頭,便看到江面翻起的波濤。
起伏的波影就像是持蕭人在蕭管上翻飛的十指,翹起又落下,輕揚又斷折,此起彼伏,纏綿不盡……
天空中,俯首望潮的明月,也是如此這般彎而又圓,圓而又缺。
人世起伏,恰如潮生。
……
扶桑國式部丞已經入席。
樓雲端坐在國宴主位上,舉起一盞桂花清酒,向他微笑勸飲。
蕭聲幽幽,便聽得到海面漁娘們的聲聲驚嘆,纏繞進了層層海浪聲中……
海天同嘆。
好一曲宋地傳來的《望江潮》……
……
餘音悠悠,季青辰的腳步便也停在了街心。
陳文昌求親或是不求親,本來不在她的控制之中。
這門親事,在於陳家到底想不想參與進樓雲與韓參政府的爭鬥。
在於,陳文昌身為次子,究竟有幾分心意願意用婚姻扶持敗落的家業。
也許,還在於他心中的妻室,應該是什麼樣的女子?
同樣,對她而言,她是不是願意嫁回大宋,是不是願意重新在一個陌生之地開始新的生活,本不是需要太過考慮的事情。
不過是重來一次。
經過了王世強悔婚之事,她現在所在意的,自然是要在親眼見過陳文昌,與他相識後,再慢慢地在流淌的時光中看清楚:
和他結為夫妻,是否是她真正的心愿?
月光中,她微微閉眼。
她回憶著在駐馬寺里的三年,回憶著十二位漸次圓寂的大宋僧人。
往事裡,印象最深的當然是空明禪師。
他親手教她讀經寫字,他照顧她衣食住行,他在佛燈下給她講述他懷念中的北地佛山。
他每天都欣喜於,她在他的教導下,對宋文宋地的日漸熟悉。
也許因為王世強十分樂於在這些方面給她提供各種訊息,空明對於她與王家的婚事,對於她願意嫁回大宋,本來是萬分欣慰的。
他甚至還為了她的婚事,準備了一份小嫁妝。
儘管她那手上留不住錢的親弟弟,都沒想到這件事上……
她從沒有忘記,他在寺中給予她的時時庇護,讓她能勇於面對這一世里最初的變動。
然而,這一次如果嫁回大宋,嫁到陳家,她就只有靠自己了。
再也沒有空明。
而他,終歸也是埋骨他鄉,完成了盡畢生之力光大佛門的宏願。
從此之後,她在這一世再也沒有可以得到庇護的安心之地……
……
牛車牽近,車鈴聲聲,如她的心聲綿綿輕喃。
她站在車前,讓坊丁給內庫的媽媽們傳信。
讓她們小心關照老街上的小院門戶,三年來,她第一次入夜未歸。
只不過,她雖然對海面上的樓國使早有防備,卻也並不知道:
那潛伏在東坊的小宋商,因為沒得到她突然上駐馬寺的變故,已經向季家小院出發。
趁著三郎回坊的喧鬧,他很順利地提著那盞小小的煙雨畫燈,來到了她的家門前。
無人發現。
內庫媽媽們在小院中點起了燈火,那小宋商以為是她歸家的暖燭,所以他毫不猶豫把指引的暗號掛在了牆邊伸出的桑枝上。
他悄悄點起了,水墨煙雨的江南畫燈……
任務完成,他躲藏了起來。
只有那淺墨濃妝的畫燈在夜風中發著燈光,引來了坊中潛伏的幢幢暗影。
他們潛入了老街外的松林里,窺探著季家小院。
因為南坊大屋的喧鬧,還有季氏貨棧對季辰虎回坊的嚴陣以待,唐坊里並沒有巡夜的坊丁發現這些暗影。
而這些,卻都在樓雲的意料之中。
所以坊中眾人更不知道:
二十名精悍家將受國使之命,已經潛進到了季家小院附近,他們看到了那盞煙雨畫燈,看到了緊閉的小院院門……
季辰虎雖然悍勇無敵,她姐姐卻只是一名弱質女流。
按大人吩咐,在季辰虎回家之前,他們會悄無聲息地潛入季家小院。
僅是要帶著一名女子回船,拜見國使,可謂是手到擒來。
……
她扶著小蕊娘的手,坐上了上山的牛車。
車輪未動,車外的說話聲已經入耳。
她揭簾看向了外面,果然看到了被護車庫丁們攔住的人影。
她認得,站在車前三步處的是王世強的親隨:
左平。
她也看到了他手中,讓她眼熟的一封書信。
月白色的信封透出水波紋的暗底,水波上用淡墨色勾勒出趁風的帆影,這樣的封紙是王世強以往最常用的封套。
尤其是寫情書私信給她時,次次都是如此。
她在車中看著左平。
她還記得,往日她和王世強情投意和時,就是這名來自他母家左氏的小廝,到季家小院裡替他遞著情詩、情信。
他時常替他家公子偷約著她,晚飯後到海灘邊踏月漫步……
那時的左平,也是這般青衫芒鞋,乾淨清爽的幹練少年。
在每一次為王世強捎來情詩並各色精緻的閨中之物後,他就會在院子那井邊上蹲著,自己打水擰帕子抹臉。
接著,他喝了半盞茶、吃了兩塊點心領了賞,順便再打個小盹。他才能得了她在屋裡寫出來的回詩。
為了迎合王世強喜歡寫情詩的文青習慣,她只能苦思冥想,每每還要被他嘲笑。
左平會收好回信,趕在季老二和季老三回家前,笑著離開。
「去和你家公子說罷,生意上的事我會和黃七哥提的,有什麼事大家商量著辦就好了。其餘的,也不需要再說了。」
左平也知道她是什麼性子,見她不肯接信,本心是想替王世強解釋幾句的。
但他更知道,她並不肯聽。
他只能收了信。
舉著火把的護車坊丁們都在三四步之外,車裡只有一個小蕊娘半揭著車簾,容他和女坊主說話。
他便用王世強教他的話,低聲道:
「公子說,三年來,都沒能和大娘子正經說說話。韓府里的事多,他也沒能和往年一樣在唐坊一住就在大半年,幫著大娘子理理唐坊內務。大娘子也早就不需要他多嘴了。但唯有一件,他實在為大娘子懸心。」
語氣雖卑,畢竟還是提醒著她:
開坊這些年年來,不提四明王家和她聯手建坊的情份,僅提他與她私人的情誼:
除了男女之情,他王世強就沒有一絲可取之處?
她不動聲色,只是聽著,左平便暗暗鬆了口氣,知道沒讓他閉嘴就是大喜。
「公子說,三郎也好,二郎也好,都是大娘子的弟弟。海蘭姑娘也好,許七娘子也好,都是大娘子在坊里的得力臂助。公子為大娘子設想,這四位雖然都好,卻都和大娘子同歲。而大娘子向來是居安思危,未雨綢繆的——」
她聽到這裡,並不意外。
她發現這一世是穿越到南宋,然後再發現北宋滅亡已經過了一百多年。從那一刻起,她就開始擔心起蒙古南下,大宋滅亡。
如果不是發現王世強這樣的宋商居然還有北伐的志氣,她對南宋的印象完全就是國弱兵疲,根本無法反抗蒙古。
不提唐坊貿易要依靠南宋的繁榮,只提她如果不嫁回大宋,而是招婿進坊,唐坊內的形勢就很簡單:
只要不出大差錯,南北坊互相牽制的情況下,季辰龍和季辰虎很難與她爭奪坊主之位。
假以時日,她這坊主只會越坐越久。就算有時候需要把位置讓出來,她也有足夠的能力選擇對她有利的候選人,比如李家三姐妹和許淑卿。
季辰虎喜歡用蠻力解決問題,他做坊主對唐坊這樣的中轉港商埠有害無利。而季辰龍如果做坊主,她可就得擔心在唐坊無立足之地了。
他曾經向她提議,完全效仿宋制在唐坊里建季氏祠堂。
她還沒有開口拒絕,季辰虎就已經是暴跳如雷。
因為季氏祠堂里,季氏長房是季辰龍一家。
二郎才是長房嫡子。
也許二郎只是仰慕大宋的文化,但她只會選擇對唐坊有利同時也對她有利的東西。
去年她主持新建的季氏祠堂,完全是為了讓三郎行成年禮。免得他嚷著要改姓。祠堂的規制並沒有按宋制,裡面並列了季家父母的牌位和父母兩家的親戚。
從而也就沒有什麼長房和二房的區別。
這也是季辰龍提議的,她當然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聽說福建移民到台灣島上開荒時,因為要和南洋番民、港口山民們接觸等種種原因,所以在家中經常是供奉夫妻雙方祖先的牌位。
唐坊與之又有多少區別呢?
季辰龍並沒有足夠的理由再堅持。
這樣的情況如果保持下去,甚至二十年後的下一任坊主都會由她指定。
她把季蕊娘養在身邊,並不是沒有原因。
儘管,她對季蕊娘這十歲孩子的寄望,並不是讓她做坊主。
「公子說,蕊兒姑娘將來長大,未必不能如大娘子所願。她將來和李姑娘,許娘子她們不相上下,當然也能幫著大娘子來打理唐坊。」
左平並不抬頭去看車簾後的季蕊娘,只是說著。
小蕊娘聞言卻是吃了一驚。恰在此時,季青辰也瞥了她一眼,似乎沒有打斷左平的意思。
她向半揭的簾後又躲了躲,耳朵卻豎了起來,想聽聽那王世強怎麼說起了她。
雖然極是討厭那姓王的,在她心底,畢竟歡喜了起來:
終於有人把她和李三姐姐,許七姐姐相提並論了。
誰都知道,大娘子在坊里最喜歡的就是李家三個姐妹,還有許七娘子。
甚至還有人傳說,如果大娘子不是決定嫁到明州城去,而是願意一直留在唐坊,將來這唐坊坊主之位,說不定會從海蘭姐姐和許姐姐她們之中選一個出來。
里老會未必就通不過。
南北兩坊里,也不見得人人都反對。
大娘子的心思,誰也猜不透。
但她小蕊娘又算什麼?
她苦著小臉,悄悄地看了一眼暗影里的大娘子。
她正側著臉龐和左平說話,借著車門幾步外庫丁們的火把金黃,她能看到大娘子漆黑的眼睫,還有泛金的眸。
她知道,在大娘子心裡,她小蕊娘是不可能的和兩個李、許兩位姐姐一樣的。
她不能和海蘭姐姐一樣:
海蘭姐姐水性最好,操船最快,採珠最多。甚至海蘭姐姐平常都不愛說話,但只要她一開口,坊里的成年姐姐們都會覺得有道理,願意聽從。
坊里上千的姐姐們一起出海,一起去打漁時,只要是她輪值當頭領,大家收穫總是最好最多,回家也最早。
她小蕊娘也不像許七姐姐:
坊里會有人會不喜歡海蘭姐姐,不喜歡季二哥和季三哥,甚至還有不少人心裡不喜歡大娘子,只是不敢說。
但沒有人不喜歡許七姐姐。
她親眼見過,許七姐姐喜歡唱歌,她也會突然從大娘子屋裡翻出一卷佛經變文,講一些稀奇的鬼怪評傳。
這位姐姐在季家小院時,常常嫌一個人唱歌無聊,埋怨大娘子沒空聽她講變文。
但她只要氣沖沖在坊里走上一圈,馬上就能邀上幾十個姐姐哥哥們。
人數一夠,她轉頭就去季氏貨棧和李先生商量,說她要和宋人一樣,組一個講唱社團。
李先生要是搖頭,她就吵起來。
東坊里的宋商不是都喜歡起會社?不是都說這就是宋人風俗?
不提別人,東坊不是有七八個小宋商起了一個抄書會?
他們淡季沒事時抄書互借。大娘子為了能白看幾本走私不來的漢書,在淡季無聊的時候
也參加了他們的抄書會。
坊規沒有禁止組會社,她許淑卿憑什麼不能開個頭?
她就想和坊里兄弟姐妹們起個團社、團會一起唱唱歌。
李先生沒辦法,只能請大娘子決定。大娘子因為被許姐姐吵得太煩,就隨口讓她趕緊去組,不要再纏著她。
結果,因為她這一開頭,坊里的各種團會五花八門全都跳了出來,數也數不清。
最小的團會甚至只有一個人。
而坊里最大的會社就是她的講唱社,足足進了三千人,連她小蕊娘也參加了。
許姐姐本來誰也不認識,也不出門去玩。大娘子忙的時候,她就經常一個人在季家小院裡唱歌。但坊里好多姐姐哥哥們,路過老街時都來找她玩。
她安排的每一次社團活動,經常是全坊十分之一的坊民參加,十分之三的坊民親情協助。
就算是季三哥和坊里哥哥們,他們一起出去捕漁打劫都沒這麼熱鬧。
東南西北四個坊全都等著觀賞。
就連駐馬寺里的佛典佛祭,和尚們都會請許姐姐的講唱社去表演。
——這樣兩位出色的姐姐,她怎麼能和她們相比?
她有自知之明。
她操船不快不慢,採珠不多不少,坊學的成績不高不低。
她在家裡說話時,就連爹爹媽媽都沒空聽,更不要說在坊里了。還有,她最羨慕地就是許七姐姐,許七姐姐一個人呆著,也能和自己玩得開開心心。
她和大娘子兩個人一起玩,她照舊很高興。
等大娘子沒空陪她時,她想找人玩的時候,永遠都人願意陪著她。
許七姐姐絕不會和她小蕊娘一樣,會害怕沒人和她說話,沒人和她玩。
而且,她太小了,再過三個月,她才能滿十歲……
那兩位姐姐,都已經訂親了。
「公子說,他在大娘子面前是萬死的罪。但畢竟還是有一點,以往是從不叫大娘子傷心的。他自問,這些年來唐坊里的事除了大娘子開口,他是從不多說一句的——但外人卻未必如此。」
季青辰一挑眉,知道王世強說的是:
樓雲剛到東海就要扶季辰虎上位,和他王世強比起來,這位國使大人才是不得不防。
「回去和你家公子說吧。我只盼著,他以後對我唐坊的事,也能和以前一樣不多問一句。這樣,也就算我和他沒有白結識這一場。」
左平聽著,覺得她的語氣平緩,並沒有多少深怨的樣子,不由得暗暗歡喜。
他剛才也只是說句客氣句,大娘子回的也是客氣話。
開坊後,公子手裡拿著最要害的幾十個碼頭倉庫,只要是坊中大事,她都會主動找他商量。
他犯得著去多說一句?
但現在,左平只盼著能在她面多說幾句,他才能替公子開口相約:
最好能和以往一樣,約個晚飯後的時間,讓公子在坊外的海灘上與她見上一面,兩人能平心靜氣地把以後的事情說上一說:
比如陳文昌退回畫像的事,
比如江浙海商打算向陳家提親的事,
比如樓雲此人在泉州收受蕃商贈送的夷女美人,還曾經被言官彈劾,所以萬萬不可相信。
更重要的是,扶桑內亂後,唐坊的打算是什麼?
因為這些年的金砂供奉,韓參政府中,當然有她季青辰的名字。
韓參政當然會希望這類供奉能長久地保持下去。
更何況現在主和派中沒有一位重臣能與韓參政相提並論,她不可能不知道。今日她奪回唐坊產業出一口怨氣就罷了,難道還真要和福建海商聯手?
要是惹惱了韓參政,她此生都無法踏上大宋之地。
黃綱首是不好意思追問的,公子只要和她見一面,說上幾句,卻能大約地猜測出來。
公子也想當面勸勸她,他自然會為她在韓府中周旋,不至於讓她為難,但如果扶桑太亂,她要遷回坊民,還是遷到他明州去吧……
去了大宋,不需要擔心被扶桑人欺負攻打,她的兩個弟弟季辰龍和季辰虎,未必一定要得這個坊主之位。
在明州蕃坊里,蕃女們出頭和官府打交道的事情也很多,也更容易讓官府放心。
她如果想讓李海蘭或是讓許淑卿續任坊主,讓她們學著安排坊民們在本地定居,安排他們以後的田地屋子……
在明州城,他也可以幫她一把。
卻又聽她道:
「從此以後,我與他,也不必再見了。」
長街寂靜,遠處海面上傳來的曲聲已經消靜,唯有月光靜謐……
波光蕩漾,漁娘們分食了泥爐里烹煮出來的魚糊雜菜。
她們輕搖著千條平底漁船,隨波逐浪。
在水浪聲中,她們不時回首,仰望著五艘相連的甲板上。
月光下有十六樂伎管弦同奏,佳音佐酒。
船板上的宴席里,樓云為主,坐在正位。副使秦從雲及屬官三位、王世強、陳洪綱首七位左側做陪。
右邊的客席橫案後,式部丞和藏人將同為平氏族人,皆是少年英俊。
他們同時舉杯,向大宋國使勸飲。
一曲琵琶聲悄,賓主盡笑,式部丞趁醉而起,在美人手中討得玉蕭,啟唇輕吹。
吹得正是那一曲聽而難忘的《望江潮》。
他的調中里難免有音拍錯漏,林竊娘微微一笑,以目示意,樂伎中另有兩位持蕭美人吹起陣陣潮聲,與他相合。
只聽得三潮疊浪,浪去濤回。
海面一百餘三艘大宋海船上,無數離家的大宋船丁、水手,也在這曲聲中靠著船弦倚坐。
同望明月,夢枕江潮。
外圍唐坊坊丁手中雪亮的鋼叉,仿佛也被蕭聲中的綿綿潮水所染,抹上了錢塘江月下的柔美銀光。
蕭聲漸漸低去,似有若無,仿如潮退空空。
席上眾人相視而笑,正有些意猶未盡之感,一縷清亮的魚哨聲便在此時,蜿轉而起。
有海中明蘭,站立在小船船頭。
她用哨子輕吹起了跳躍的短音,獻曲於國使座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