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蘭所吹的哨曲輕快,潛入瞭望江潮曲的尾聲。
仿似魚兒一般,哨聲悄無聲息地在宋地江潮中甩起了銀濤玉碎,飛濺起無數的細魚鱗蝦,光波點點。
潮湧天際,魚兒們興奮的隨大潮飛上天空,觸摸到了與飛鳥相伴的藍天白雲。
新奇中,它們偶爾低頭,居然還看到了自己生長的大江。
它們看到了大江初始之地的高山源起,看到了浪盡天邊,世間百態。
它們一時看到了江流逝去的方向,開始學會了思考自己的人生。
然而江潮漸退,它們忽而又從空中落下,隨波沉到了江底,再也看不到江外世界。
它們只能沉江逐浪,漫度餘生。
然而在那游魚心底,卻終歸是難以忘記天空中的藍天白雲,只能魂斷神傷……
李海蘭的漁哨入耳,沉沉切切,摧碎肝腸,
席上眾人齊驚,紛紛側目。
林竊娘驚訝地看著海面漁船上的唐坊女子。
只見她目光迷離與月色同輝,雙手捧哨獻曲,引得人人從她的那一曲哨聲中眺望到了江天魚躍,驚嘆她的韻律心聲。
海面聲音傳遞,十幾里外的雷雨聲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此時五里之外,海風吹送哨曲。
季氏貨棧里,被引到三樓平台上共坐飲酒的駿墨和陳管事,都停下了酒盞,側耳傾聽李海蘭的心聲。
李先生聽出是小女兒的哨聲,不由得愁眉深鎖。
便是樓雲身後的樓大,也一副意外表情,他情不自禁地彎下腰,在他耳邊悄聲道:
「雲哥,那這位李姑娘看起來機靈聰敏的,心裡卻太頹喪了些。」
「大娘子,海蘭姐姐又聰明又好看,李先生最疼她。季二哥也等著要娶她。她為什麼總是難過?總覺得日子過得不順意?」
牛車內小蕊兒也聽到了這哨曲,實在忍不住,悄聲問著季青辰。
季青辰苦笑一聲。
她也不能告訴這孩子,以前她養著許七在家的時候,經常和她說著前世里的事情。
許七這孩子很奇怪,她除了開郎些之外倒是沒有什麼別的異常變化,她這些年早已經放了心。
然而後來許七悄悄告訴她,李海蘭有一回到季家小院來玩,曾經在屋外面偷聽過她的話……
她也不知道,那時候也不過只有十幾歲的李海蘭,到底聽了些什麼……
她看著季蕊娘,想要說些什麼,終歸是嘆了口氣,道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他們太聰明了些,和我們這些笨人在一起,也難怪他們憋得難受。」
車外低著頭的左平,聽到這話,知道她話里未必說的是李海蘭,卻必定有暗指王世強的意思。
他抬頭望了她一眼,沒有出聲。
雖然被她拒絕,他卻還有話要替公子稟告。
反倒是國宴上的樓雲,聽了樓大品評李海蘭的話,倒是有空說了一句,道:
「這位李姑娘,倒是位難得的幹才。頭腦清楚,進退有度。」
他笑著抬眼,看了一眼樂伎席上的林竊娘。
因為聽到這一首出眾的哨曲,林竊娘難掩神色緊張。
身為泉州城以至福建路最出色的官樂伎,她當然是不想被比下去的。
「可惜翩翩今日體弱。」
他搖頭笑語著,知道林竊娘因為這李海蘭有了得失之心,
「如果翩翩能拍上幾段最拿手的泉州大鼓,與這位李姑娘的哨曲相和,李姑娘曲中的頹喪也就不需介意了。」
樓大聽著他這話,對李海蘭完全是一副褒獎的意思。
他雖然不懂什麼大曲,但什麼是「幹才」卻是明白的,轉念一想也覺得確是如此:
管她心裡如何,辦起事來能幹利索就足夠了。
「我看她們坊主,有意讓這位海蘭姑娘多長見識的樣子。」
席上眾人聽曲,樓雲舉盞就唇,又道,帶著些微的疑惑不解,
「她拜見本官時,雖然有些宋禮並不準確,但落落大方,神情安定。她平常應該是經常與官府應對。本官問起她的家事,她也能直言相告,頗不尋常。本官聽她把二百年忠義之情娓娓道來,言詞懇切,讓本官都不得不動容。所以才賞她御酒一盞,安撫其心——她是二郎季辰龍的未婚妻室?」
「是,大人。」
樓大早就已經把李海蘭訂親的事聽清清楚,頓時有了不平之意,
「她才不過十八歲,居然就訂了親,我聽說季辰虎也訂了親,訂的也是一位唐坊美人。李海蘭還說那位許娘子的才情容貌遠在她之上。」
樓大忙著扼腕美人別抱,樓雲卻暗暗詫異。
本以為唐坊中除了季大娘子,再無人能與李海蘭相比,但季辰虎那般的人物,卻不知與他訂親的女子許娘子又是何等模樣?
他在見過李海蘭之後,本以為她應該是季辰虎的未婚妻室的。
……
「公子說,今日急著來見大娘子,無理闖到門上,實在冒犯了——」
左平從懷中取出了退到王氏貨棧的錦盒,稍一打開,玉光流泄,
正是那座曾為太后壽禮的玉觀音。
「公子還說,這隻觀音當初本就是為了和大娘子的婚事能成,才買下來送到長房裡去的。如今就只當是賠罪的玩意,大娘子留著賞人吧。」
他在車門外低聲稟告著。
她聽在耳里,卻只當是不知道這是王世強在暗示:
她在壽禮上動手腳的事情,他已經知道。
她沒有回答,當然也更不可能留下這玉觀音,不論是壽禮還是彩禮,都是授人以柄的東西。
更何況,王世強要讓左平傳的絕不僅是這幾句客氣話,她耐心聽著。
果然那左平見她不收禮,只能收回袖中,也半點不提王氏貨棧的產業被唐坊完全拿回去的事,低聲稟告道:
「公子說,本來因為親事上的事失了言,悔了約,沒有臉再來求大娘子。但他和大娘子之間卻也不單是這份情誼,還有當年一起開基業的老交情。至不濟,還要看在黃七哥的親戚面上——」
「我知道黃家嫂子和他是聯了宗的姐弟,但我和他又算是哪門子的親戚?」
她終於不耐煩。
她想著去山上,在空明的肉身入殮前,為他上一柱香,便打斷道:
「有話直說吧。」
「是,公子說,大娘子往日裡曾經和黃大東主有過商量。你們打算學一學福建路移民到琉球(台灣)海島上開荒時的風俗。季、黃兩家都開祠堂修家譜,祭祖換貼,結為異性兄弟。以後有變時,能互相幫扶,互為呼應,這才是長久之計。這樣一來,季家不僅可以在黃氏貨棧里參兩分明股,黃大東主在西北路上結識的兄弟,將來也能為大娘子引見。大伙兒一起做幾筆西北生意——」
左平心裡清楚,讓唐坊在黃氏貨棧里參明股的事,季娘子是一定不可能拒絕的。
她對西北一帶的生意實在是太過感興趣,一直讓公子覺得她性子古怪。
她借著黃七郎走私時一位船丁老兄弟的名義,悄悄在黃氏貨棧參了半分暗股的事,公子當然也知道。
「因為當初的親事約定,有公子出面為大娘子打理這些西北的事情,所以這換貼參股並不急迫,就一直拖著——」
但要是唐坊想參兩分明股,沒有公子點頭,是絕不可能的。
黃大東主的貨棧,當初是公子傾財而出才能建起來的。
公子把自己名下經管的七條王家海船全都押出去,冒著身敗名裂被趕出王家的風險得了二十萬貫宋錢。
這些錢,被一骨腦全都交給了黃七郎,這貨棧才開起來的。
沒有公子這般的氣魄和眼光,黃大東主空有西北的人脈、貨源,沒本錢打通江北邊境和江北椎場裡的關卡,又有什麼用?
他想要通過在扶桑走私攢到這份本錢,至少還要五六年才行。
更不要提大娘子的十二條河道,沒有公子引來的宋匠和宋商們,哪裡又能起得來?
但也是這些宋匠們,他們回到大宋後一直在內河上出工,加緊著設立水力機械為戰事中的運糧運兵做準備。
他們一直在公子面前出言,力求公子把唐坊中人遷回明州城。
如此一來,除了公子本就不忍讓大娘子居無定處,飄泊他鄉。大娘子遷到明州後,公子在內河上建起的水力吊裝機械,還能更好更有用。
大娘子供到韓參政府中的金砂,按她的要求全都要由公子來親自使用,登記造冊,免得被虧空挪用。公子一直信守承諾,把這些錢全都用在了河道上。
這三年也並不例外。
所以,公子比那些宋匠更清楚,唐坊的工匠對戰事準備有多少作用,而這些工匠一大半都是她教出來的。
而她,又是空明那些老和尚們教出來的。
「公子說,只要大娘子選了日子,換貼的事情是一定的。只等參股的文契三家畫押,大娘子和黃大東主自然就是異姓兄妹,黃夫人和我家公子也是同姓聯宗的姐弟。這樣一來,豈不就是一家人了?」
左平謙遜作揖,小心翼翼說著,
「如此,我家公子和大娘子的婚事雖然不成了,但終歸還是和外人不一樣。」
這外人,當然就是泉州陳家,還有樓雲了。
「……好罷,如此就恭喜你家公子,也恭喜黃大東主了。」
聽了半會的話,幾乎耗盡了耐心,她總算也笑了起來,
「難得我也能和王綱首家攀上親,實在是托福。如此一來,豈不是也能和王綱首夫人樓家親近了許多?我雖然身份低微,不至於趕著去喚樓夫人作姐姐。但樓大人面前,我是不是也要把這段子親戚關係好好說上一說?」
「……」
左平知道她是故意奚落。
外面剛才的火鴉槍十聲連炸的動靜,分明是樓雲在威脅警告於她。
火燒箭樓更是讓所有的江浙海商都失了臉面,他家公子當然也是怒火中燒。
樓雲在唐坊之外如此張揚,哪裡把她放在眼裡?
她厭煩樓雲都不來及,怎麼會去和他攀親?
然而公子本就是擔心世事無常,唯恐她萬一倒向樓雲壞了大事,才差了他這小廝來說舊情。
船上向陳文昌提的婚事,完全沒有動靜呢。只怕是不好。
公子已經決定,實在萬不得已就在六大綱家裡挑一個才貌雙全的嫡女,準備向陳文昌提親了。
而且還有秦副使那突如其來的消息——樓大人和大娘子也許早有私情?
「親戚的面子不能不給,他還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吧。」
她笑語著。
參股的事,她當然絕不會拒絕。
而且她記得,樓大小姐雖然和她同月出生,卻比她小四五天。那怕讓她開口叫她妹妹,叫王世強做妹夫呢,她也挺願意的。
——便宜不占白不占。
聽得她的嘲笑,左平卻鬆了口氣。
她不像是和樓大人熟識的樣子。
他聽出她嘴上客氣,暗地裡卻還是沒有正事馬上就給她滾-蛋的意思,連忙道:
「是,公子說,大娘子和陳家的親事……」
他試探地說了半句,卻聽不到她打斷或是不耐煩的動靜,頓時又摸不清她的心思。
她只好老實說著王世強要他轉稟的話,道:
「公子說,大娘子的親事何必要在福建去尋?自家親戚替大娘子尋上幾門好親,豈不是最便當的事情?」
左平偷眼瞟到她車簾後的面色。
借著坊丁在五六步外舉著的火把,她仍然是不動聲色,他只能硬著頭髮繼續道:
「公子說,天下十七家海商綱首,統領著大宋上萬的海商,江浙就占了六家。他和黃七哥雖然愧為綱首之一,但畢竟對江浙一帶的海商才俊知根知底。只要大娘子願意,公子家的姑小姐難道還不會為大娘子費心挑選?說來說去,還是請大娘子看在老交情,看在親戚情份上……」
所謂公子家的姑小姐,當然就是黃七郎的老婆王氏了。
聽這左平把這親戚稱呼叫得如此順溜,她也有些牙酸難耐的感覺,不由得笑了起來,道:
「你們家公子看上了江浙哪一戶的海商?希望我嫁過去?一方面把我看住了,一方面又能替他拉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