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晴晴下意識地看綺羅的神色,淡淡的,平靜無波。但是這樣的神色,更給她添了幾分清貴之氣。
有的人長得好,或妖艷,或媚俗。綺羅的好看,是那種純淨高雅的,像天山頂上覆著的皚皚白雪,只可遠觀仰望。
&溪,讓暮雨把表公子領到花廳去。」綺羅從榻上起身,因為在房中,她穿著很隨意,只是雪緞的中衣,外面套著妝花帛的旋襖,露出的皮膚白得晃眼。她對曹晴晴說:「你在這兒坐坐,我一會兒就回來。」
曹晴晴點了點頭。寧溪站在門邊沒走,臉色為難:「表公子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一位姑娘……」
&麼姑娘?」曹晴晴皺眉,她對陸瀟的事情一無所知。這都火燒眉毛了,居然還帶什麼姑娘?她真的要被陸雲昭給氣死了。
丫環正在伺候綺羅更衣梳妝,綺羅聽了,只道:「無妨。」
暮雨看到陸雲昭十分歡喜,上前行禮:「公子,您沒事了嗎?」
陸雲昭笑著點了點頭。他一從刑部的官衙裡頭放出來,就回從前嚴書巷的住處梳洗了。他換了身嶄新的石青色襴衫,打著草色的絡子,又把綺羅繡給他做的錢袋從箱子裡找出來,拍了拍揣在懷裡。鍾毅準備了許多禮物,方才去拜見郭雅心的時候,郭雅心雖然笑著,陸雲昭何其敏感,立刻覺出她態度有點冷淡。
&姐房裡有客人,現正在更衣,讓奴婢先領您去花廳裡頭坐坐。」暮雨做了請的姿勢,陸瀟抱著陸雲昭的手臂說:「哥哥,我與你一起去。」
鍾毅覺得小姐也有點太過粘公子了,但想著他們是親兄妹,倒也沒什麼要緊。只不過表小姐應該會介意的吧?看公子回家連水都來不及喝,就跑了過來,心裡頭肯定著急。
&姐,公子找表小姐有事要談,小的領您去別處逛一逛?」他建議道。
陸瀟卻搖了搖頭,蹙眉道:「我不去。我要跟哥哥在一起。」
鍾毅為難地看著陸雲昭,陸雲昭道:「依著她吧。本來也要帶她見綺羅的。」
綺羅……陸瀟的手抓著裙子,咬著嘴唇,叫得好親密。
花廳設在院子的花園裡頭,因是冬日,橫排窗都關著,銅盆正燒著銀炭。圓桌上頭擺著鶴鹿同春的細口青瓷瓶,裡頭插著幾枝精心修剪過的白梅,洋溢著淡淡芳香。牆上掛著的字畫都不是什麼名家的作品,卻是精心挑選過的,四時花卉,捲軸底下掛著紫色流蘇墜,彰顯著女兒家的心思。
陸雲昭忽然有些緊張。他一回家就聽鍾毅說前陣子綺羅出了事受傷,本來手上還有很多事亟待處理,卻迫不及待地先來了。
陸瀟坐在他旁邊,支著腦袋看他,只覺得他比小時候長得更清俊,怎麼看都嫌不夠。
門口響起腳步聲,陸雲昭下意識地站起來,綺羅一邊跟寧溪說著話,一邊進來了。她穿著藍底描金繡梅枝鳥雀花紋的交領旋襖,下身穿著湖綠色的十二幅裙,頭上梳著雙髻,插著兩支累絲燒藍蝴蝶珍珠步搖簪,整個人靈動活潑。
&羅!」陸雲昭走過去,拉起綺羅的手,「你的傷沒事了吧?」
綺羅低頭,猶豫片刻,輕輕把手抽了出來:「沒事。」
陸瀟上次只是暗處看了綺羅一眼,覺得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的女人,沒什麼了不得的。可如今俏生生的女孩立在她眼前,又年輕,又漂亮,還有一股端莊嫻靜的氣質,這是旁人都無法比擬的,真是把她看呆了。
綺羅避開陸雲昭,看了眼陸瀟,笑著打招呼:「陸瀟姐姐。」
陸瀟笑得有絲勉強:「朱小姐。」第一次有個女人,美得讓她自慚形穢,深深地明白什麼叫雲泥之別。難怪哥哥對她心心念念,這樣的女子,想必是個男人都想擁有,都不會放手吧。
綺羅坐下來,臉上掛著笑容:「都站著幹嘛?坐吧。」
陸雲昭的心一點點往下沉,認識這麼多年,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她今日很不一樣,好像在刻意壓抑著什麼情緒。難道是介意陸瀟?
&溪,你帶瀟瀟去別的地方。」陸雲昭吩咐道。寧溪看了綺羅一眼,見綺羅沒有反對,便上前請陸瀟。
&哥……」陸瀟不想走,陸雲昭卻說:「聽話。」
陸瀟只能不情願地跟著寧溪走了。
陸雲昭深吸了口氣,回頭看著綺羅,如往常一般笑道:「還沒正式跟你說過,陸瀟是我的妹妹。」
綺羅看著桌子上的花瓶:「我知道。但你們並無血緣關係。」
陸雲昭疾走幾步到綺羅身邊,著急解釋:「綺羅,不是你想的那樣……」
綺羅抬起頭,把銀鐲子從袖子裡拿出來,放在桌子上:「本來我想身體養好一些再去找你。你既然來了,我就把話都說了吧。我恐怕不能嫁給你了。」
陸雲昭的雙手在袖子裡收緊,僵在那裡,一時之間沒有說話。在來的路上,陸瀟已經跟他說了許多的流言蜚語,但是他一個字都不信。可現在親耳聽她說出來了,心像被猛刺了一下,痛感瀰漫到全身。
他絕不相信她是攀龍附鳳的人,當初他那麼卑微,是她把狼狽的自己從泥沼里拉出來,讓他灰暗的世界有了璀璨的色彩。那個陰暗角落裡的自己,曾與整個世界為敵,幸好被她稚嫩的小手拉住了。
陸雲昭忽然俯身抱住綺羅,在她的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問:「為什麼?」
他身上是松青的香味,淡淡的幽雅,沁人心脾。很多年後,他會是位高權重的宰相,總領政事堂,足以與樞府分庭抗禮,同林勛平分秋色。她前世雖沒有見過他,但能夠想像那時的他,肯定如眾星拱月,神采奕奕,舉手投足間透著文人的儒雅和身居高位的端凝。可惜,陪在他身邊的那個人,不會是她了。
綺羅閉著眼睛說:「是我的問題,你別問了。」她掙開他的懷抱,起身站起來,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自己不忍心。她違心地說:「我要找一個能很好地保護自己的人,我不想跟著你吃苦。」
&不會讓你吃苦!」陸雲昭叫道。這些年他做了那麼多,甚至不惜鋌而走險,牽涉到葉家的案子裡頭,都是為了讓她以後可以有衣食無憂的生活。如果這些她都不要了,那他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不起。」綺羅說完,快步往門外走。陸雲昭緊緊地拉住她的手臂,手指幾乎在顫抖:「綺羅,求你……」
他那麼自傲清高的人,居然說出了求字……綺羅別過頭,淚水忍不住滾落眼眶。她輕聲說:「從翠山回來的路上,我見到了當年應天府綁我的那個人。他把一切都招了。」陸雲昭的手僵住,試圖辯解兩句,綺羅接著說:「其實我不怪你,就像你一開始利用了我,而我也騙了你。我喜歡的人,從來都不是你。現在,我想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你放手,可以嗎?」
陸雲昭身子一震,艱難地鬆開手,喃喃道:「你喜歡的人……是林勛……?」
綺羅沒有回答,快速地走出去了。她怕自己不舍,不忍心。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麼多年,他是兄長,也是最溫柔的情人。哪怕他用過手段,她動機不純,他們都在漫長的歲月里,相互依靠,最接近彼此的靈魂。
綺羅一口氣跑回房間,曹晴晴看到她的樣子,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麼了?丟魂了?」
綺羅抬手抹去滿臉的淚水,勉強笑了笑:「好了,都說清楚了。」
&明明就不想跟他分開,為什麼要強迫自己這麼做!」曹晴晴氣道,「就算有什麼難言之隱,雲昭哥哥那麼聰明,也未必不能化解嘛。」
綺羅搖了搖頭:「我跟他之間,有緣無份。姐姐往後不要再提了。」
***
陸雲昭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府邸的,腳底下好像踩著雲朵,腳步虛浮。他的手裡緊緊地抓著那隻鐲子,上面好像還殘留著她的體溫。他無比痛恨自己,為什麼要做那件事。如果可以,他願意拿一切去換重頭再來的機會。
什麼高位,什麼人上人,他統統不要了,他只要她。可她要他放手,他不是她的幸福。聽到這句的時候,他的整個世界好像都崩塌了,沒有光,沒有聲音。
陸瀟一直在跟他說話,他都魂不守舍,沒有聽見。
陸瀟急壞了,問鍾毅:「哥哥這是怎麼了?」
鍾毅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以往公子去見表小姐回來,心情都會很好。
陸雲昭忽然想到什麼,沖了出去,直接從門口租賃的馬行里拉了匹馬,騎了就走。
&錢!」店主追出來,鍾毅連忙過來付了錢。
陸雲昭直接衝到朱雀巷裡,這兒有陵王在京中的宅邸。他跳下馬,就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從陵王府走出來,臉上笑眯眯的,手裡拋著一個錢袋。
他明白了。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憤怒地推開那個人,不管不顧地要往陵王府里闖。京中王府的下人大都不認識他,以為是哪來的瘋子,四五個壯漢涌過來,一起把他往門外推。他是文弱書生,哪裡禁得起推搡,一下子跌倒在地,可他馬上又爬了起來。
玄隱聽到動靜,來到府門這裡一看,陸雲昭的衣衫已經被扯亂了,但他還是要往裡沖。
&住手!」玄隱喝了一聲,王府的人退開。陸雲昭對他吼道:「陵王呢?在哪裡!」
玄隱從來沒見他這個樣子,指了個方向,陸雲昭就衝過去了。
趙琛正在涼亭里下棋,被自己的局困住了,摸著下巴想著解法。忽然一個影子衝過來,揮手打落了棋盤,棋子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他抬頭,陸雲昭伸手就抓著他的衣領,叫道:「是你做的,這一切都是你謀劃的!」
&這是什麼鬼樣子?」趙琛不悅地問。
&變成這樣,難道不是拜你所賜?」陸雲昭冷冷地說,「你千方百計地要拆散我們,現在你如願了!」
趙琛把他的手扯開,淡淡地說:「一個女人而已。等你將來手握權柄,還怕沒有女人?」
&不要別的女人!」
&要她?可你要得起嗎!你以為我不出手,你就能娶到她?靖國公府的六小姐,豆蔻年華,貌美無雙,多少人覬覦。一個王紹成,都能讓你灰頭土臉,你又拿什麼去跟勇冠侯爭?你鬥不過他的!」趙琛給陸雲昭整理著衣服,語重心長地說,「當你什麼都不是的時候,只要一心想著怎麼往上爬,等你爬到最高的那個地方,你想要什麼都會是你的。最初你就做的很好,後來因為朱綺羅,你要變得乾淨,變得畏手畏腳,都不像你了。」
陸雲昭坐在那裡不說話,整個人陰沉得仿佛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天空。
趙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兒,等有朝一日,你權傾天下,便是順你者昌,逆你者亡。還想要她,儘管奪回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