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墨與林正的一番短暫交談,最後以沉默告終。
喬墨明白林正的想法,也理解他的做法,設身處地,若是換了他,只怕也會這麼做。一個男人總要有了事業才有底氣,哪怕家裡人不在意,可外人的目光就複雜多了。人是社會動物,哪能真不在意外界目光。
只是從林正的欲言又止中,喬墨猜測著他這回下的決定有點兒大。
試想,古人要出人頭地無非就兩條,從文或從武,畢竟商人雖富卻地位低。林正本是鄉野出身,也沒學幾個字,從文是不成的。從武的話,雖說他學了一身本事,但要參加武舉也勉強,武舉也得讀過兵法,懂得排兵布陣啊,不然又有什麼好的前程可言?
然而這年頭要從武也不知科舉一途,還能直接入軍營,以軍功得官。
喬墨很少關心朝政大事,但也知道眼下國泰民安,邊疆並無戰事。原本他還以為林正打算上戰場呢,這麼一想又不像,倒令他疑惑了。喬墨之所以沒追問,是瞧出林正有所顧慮,沒有真正下定決心,大概……是放心不下他一人在家吧。
他也沒催問,任由林正仔細的認真考慮,不管林正最終做了什麼決定,他都會支持。
午時剛過,齊韞坐著馬車來了。
齊韞作為長輩,又是去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外甥家小住,哪能空著手。馬車後面還跟著兩輛車,上面裝的滿滿當當,布匹綢緞、擺設器具、藥材吃食以及書籍筆墨等等應有盡有。
喬墨交代了李良三人幾句話,便上了馬車,林正則駕著自家的車跟在後面。
眼見著馬車走了,李良三個還有些沒回神兒。
舅舅?剛剛三人都聽得清楚,更看的清楚,那樣穿戴打扮的一位貴人老爺,竟是喬哥兒舅舅?先前確實聽說喬哥兒找到了親人,本以為是個小有家業的商人老爺,可眼下看著明顯不是。
此時在馬車裡,齊韞有心與外甥多聊一聊。
因為暗中查探過,齊韞知道喬墨識字通文,便從縣城中的見聞逐漸說到詩書文章。喬墨雖然識字,也有原主記憶,可畢竟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那些詩文哪裡能融會貫通。他倒也不窘迫,仗著前世所學應對幾句後便主動轉了話題,詳細的打聽起齊家有哪些人。
齊韞覺察出他不願談詩書,卻也沒多想,畢竟不是自小由家中薰陶養大,一個人要為生計前程擔憂,哪能有多的閒心。
於是齊韞便與他說起齊家的人。
喬墨聽的感慨,齊家這樣的大家族果然枝繁葉茂,子嗣眾多。所幸本家嫡支人數沒那麼多,皆因歷來掌家人只娶一夫,並無納側。例如齊家老太爺,只娶了太阿麼,得了原主阿麼和齊韞兩個孩子;又如齊韞,也是只娶一人,得了三個小子,大的十七,下面兩個分別是十四和十歲。
齊韞笑道:「我們齊家就是小子多,哥兒很稀罕。當年你阿麼在家最得寵,等得了你,老太爺也喜歡的不行,誰讓舅舅家只三個小子呢。這回老大成親,又添了個小子,老太爺還催著趕緊要個小哥兒呢。」笑容微頓,又說:「來時只說有了你的線索,也沒敢說死,生怕讓老太爺又失望一回。」
&明年定去看望外公。」喬墨心裡也沉甸甸的。
尋找親人的滋味兒自然是很不好受,在他們欣喜於終於找到親人的時候,誰也不知道那個真正的親人早已不在人間了。喬墨以前只覺得原主是孤兒,原主又是因高燒離世,他並沒什麼內疚的想法,可現在面對原主親人,不免生出幾分鳩占鵲巢的心虛和愧疚。
幸而他也不愛鑽牛角尖,已是既定事實,現今他便是此間的喬墨。對于堅持尋親的齊家人喬墨頗有好感,他所能做的便是維繫這份親情,在齊家老太爺跟前盡幾分孝心。
&太爺雖上了年紀,但身子骨還算硬朗,不必擔心。若是真有心,等去了京城多住些日子,陪他老人家多說說話,他自然就高興了。」齊韞有心寬慰,不讓他心情過於沉重。
喬墨清楚對方用意,便收整了情緒,正準備好好問一問對方留下趙朗的用意,馬車卻停了。
喬墨微微皺眉,估算著這會兒應該走在半路上,總不會是路壞了吧?
&生了什麼事?」齊韞朝車外問道。
很快便聽趙朗在車外回道:「回老爺,遇到了上林村的人。」
喬墨耳力好,先前因為與齊韞說話沒留心,這會兒馬車停了,已聽出外面動靜,所以也明白出了什麼事。原來是上林村幾個人去縣城,卻在城門處發現了林福,此時的林福全身邋遢的靠在牆根處,竟是被人打斷了腿,已有兩三天沒吃飯了。
林正雖是林福大哥,但對林福,林正可沒有絲毫兄弟之情,因此只冷眼旁觀,沒有伸手的意思。
這會兒林福正躺在板車上哎喲直叫喚,同村的人儘管不樂意也只能帶著他回村,只因林福見到他們就直接抱腿,甩都甩不開。這會兒擋了路也不是為別的,而是林福饞肉,趁人不備就摸走了一個村民買的滷牛肉,那村民哪裡肯,於是就鬧起來了。
趙朗將臉一板,什麼話都不用說就讓幾個村民發憷,包括林福也不敢再鬧,乖乖將板車讓到路邊,等著馬車先過去。
等著馬車過去了,齊韞也從喬墨臉上看出了幾分。
&識?」
&車上被打斷腿的那個叫林福,是阿正同父的弟弟。」喬墨也沒瞞著,心裡卻猜著林福是怎麼落到這個地步的,難不成是在賭坊里被打的?
齊韞一聽林福名字就知道了,對於這個小插曲,兩人都沒再提。
這麼一行人進村,自然受到全村人矚目。有相熟的村民就忍不住揚聲詢問林正,林正倒也沒瞞著,回說是喬墨的舅舅來探望外甥。
村民人吃驚下也想起前不久村子裡來過人,說是尋親的,正是喬墨家親戚呢。
馬車穿過村中道路,一直往西,直至停在一套大宅院門前。
齊韞從車內下來,看著眼前嶄新的院落,不遠處青郁的大山,耳邊傳來村中的雞鳴狗吠,一時只覺心中寧靜。鄉野之間便是有這份好處,沒有了朝政繁雜權勢傾軋,人也跟著輕快了幾分。
喬墨選了東邊的廂房給這位舅舅住,除了鋪設的被褥枕頭等物,其他東西都是齊韞帶來的。本來空蕩的屋子經過簡單的一番布置瞬間變了樣,床上是嶄新的被褥鋪設,青色紗帳,桌上鋪了暗花桌布,托盤內有整套清華茶具,窗前設有桌案,案上擺了齊韞帶來的書籍以及整套文房四寶,又有梅瓶花插,懸掛了兩幅詩畫。
齊韞來時只帶了趙朗王成兩個護衛,趕車的三個車夫都是友人家的僕從。本來好友還擔心他身邊無人服侍未免不便,有心給幾個人服侍,他想著是頭回去外甥家,又在鄉下,便婉拒了。
這麼幾個大男人,包括齊韞在內,都不是會收拾屋子的人,所以屋子的擺設都由喬墨來做。喬墨前世也是個大男人,雖然會收拾屋子,可要達到齊韞這類人的要求也不容易。所幸他也沒糾結,按照看過的古裝劇里的屋子樣式,怎麼順眼舒服就怎麼來。
最後齊韞看了屋子還誇讚了兩句,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客氣。
三個車夫送了東西沒多呆,趕了空車就回去了,至於趙朗和王成就被安排在齊韞屋子隔壁。東邊本就兩間屋,一間略大的住了舅舅齊韞,小些的一間收拾的簡單些住了趙朗王成。
齊韞帶來的東西很多,且大部分是送給外甥家的,裡面也包括一些擺設等物。齊韞倒也細心,考慮到鄉下不同城裡,擺設東西並不貴重,當即取出來就讓擺上。喬墨也不矯情,東西往書房一擺,頓覺屋子裡更有了些雅韻。
等著忙完,林正從地窖里取了個西瓜,切開端出來給幾人解渴。
喬墨吃了一塊兒,讓林正陪人坐著,他則去將買回來的菜蔬肉類等物收拾一下。雖時間還早,可舅舅頭回來做客,第一頓總得做的豐盛些,少不得想想預備什麼菜色。再則,他也想留出些空間,讓舅舅和林正多相處交談一二,畢竟如今身份不同先前,彼此思想態度總是要做改變才行。
東廂房內,齊韞見林正坐在那裡仍有幾分拘束,便笑道:「說來也是機緣湊巧,誰能想到你我竟有這個緣分。幸而當初你堅持要回來,若當初留下了你,澄哥兒也不知如今在哪兒了。」
說起能尋回外甥,實在是個巧合。
儘管這些年一直沒斷過尋找,可總沒有消息。上回也是派周管事來這邊辦事,因想起林正家鄉就在此處,為防止一行外鄉人太過惹眼,便編出尋親的託詞,哪知竟發現林正新娶的夫郎疑似失蹤多年的外甥呢。憶起此事,齊韞不免有幾分慶幸,又有幾分後怕。
&都是我的福分。」林正見曾經的老爺如此和顏悅色,微微放鬆了幾分。
倒不是他認為齊韞勢力,乃是人之常情,誰願意自家哥兒嫁個沒本事沒身份的人呢?況且這人還是自家曾今的下人,說出去都沒臉,誰聽了都得笑話。
齊韞在初得消息時何嘗心裡情願了?
雖說沒見過這個外甥,但疼愛憐惜之心一點兒不少,總覺得委屈了自家外甥。這並非是林正不好,哪怕他自認不流於俗套,也難免有林正配不上自家外甥的想法,也曾動過讓兩人和離再為外甥尋覓更好歸宿的心思。然而他沒霸道行事,到底事關外甥一生,總得問過本人。等見了面,兩三句言語下來便徹底熄了先前主意。
從喬墨的言行之中他已然明白,對方是個極有主意和想法的人,既然選了林正,便輕易不會改變。
或許這便是上天註定的緣分,林正還曾救過他的命呢。
齊韞驀地問道:「聽趙朗說,你想隨他一起走一趟?」
林正沒回答,只是抬頭望向窗外,眉峰微微隆起,似有擔憂。
齊韞自然看出他是不放心喬墨,又的確有心去,便說:「你可知此次真正的目的?」
林正正視他,點頭:「知道。」
昨晚與趙朗久別重逢,兩人聊著彼此近況,趙朗說其父為他說了一門親事,要他去成親。趙朗與林正同年,本該早就成親,只是其父常年在外跑商,他自己也不願早早為家庭所縛,方拖延至今。
說到其父趙常,其實也算是林正的授藝恩師,只不過沒行拜師禮罷了。趙常原是跟隨齊家老太爺的人,在齊韞繼承家主之位後便離開了齊家,自己組建了一個商隊,常年在外跑商。
當年林正離開上林村,並非立刻就進了齊家,而是在外漂泊。因著年紀小,又沒什麼本事,很難找到事做,意外۰遇見了趙常所帶的商隊需要個雜役,便進了商隊。後來得了趙常青眼,教了功夫本事,又跟著跑了一兩年商路,才在趙常的舉薦下進了齊家。
林正曾聽趙常說過,趙家祖籍在晉城,乃是本朝最北邊的地方。趙常的商隊主要做的就是邊境互市的生意,甚至仗著背靠齊家又身負武藝,多次深入北地,很是做了幾次大生意。
原本趙朗如此說林正並未起疑,可當無意提及京城,免不了說兩句朝中之事。趙朗談論了兩句,又說老爺這個戶部尚書做的不容易,天天有人跟在後頭要錢,這次來這邊倒也躲了清靜,郝大人可是個難纏的。
林正不知怎麼的就覺得有絲異樣。
郝大人應該指的是兵部侍郎郝志,到底在齊家待過幾年,朝中數得上名兒的大人們的名字他都知道。正是聽了郝志找戶部要錢,又能讓齊韞躲清靜,可見要的不是小數目,否則不會令戶部吃力。眼下也不是發兵餉的時候,再者說,以往也沒見老爺為兵餉發過愁,那麼……籌備戰事?
這不是他亂猜。
一則從前在齊家時,他負責為老爺駕車,偶爾能聽見其在車內與人說話,有幾次就提到北邊。二則,當年他跟在趙常的商隊裡,時間長了也有所察覺,趙常似乎並不是簡單的跑商,而趙常到底出自齊家。三則,趙朗說回祖籍娶親,趙家不過是小戶人家,早在趙朗爺爺那代就到了京城討生活,基本不怎麼回祖籍,便是娶親,完全可以直接在京城辦喜事,偏要回祖籍娶,而其祖籍就在北邊邊境。
當時想到可能是邊境有變,不覺心中一動,不免問趙朗是否可同行。
趙朗與他相處了幾年,見他如此問,便知道他已猜到幾分自己回祖籍的用意。思及林正的身手是自己阿爹親自教的,又不止一次的去過北地,對那邊情況比自己要熟悉,若真有意思,倒也合適。只是此去兇險,要他慎重考慮,另外,也得老爺點頭才行。
今見齊韞問起,便沒隱瞞,說來林正也不能下定決心。
若他真要去,只怕短則半年,長則一兩年都不能回來,喬墨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怎麼行。可若不去……錯過這次,只怕往後也再難有此等機會了。
齊韞同樣猶豫,所慮者一樣。
私心來講,齊韞不願林正出這趟門,哪怕不是上戰場,可此去也是極為兇險。可若站在為官者的角度看,林正非常適合,甚至比他之前挑選的一批人都合適。一來其有自保能力,二來熟悉北地,三來有跑商經歷,重操舊業倒也名正言順,能儘可能小的減少暴露危險。
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林正有十分敏銳的直覺。正如此次,趙朗不過說了幾句話,旁人聽了哪裡會聯想到那麼多,可林正卻猜到了。且林正性情沉穩堅毅,極有耐心,不是急躁功利的人,這對於此回行程至關重要。
如今雖表面上看邊關平定,可實際上自去年起北地就有異動,今年北地的使者更是藉口連連一直推脫進貢。因擔心北地暗中別有圖謀,未免措手不及,皇上決定派人潛入北地打探情況。在和平的表象下,為防止北地倒打一耙藉此發兵,此行的要求是不成功便成仁。也就是說,一旦被北地察覺,前去之人未免落入其手,只有死路一條。
&今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凡事都要三思而後行。此事事關重大,你要考慮清楚,再者,與澄哥兒說清楚,也得他同意才行。」儘管齊韞覺得林正合適,也頗為心動,可一想到好不容易尋回來的外甥……
林正從東廂房出來,進了廚房,默默的給喬墨打下手。
喬墨覺察到他紛亂的情緒,也不問,只等著他開口。
&墨……」林正深吸了口氣,將心中所想之事說了,包括此行的時間和風險。
喬墨雖早有準備,仍是很意外。他不覺得自己是纏綿兒女情長的人,可乍然聽見此事,心裡湧起的都是擔憂。喬墨仍是忙著手上的事,遲遲沒有就此事發表意見。
晚飯準備的很豐盛,或許沒有珍饈美食,卻也是味道絕佳的家常小菜,也算是賓主盡歡。
飯後,趙朗王成服侍齊韞梳洗,林正則撤下殘桌去廚房清洗碗盤。
喬墨跟進來坐在桌邊,看他忙碌了好一會兒,突然說:「阿正,你去吧。」在林正驚訝抬眼望來時,喬墨笑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可你不必擔心,我能照顧好自己,也沒人能欺負得了我。再者說,有舅舅照應著呢。你這一去,我只有一個要求,不管要多長時間,你都必須回來,活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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