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場》/春溪笛曉
第一二六章
袁寧與宋星辰他們說了一聲,跟著萊安往校外走。萊安是混血兒,身材高大得很,往袁寧身邊一站,幾乎能把袁寧給罩進他寬大的長大衣里。
袁寧心裡有些忐忑。他知道那天章修嚴對他說起那些事是想讓他遠離萊安。可是他很想知道案子的進展,也很想知道萊安當初為什麼要那麼對章修嚴。他小心地跟在萊安身後。
萊安睨了袁寧一眼,臉上依然帶著那迷人的淺笑:「不用這麼防備我。當初你父親決定收養你,還問過我的意見呢。我那時覺得你四哥可能找不回來了,就對他們說這可以緩解堂姐的病情。」
袁寧心頭一跳。
「事實上呢,並不是這樣的,」萊安抬手勾起袁寧的下巴,端詳著袁寧與章家人越來越不相像的臉蛋,「現在倒是一點影子都沒有了。那時白白淨淨的,一個錯眼可能就會認錯。那可真是有趣。」
袁寧擰起眉頭。有什麼有趣的?
「親生孩子找不回來了,一個外面收養來的孩子卻時刻在眼前晃蕩。」萊安說,「——這孩子還和親生孩子長得那麼像。不是很有趣嗎?積壓在心底的陰鬱、痛苦、不甘,會隨著時間日漸增長,最後徹底爆發出來。」
袁寧怔住了。
萊安說:「沒想到你會帶來這麼大的變化。」他像盯著小怪物一樣盯著袁寧直看,「連修嚴都有了很大的變化——我以為他也會爆發。」
袁寧還沒從萊安的話里回過神來,萊安已經拉著他進了一家小飯館。
這小飯館位置不太好,生意卻不錯。已經是秋末,外頭天氣很涼,進了裡頭居然暖烘烘的。廚房就設在飯館後半段,用玻璃隔開,可以看到鍋子裡騰起熱騰騰的白氣。做菜的師傅在玻璃後頭忙活,他把刀使得很溜,刀鋒與砧板接觸時篤篤篤的聲音隱約可聞,又快又清脆,可見他的刀工有多好。
「很多年沒回來了,」萊安有些感慨,「這飯館還開著,真是叫人懷念啊。」
袁寧嘴巴張了又合,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句問話來:「這裡的飯菜很好吃嗎?」居然能讓萊安念念不忘這麼久?
萊安說:「味道還可以。這家店最好的地方是他們做的每一根土豆絲每一片蔥花都是同樣大小,沒有絲毫偏差。醬油和調料都用得很均勻,完全不會出現顏色不均的情況。」
袁寧:「……………………」
萊安由衷誇讚:「這麼多年來,這家店在我記憶里是最完美的。」
這大概是因為做菜的師傅也和他一樣,有點莫名其妙的強迫症吧?袁寧暗暗在心裡想著,和萊安一了菜,默不作聲地吃飯。
萊安吃得不多,一直在打量著袁寧。等袁寧吃完了,他也放下筷子,說:「你吃飯的時候和修嚴一模一樣。」即使有再多想知道的事,有再多想問出口的話,都能不慢不緊、認認真真地把飯先吃完。
這種不管做什麼事都一本正經的模樣,和章修嚴完全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想起那天夜裡看到袁寧抱著枕頭進了章修嚴房間,萊安心裡有些興奮。
人心永遠是最能引起他興趣的東西——不管是親人還是陌生人,在他眼裡都是有趣的實驗體,他熱衷於讓他們心底深藏的或者醜惡徹底爆發出來。
萊安結了賬,領著袁寧離開小飯館。走出小巷、走到街上,冷颼颼的風灌進了袁寧脖子裡。袁寧抖了一下,轉頭看向萊安,問出了心裡的疑惑:「表舅舅,案子判決了嗎?」
「當然判決了。」萊安臉上多了幾分自得,「你們學校涉事的兩人,一個判了無期,一個判了死刑。」
袁寧吃了一驚。他和女警了解過,即使是按照最重的罪名去判決也不可能是無期徒刑和死刑!袁寧不太相信:「真的嗎?」
「我騙你做什麼?」萊安轉頭看著袁寧,幽邃的眼底滿是得意,「他們所貪昧的金額可不少。外頭的人不想被牽連,大多會暗暗向他們的家裡人遞消息,讓他們安心進去坐幾年,等風頭過去後會有人幫他們想辦法『減刑』。」
袁寧懵懂地聽著。
「那可是一串美味的大魚。」萊安笑了起來,「要是全抓起來的話就更有趣了。不過這樣的人那兒都不少,沒鬧出事來誰都不會去動他們,所以只能利用這些人把進去那兩個人的罪名再弄大一些——更何況其中一個人還試圖聘請有前科的律師替自己脫罪,性質格外惡劣。」
袁寧擰著眉,努力消化萊安的話。也就是說最終不僅坐實了黃主任和賈副主任的罪名,還順手給他們多添了幾筆直接讓他們判了無期徒刑和死刑?
袁寧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這是怎麼做到的?」
「說了你也不可能懂。」萊安睨著袁寧,滿含興味地瞅著那稚氣的臉蛋,「你才十歲吧,管那麼多做什麼呢?你這年紀的孩子不是該一天到晚快快活活地玩嗎?」
袁寧悶悶地說:「可是已經遇到了總是想看到結果的。」
「結果就是惡有惡報,」萊安停下腳步,「怎麼?這樣還不滿意?」
「沒有不滿意。」袁寧認真地望著萊安,「您真的太厲害了!」
「所以你大哥才會找上我。」萊安笑容里滿是自信與從容。他從來不和誰增進親情或友誼,可是找上他的人永遠不會少。他們害怕他的手段、對他的每一句話都警惕不已,可是又不得不借用他的手段和能力。萊安慢悠悠地說,「若不是那個叫賈斯文的傢伙踩到了我的底線,我絕對不會接這麼無趣的案子。」
「您的底線是什麼?」
「我最討厭戀-童癖。」萊安用食指挑起袁寧的下巴,拇指在袁寧柔嫩的皮膚上輕輕摩擦,接著彎腰湊到袁寧頰邊,輕輕嗅著袁寧身上清新美好的氣息,「對可愛的小孩子做那種事簡直不可饒恕。人和禽獸的區別就是人可以控制自己,禽獸不能——我是個人,看不起禽獸,所以我要把他們都送進監獄。」
袁寧嚇了一跳,連連退後幾步。他的心突突直跳,總覺得萊安的話暗藏玄機、別有用意。
萊安收回手,站直了腰。他說:「你知道人心虛的時候,身體是會說話的嗎?」
袁寧搖頭。
萊安說:「你的眼睛,你的皮膚,你的上肢和下肢——你的身體,你的耳朵和你的嘴巴,每一個部分都會把你心裡的想法傳遞出來。」
秋風吹來,捲走了枝頭最後的殘葉。那葉子在空中打了個旋,搖搖晃晃地飄下,飄落在袁寧腳邊。
他的鞋子和大哥的鞋子一模一樣,襪子也是他們一起買的。
他們的生活交纏在一起,仿佛渴望每一次呼吸都與對方同步。這樣的渴望深埋在他心底最深處,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浮上心頭。
誰都不願去深究這代表的是什麼,誰都不敢觸碰那一觸即發的感情閘門。
那天在那靜悄悄的巷子裡,大哥一手摟著他,一手捂著他的雙雙眼,不讓他去看那他已經看得清清楚楚的畫面。那深巷裡不為人知的一幕,在他心底扎了根、發了芽。他一次次想要把它拔走、一次次想要拉開距離,卻總沒有辦法做到。
袁寧仰起頭,對上了萊安洞徹一切的目光。
萊安伸手按住袁寧的腦袋,眸底微光掠動,滿是興味:「你喜歡修嚴,對嗎?」
「當然喜歡。」袁寧坦然地說,「我最喜歡大哥了,真希望可以永遠和大哥在一起!」
萊安看著袁寧紅紅的臉蛋、紅紅的耳朵,卻怎麼都看不出袁寧的半點心虛。袁寧雖然承認了,聽來卻更像是小孩子對兄長的依賴——這是一個害羞的、聽話的、乖巧的小孩。難道是他多心了?萊安算了算袁寧的年紀,發現袁寧還沒到青春期,大概連勃-起都沒有過。這個年紀的小孩,大概只會有「想永遠和某某在一起」這種天真的想法吧?
萊安說:「看來是我想多了啊。」他瞧見前面有家商場,轉頭對袁寧說,「你大哥好像快十八歲了,我到時肯定不會再回國。我現在提前買好生日禮物給你大哥,你周末回家時幫我轉交給他——沒問題吧?」
袁寧乖乖點頭。
萊安說:「為了給你大哥一個驚喜,禮物不能提前讓你看到。」他去前邊買了杯熱飲塞到袁寧手裡,讓袁寧坐在長椅上等自己。
袁寧握著熱飲坐下,目送萊安進了商場。直至萊安的身影消失不見,他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感覺背脊冷汗涔涔。即使只見了萊安兩面,袁寧也能看出萊安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萊安是那種看到別人陷入掙扎時會格外興奮、格外興致盎然的人,他對玩弄人心、挖掘人性有著近乎狂熱的興趣,他以此為生——並且樂在其中。這也是萊安當初為什麼會那樣對待章修嚴的原因,讓章修嚴那樣的人失去冷靜、失去鎮定,對萊安來說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袁寧並不想讓萊安發現自己心底隱秘的感情。
那永遠不該說出口、那應該早早拔除的感情。
袁寧把一杯熱飲喝了大半,萊安也從商場裡出來了。萊安手裡果然拿著一份禮物,用藍白條紋的包裝紙包著,還打著個精美的蝴蝶結。
萊安笑著把禮物遞給袁寧:「我從這裡直接去機場,禮物就麻煩你幫我帶給你大哥了。」他揉揉袁寧腦袋,「我想你應該不會拆開偷看的對吧?」
袁寧說:「當然不會!」晚修快要開始了,袁寧在路口和萊安道別,跑著回了學校。
萊安注視著袁寧急匆匆跑遠的背影,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呵,差點被個小孩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