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戶女
那是一種濃重的紅,從深深淺淺的傷口中流淌出來,黏稠但尚未凝固,還在緩緩地往下滴。
男人用一種詭異的姿勢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像是剛從血漿中撈出來的木偶。
竇氏當場便暈厥過去,幸好身旁的大兒子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李照熙驚慌失措地轉過頭,喊著弟弟的名字,「重進,你快進去看看。」
竇引章的死狀可怖,李大公子粗粗看了一眼,便覺得寒意滲到了骨髓里,他與舅舅素來親厚,自覺承受不住這種打擊,於是推著幼弟上前主持大局。
李重進的臉色亦是慘白異常,不過神情還算鎮定,他推開屠春想要拉住自己的手,快步走了進去。
他伸手探了探舅舅的鼻息,身子隨即微微晃了一下,「把夫人送回去,」屋內濃烈的血腥味讓少年有了瞬間的暈眩,他扶住椅子,沉聲吩咐道,「其他女眷也跟著一起出去。」
在這一片兵荒馬亂中,唯有屠春留意到了方靜的異常,平日裡蠻橫霸道的女人站在人群中,面容上隱約有些無措的慌亂。
李侍郎在雲端中呆的久了,久到他以為這塵世與自己早已沒了聯繫,直到聽聞妻弟的猝死,他才茫茫然地從雲間走了下來。
竇引章身上的斑斑血跡已經擦拭乾淨了,男人穿著壽衣躺在棺中,□□在外的肌膚上遍布刀痕,看上去甚是詭異可怖,可他的臉色卻很平靜,仿佛這樣悽慘痛楚的死亡,反而像是一場期待多年的長眠。
李嘉行看著死去的妻弟,他從男人滄桑的臉上意識到光陰的流逝,宣平十二年,年輕的他們從太平村出發,來到這座雍容富貴的城池,那時候還有滿心的豪情壯志,一心要隨著青雲梯扶搖直上……
&舅的喪事,我已經安排好了,」少年清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儘管家中驟然出了這等駭人聽聞的事,李重進的語氣依舊很鎮定,他仿佛天生就少了常人應有的七情六慾,有條不紊地交待著,「辦事的人嘴很牢,不會出去亂傳的。」
李嘉行轉過身,直接揮手給了兒子一耳光,他雖是個文人,這次出手卻很重,李重進不禁往後退了幾步,少年捂住臉,覺得嘴裡有了血腥味。
&真是個孽障,」聽聞李重進昨日過來追問有關紅珠的事,男人本能地將妻弟的死算到了兒子頭上,他氣色灰敗,喃喃地說,「事情已經過去了,過去就算過去了……為了個死人,你到底要把家裡人害成什麼模樣!」
李重進的耳邊還在嗡嗡作響,少年的眸色清淺,裡面沒有憤怒也沒有委屈,他看著父親,平靜地問,「紅珠是舅舅逼死的,或者說,是他親手推下去的?」
&了替他遮掩,你才慌忙出面,假裝無意中發現紅珠自盡……」少年點點頭,嘲諷般嘆道,「小的時候,你常教我要好好念書,學些孝悌仁義……」
他突然笑了起來,「原來侍郎大人口裡的仁義道德,就是這種玩意!」
李重進揉了揉剛被打過的左臉,他這個人有幾分矜貴的嬌氣,自己折騰起自己來不覺得心疼,可旁人若是薄待了他絲毫,少年心中便耿耿於懷起來。
&這次打我,看在養育之恩的份上,我認了,」少年臨走時這樣說,他在父親面前將棺蓋推上,眸中的戾氣一閃而逝,「下次你再敢打我,我就不客氣了。」
丫鬟們來來回回地進出,手裡端著湯藥水盆,竇氏自從醒來後,仿佛瘋癲了一般,赤腳在屋中大哭大鬧著,口口聲聲說要人賠她弟弟的命來。
李重進站在燈光暗處,有下人發現他,誠惶誠恐地行了個禮,喊道,「二公子。」
昏沉的燈光在少年臉上剪出了明明暗暗的光影,讓人一時瞧不出他的神態來,下人們只聽見李二公子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然後示意他們退下了。
張穆走過來,低聲稟告道,「伺候夫人的丫鬟挑過了,這幾個都是嘴牢心細的,二公子盡可放心。」
李重進點了點頭,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沉默地望著不遠處人聲喧沸的地方,一聲也不吭。
張穆順著少年的目光看去,那是竇氏居住的院子,婦人悽厲的哭喊聲時隱時現地傳了出來。
李重進不記得自己在那裡站了多久,他腦子昏昏沉沉的,左臉還在隱隱作痛。
他看見兄長慌裡慌張地進去探望娘親了,兄長一進去,裡面的哭鬧聲頓時停了下來。
他知道娘親一定很難過,舅舅是她唯一的弟弟,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悽慘死去,還要倉促下葬,以婦人柔弱的心性,多半已經崩潰了。
他想進去看看娘親,但又害怕見到婦人,如果娘親也像父親一樣,認定是他害死了舅舅,那麼他應該怎麼說呢?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很想像大哥那樣,能說出討人喜歡的話來,哄得大家都開開心心的,但是他不能,他也奇怪為何自己的心臟如此頑強,難過歸難過,依舊還能縝密精細地跳動著。
大姐腹中的孩子即將臨盆,如今在景王府中正是眾矢之的,家中有人這般蹊蹺詭異地死去,倘若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怕是要惹來是非,他必須當機立斷,先秘密將舅舅下葬,再慢慢去追查這件事。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是一家人,只有先保住了大姐,李家日後才能有長長久久的安穩富貴。
幾個小丫頭嚇得哭哭啼啼了半天,吵得屠春頭暈腦脹,她不得不耐住性子,溫言軟語地將她們安慰一番。
&是表小姐出了事,現在又輪到了舅老爺,」槐花抹著眼淚,她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哪裡受得住這三番四次的驚嚇,「聽說舅老爺死的可嚇人了,地上全是血……」
&娘,」另一個叫采苹的丫鬟抽噎道,「你可得小心點,我聽大家說,府里這是招了邪祟,不然哪裡會總出這些禍事,他們還說,是前不久在府里作法的那個仙姑……」
屠春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少女的語氣稍稍強硬起來,「你們害怕的話,夜裡就別隨便出門了,什麼邪祟仙姑的,也纏不到咱們頭上!」
知道她不喜歡下人們在背後亂傳流言,丫鬟們紛紛住了嘴。屠春安撫好她們後,憂心忡忡地抬頭看了眼窗外,這次可是出了人命,府里人心惶惶的,也不知李二公子能不能控制住局面……
少女在窗邊坐了許久,直到夜色濃墨重彩地將天地包裹住了,她思來想去,心中始終惶惶難安,終於按捺不住,自己提了盞燈出去了。
背後忽然亮起了一團光,李重進本能地眯起眼睛,這才後知後覺地轉過身。
他看見少女提著燈,她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問,「夫君,你怎麼在這裡?」
屠春剛剛從方靜那裡回來,臨時心念一轉,覺得身為兒媳,表面上的禮數應當盡到了,所以決定過來探望下竇氏,無意中卻瞅見了孤零零站在院外角落裡的少年。
李重進站在背光的地方,倘若不是屠春眼尖,一時還真難發現他,少年本就生得清瘦,他板著臉站在暗處,一言不發的,像是個失魂落魄的野鬼。
屠春將燈提高,她猛然看見少年紅腫的側臉,頓時變了臉色,驚叫道,「這是怎麼了?」
李重進沒有說話,他一個人站在這裡半天了,原本覺得心如止水,可少女湊過來左右打量,又焦急地問來問去的,弄得他心臟仿佛被誰輕輕地擰了一下,酸酸澀澀的涌滿了委屈。
他想要說些什麼,嘴唇動了動,最後卻只冒出這樣一句話,「我餓了。」
少年拉起屠春的手,「你來到帝都這麼久,一直都悶在家裡,」他說,「我帶你出去見識見識。」
屠春眼睛一亮,她在這烏煙瘴氣的李家呆的久了,忽然聽到能出去,禁不住流露出欣喜的神色來,然而想到眼前少年剛死了舅舅,又不得不將心中的狂喜克制住了。
&等一下,」她美滋滋地正要隨著李二公子出去,腳步又猛地停住了,「我們先回去,給你塗點藥。」
&疼不疼?」屠春柔聲問,她這會兒實在有點太高興了,一門心思只想巴結著眼前的少年,以至於這溫柔聽起來有些用力過度。
然而李重進看著她,他清淺的眼眸里含蘊著一汪盈盈的水汽,被妻子這情意不真的溫柔一戳,似乎馬上就要搖搖欲墜地落下來。
繚繞的煙霧中,有人消無聲息地進來了,她脫下身上的斗篷,宛若童女的身軀上托著端麗的頭顱。
方靜與初見時的倨傲判若兩人,她步履倉皇地迎過來,顫抖著握住對方的手。
&姑,」女子急切地問,「這個人偶,怎麼會如此邪性……」
巫姑不動聲色地推開她的手,淡淡道,「夫人,我早就說過,心誠則靈,你種下了因,如今結出了果,求仁得仁,何必如此慌張?」
&是的,」方靜從懷中掏出一個木製的人偶來,她似是厭惡又似是畏懼,趕快將它塞到了巫姑手裡,喃喃道,「我只是想讓那個小賤人生不如死……」
她的話剛剛說到一半,手中的人偶便驟然掉地了,女子連連後退,驚恐地望著從屏風後走出來的夫婿。
滿臉怒色的男人來得如此恰如其分,仿佛正踏在她那句做賊心虛的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