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戶女
這裡是渭河最窄的一段,清澈的水流到了此處,一下子就在胭脂與酒水中濃膩起來,兩岸的石榴花開到了將頹的時節,水面上浮滿了花朵紅艷艷的屍骸,還映照著窗戶中女人們綽約的身影。
無數輝煌的燈光從四面八方匯聚了過來,與水中瀲灩的影子纏綿在一處。白日裡泱泱盛世的清平,到了夜晚則發酵出*甜膩的香氣,在這濕潤溫熱的風中瀰漫氤氳,讓過往船隻上的遊人們有了熏熏然的醉意。
畫舫停靠到岸邊,李二公子先上了船,他似是對這個地方十分熟悉,隨手扔給船家一片金葉子,「把你們拿手的菜都上一份,」少年吩咐道。
他轉過身,見屠春還在岸上意有踟躕,便伸手將她抱了下來,少女一時有些措不及防,落地站穩後,害羞地小聲說,「我自己可以的。」
她話雖這樣說,但到了船上後,卻一直緊緊拉住少年的衣角,寸步都不離他左右。
這還是屠春第一次坐船,她生在西北邊陲的小村莊裡,嫁到李家後安安分分地守在閨中,平生沒見過什麼大江大河,更不要說乘舟夜遊這種風雅之事了。
與她比起來,李二公子倒顯得輕車熟路,他泰然坐到艙內,吩咐船家備上幾個當季的菜餚,然後對屠春解釋道,「渭水這一帶的船菜在帝都中算是有名的,今天出來得倉促,只能隨便找一艘船嘗嘗,如果你喜歡的話,以後我再帶你去有名的那幾家。」
這船家也是個憨厚的,雖然自個兒被歸為了隨便嘗嘗的那一類里,還是殷勤地向兩人介紹著帝都中做船菜最出名的幾家,他說,「若論排場格調,自然要數鳳至樓的了,可惜他菜餚家口味太過清淡,有些客人吃不習慣,如今換了老闆,倒是改進了不少。還有春江花月閣里的,注重鮮、咸>
李二公子的臉色無端陰沉了幾分,他打斷了船家滔滔不絕的話,淡淡地說,「你先下去準備吧。」
再往渭水的深處駛進一些,方才那些燈光與喧囂的歡笑仿佛一下子暗啞了下來。無邊無際的水面上,天地浩瀚寂靜,剩下半輪明月浸泡在水中,吐出蚌珠般皎然的清輝,將方才人間的靡靡之音洗滌乾淨。
這艘畫舫並不算大,裡面裝飾得卻格外精緻整潔,雕欄桌椅皆以紅木製成,周遭還放置了新鮮摘下的蓮花,艙內香氣清淡宜人。
待菜端了上來,屠春才明白何為他們口中的船菜,渭水一帶的船家以舵艙為灶,選取渭河時令的河鮮為原料,在船上活抓現烹,別有一番風味。
少女餓了一晚上,見這幾盤菜色澤鮮麗,香氣誘人,不禁食慾大振,她眼巴巴地看著旁邊的李二公子,期待他先動動筷子,自己也好跟著吃上幾口。
李重進見狀笑了笑,大多數時候,這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一直猶如鋒銳的刀刃,洋溢著傷人傷己的寒光,現在卻忽然有了種疲憊的溫和,他剝了只河蟹,放到屠春面前的瓷碟中。
&肉性寒,」他告訴妻子,「不要吃多了。」
這艘畫舫上的廚子手藝頗佳,屠春也餓得不輕,李二公子一發話,她便埋頭吃了起來。
吃了一會兒後,屠春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少年一直沒有動筷,他一天來粒米未進,在李府的時候還說餓,飯菜真的擺到面前了,卻沉默著自斟自飲起來。
李重進又倒了一杯酒,仰頭喝下,他酒量頗好,一壺酒消了大半,神色還依舊清明。屠春卻不敢任由他這樣喝下去了,她心中隱隱有些愧疚,覺得自己不該這麼粗心大意的,忽略了對方的心情。
她對竇引章並不熟悉,人死了,感慨唏噓一番便也罷了,可那畢竟是李重進的親舅舅,少年嘴上不說,其實多半還是很難過吧。
身旁的少女柔聲說,「這條鱖魚很好吃,嘗一口吧。」
李重進點頭應了,卻遲遲沒有放下手中酒杯的意思,他靜靜凝視著窗外的月色,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屠春又勸了他幾句,見少年仍是心不在焉的,終於按捺不住了。
舅舅離奇死在家中,死狀又這麼詭異可怖,當真只是因為自己向他追問了紅珠的死因嗎?
不會的……區區一個下人的命,何至於將舅舅逼成這樣,那麼究竟是為了什麼,才讓他選了這樣的死法,他真的是自殺的嗎……
李重進心亂如麻,他甚至不敢繼續往下深思,眼前仿佛有一大片黑色的沼澤,當他偶爾快要碰到了那冰冷的邊緣,便慌忙心悸著退回來。
這時藕色的衣裙飄到了他的面前,屠春不知何時站了起來,笑盈盈地俯下身,一把奪走他手中的酒杯。
少年錯愕地抬起頭,看見妻子笑語嫣然地沖他伸出手來,「夫君不是說,要帶我見識一下渭河夜景嗎?」
她不由分說地拽起他,拖著他往艙外跑,「現在月色正好,我們一起出去看看吧。」
漫天的星辰融化進渭水粼粼的波光里,夜風送來清涼濕潤的潮氣,也將這一江盈盈的星光絞碎了,畫舫行駛在明明暗暗的光斑中,仿佛誤入了天幕中的銀河。
&好看……」屠春仰起頭,她本意是想拉著李二公子出來散心,然而在這如夢如幻的畫卷面前,少年依舊無動於衷地漠然著,倒是她先一頭陷了進去。
&君」,她光潔嬌美的側臉露出神往之色,指著月亮說,「今天是個滿月啊。」
李重進意興闌珊地順著她指向的方位看了一眼,有時候他會憎恨屠春這輕而易舉便歡欣喜悅的性子,他在這世上喜歡的事物寥寥無幾,所以巴不得妻子也收斂起對其餘人與物充盈旺盛的好奇與情感……
他只專心致志地看著她一個人,她也應該同樣心無旁騖地望著他。
但這樣的想法,只能在他心中偏執陰暗地瘋長,他必須努力地壓制著,不讓自己表露出絲毫負面的情緒。
他的妻子純淨如枝椏上潔白的梨花,爛漫得仿佛經不住那些沉重壓抑的愛恨。他願意竭盡所能,讓她一生都呆在黃金籠子裡,永遠不要接觸到世上的污穢與黑暗,尤其是與他有關的。
於是他看著她,贊同道,「嗯,很美。」
屠春趴在欄杆上,她正心醉神迷地望著滿江星月,突然訝然地喊了一句,「那是什麼?」
方才還皎潔璀璨的星月之光忽然間黯淡了下來,好像有一隻燃燒的火鳥從水天交接的地方徐徐飛來,它烈焰的翅膀浮在水中,將幽暗的水面照耀得燦若白晝。
李重進的語氣有些微妙,他說,「那是鳳至樓。」
待這龐然大物漸行漸近了,屠春才看清它的全貌,難怪旁人稱它為「風至樓」,這的確是一座漂浮在水中的樓閣,與它相較,他們兩人乘坐的畫舫,不過猶如巨鯨面前的魚蝦一般。
無數粉粉白白的花瓣從樓閣的頂處飄下來,它沐浴在月中的花雨里,牌匾上「鳳至」兩個字清晰可見,屠春抬起頭,勉強看見上面站著一群白衣女子提籃散花,衣帶當風,恍若洛神妃子。
樓閣的每一扇窗戶都打開著,樂女們憑窗而立,或吹笛,或撫琴,樂器各有不同,正對著屠春的那名女子約莫二十出頭的年齡,反手撥著一把箜篌,她抬起頭,衝著畫舫上的兩人嫵媚一笑,容色光彩照人,儼然有傾城之貌。
屠春自慚形穢,不禁往後退了幾步,她艷羨地望著這奢華不似人間之物的巨船,「也不知道上面坐著什麼人?」
李重進靜靜地望著眼前的鳳至樓,低聲告訴妻子,「你看三樓最西邊的那扇窗戶,客人就在那間屋子裡。」
屠春定睛望去,果然發現那扇窗戶與其餘的不同,隔著一層薄若無物的輕紗,裡面映出了數個人影,中間的那人髮髻高環如雲,顯然是名女子。
&麼好看的船,」她遺憾地說,「為什麼只有一桌客人?」
&是的,」李重進緊盯著三樓的那扇窗戶,喃喃道,「那個客人將整艘船都包了下來。」
纖薄的白紗輕輕飄動,這本就是為了賞景而設,外面只能隱約看見人的影子,坐在窗前朝外看,卻能將渭水的風光盡覽無疑。
在李重進兩人打量這扇窗戶的同時,裡面的人也在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
&麼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正中的女子輕輕笑了起來,她的語氣很溫和,似是嘮家常般地說,「居然把你們幾個老江湖逼得束手無策,最後連那筆錢都用上了……」
她態度和藹,然而後面的人們卻齊刷刷地跪了一地,他們連連磕頭謝罪,儘管女子當窗而立,背後卻無一人敢稍稍抬起頭來。
&們這是幹什麼?」女人啞然失笑,「雖然廢了些周折,但最後結果是好的,我今日是宴賞你們,不必如此拘禮。」
&正十七年了,還沒有人拿走那筆錢,想必算是送給我了。」
她話雖如此,面上卻隱隱浮現了些許悵惘,今夜月光太過皎潔,那泛黃的往事猶如枯萎的花,一旦故地重遊,便又浸在一泓碧水中鮮艷如昔。
&家二郎心思歹毒,日後必成大患,他今夜獨自外出,不如……」女子身邊的一人語氣恭敬,低聲向她建議道。
她咳嗽了幾聲,「殺一個黃頭小兒,何必等到今日?」
&若大業可成,雞犬皆可升天,倘若功敗身死,婦孺亦無活路,」女子一臉凝重,幽幽嘆道,「我一忍再忍,凡事都未做到絕處,只願她能迷途知返,莫要讓自己人先鬥了起來。」
&是,」那人還欲再勸,「既然與李家結了仇,不如乾脆斬草除根!」
女人耐心地聽完了下屬的話,她不置可否,目光看向遠處漸漸變小的畫舫。
&小子心思歹毒……」女子沉默了一會兒,她不知回憶到了什麼,忽然笑了起來,評價道,「看起來還算人模人樣的。」
盈盈的月光照在少年臉上,隱約讓她想起了故人的模樣。其實也沒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只怪這夜這月與這江水,渾然如昨日,叫她一時有些忘情了。
可惜白駒已過隙,舊時不重來,最傷心這渭水明月,再也照不來故人眉目跋扈。
那年河畔月色皎然,他曾白馬銀鞍迤邐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