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羅魈弓著身子走進地道,飽食活人血肉的藤木支撐著上方綿軟土石,不使其垮塌。但是頭頂隱約傳來的震顫動靜,還是讓地道里的眾人不由得提心弔膽起來。
「華胥國營寨中每日操訓不斷。」烏藤寨大巫滿臉油汗,壓低聲音說:「也幸虧這幫人天天操訓,而且還在大舉擴建營壘,鬧出許多聲響動靜, 正好掩護我們開鑿地道。」
蒙渠抽了抽鼻子,顯然不喜歡地道氣息滯塞的環境,於是問道:「那個貞明侯趙黍不是快要死了麼?為何軍中還能日夜操訓,不見士氣動搖?」
「我方才問過妙娑羅,她說趙黍今早坐在抬椅上巡視營寨。」舍羅魈說:「可見他不過是拼命支撐,為保軍心士氣,強令操訓罷了。如此也能疲憊士卒,讓他們無力作亂。」
烏藤寨大巫問道:「如今化石藤已經長到敵軍營寨下方,幾時挖破地面?」
「敵軍之中也有修士,我們動靜太大,恐怕也會引起他們留意。」舍羅魈言道:「我已經讓費佐聖在午後出城,向東南方進軍突圍。
表面上是突圍,實則將敵軍精銳調離營寨。到時候我們一舉衝出地面,四下放火。如果趙黍在營中,便將其就地格殺。如果他冒險離營,那我們從後方突襲。」
蒙渠發出難聽笑聲:「只怕費佐聖不肯拼死突圍,沒法將敵軍精銳和修士引走。」
「我安排妙娑羅與費佐聖一同,她答應會放出金翅龍蛾,就算趙黍一時疏忽,事後也必定會派精銳前去堵截。」舍羅魈說。
「金翅龍蛾?」烏藤寨大巫一驚:「傳說中扇翅揚風、能銷蝕血肉的異蟲?妙娑羅居然肯放出此蟲對敵?」
舍羅魈點頭:「我許諾戰後將飛猿十二寨的地盤劃撥給百花谷。」
蒙渠不忿道:「飛猿十二寨是大祭司用來牽制百花谷的,你怎能隨隨便便拿來許諾?」
「我是許諾了,但能否兌現,不還是大祭司一句話的事?」舍羅魈看也不看,繼續說道:「何況妙娑羅面對趙黍麾下精銳, 能否活命尚且難說。她的蠱術是不差, 可正面廝殺的本事卻談不上厲害。」
「那費佐聖呢?」烏藤寨大巫問道:「他可是巫真大人安排的將領。」
「別國降將, 終究不能信任。」舍羅魈如下判決一般:「就讓他死在華胥國的土地上,也算是對他過去功勞的一點敬意。」
……
「趙長史,探馬來報,九黎蠻子要從東南方突圍!」
中軍大帳之中,趙黍手捧書卷,張里尉匆忙前來稟告,後續一眾校尉軍吏、館廨修士齊齊來到。
「果然來了。」趙黍放下書卷,環視眾人言道:「諸位就按先前布置,各自行動。」
眾將士領命而去,趙黍披上廣袖青衫、腰懸黑文黃綬,離開大帳登上一輛車壘,在數百親兵的護衛下,朝著丹塗縣東南方緩緩行進。
大軍動地而去,揚起滾滾煙塵。片刻之後,營寨中一處地面乍然下陷,不等營中留守兵士察覺,數百名精悍兵卒迅速從地道湧出。
舍羅魈身先士卒,左右兵卒各擲引火之物, 後方巫祝施展術法, 立刻點燃多處營帳。
然而大火一起,卻聽不見慘叫驚呼, 亦不見倉皇奔逃,只有一連串急促擂鼓聲,同時在營寨周圍響起。
「不好!」
舍羅魈心頭急跳,立刻感應到殺機臨身,還沒等他示意麾下兵卒,無數箭枝破空尖嘯,如滂沱暴雨,自四面八方傾瀉而至。
只是一個照面,便有上百名九黎國兵卒倒下,被射成刺蝟一般。
僅有少數如舍羅魈、蒙渠等高手,仗著筋骨強悍、凡鐵難傷,在箭雨之中為戰友掩護,卻也被夾雜其間的符箭劃傷皮肉,留下道道創傷。
「趙黍,你竟敢算計於我?!」舍羅魈厲聲咆哮,背上野豬皮裹體膨脹。
可是他剛剛施術變形,停泊岸邊的運糧船上掀開帆布,三台弩炮架設在船上,齊齊對準那頭白獠野豬,經過多重加持咒煉的弩矢離弦疾射,如三道白芒,直直釘入野豬脊背。
緊隨其後,便是一陣法寶光芒爭先恐後襲來。其中紫色飛綾如天降紫霞,蘊藏開山斷流之威,重重一擊抽在野豬頭頂。
「不好了!地道被震塌了!」
匆忙跑出地道的烏藤寨大巫正要告知後方變化,抬眼卻是一副悽慘景象——無數箭枝釘插入地,數百名精悍兵卒倒伏在地,少數人還在掙扎抽搐、低聲哀嚎,鮮血染紅地面、漫過腳踝,好似來到一片嫣紅繚亂的荊棘叢。
舍羅魈被打回人形,跪地不起,腦袋落在腳邊,天靈蓋凹陷進去;蒙渠渾身插滿箭枝,單刀撐地,其中一條手臂不知去了何處,他麾下蒼背部那些狼頭怪人,也是死狀各異,有的試圖衝殺出去,卻被弩箭釘死在半途。
烏藤寨大巫此時聽得半空中一陣琴聲,身後地道盡數坍塌,裡面還有一百多人尚未走出,萬鈞土石將他們盡數埋葬,無一生還。
「我……」烏藤寨大巫正欲開口求饒,四周箭矢、符咒、法寶紛至沓來,他抵擋不住,當場被轟得支離破碎。
丁沐秋手挽紫綾飄然而降,看著滿地屍體,微微皺眉:「就憑你們還想挖掘地道突襲我軍營寨?」
此時張里尉快馬趕來,高聲道:「趙長史有令,請諸位前去包抄突圍敵軍後路,勿使其退回丹塗縣。」
十幾位藏身營寨各處的修士紛紛現身,丁沐秋爽朗應聲:「請趙長史放心,絕對不讓敵軍有逃竄之機!」
……
站在車壘上向遠處眺望,九黎國的兵馬急於突圍,陣腳已見散亂,陳校尉帶著一隊輕騎從側翼衝擊,將敵軍陣型分割開來。
在另一邊,丁沐秋為首多名館廨修士從天而降,投符擲火、祭寶飛光,殺得地上敵軍血肉模糊。
剛剛在營寨埋伏的兵士也被抽調而來,成南北合圍之勢,漸漸擠壓九黎國兵馬。
「幸虧有你提醒。」趙黍心知勝負已定,暗中對靈簫說:「先前妙娑羅來營中通風報信,你卻說九黎國不會只通過地道襲擊營寨。今日一見,敵軍動向果然被你料中。」
「地道狹窄,哪怕九黎國是藉助術法開鑿,但能夠容納通行的兵士不會太多。他們必然會安排突圍,引走你大部兵力。」靈簫言道:「妙娑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算沒有她來通風報信,以鷺忘機的修為,等地道再稍近一些,她也會有所察覺。」
「而你則讓我將計就計,擴建營寨、操訓兵士,在地面上弄出各種聲響動靜,讓敵軍自以為可以將地道挖鑿至營壘之下。」趙黍說:「能夠參與地道突襲的,必定是敵軍精銳,只要將其伏殺圍剿,便是除去一大隱患。」
趙黍看著遠處敵軍聲勢漸漸止息,心下放鬆些許:「我倒是慶幸他們主動衝出來,如果真是攻城,反倒不知要死多少人。」
「奇襲敵國腹地,占據城池,難以長久堅守。」靈簫言道。
趙黍搖搖頭:「我或許該多謝那名縣尉,他及時前來報知城池淪陷,我才能儘快率兵前來,將敵軍困在丹塗縣。」
城外阻擊戰很快就結束了,如今突圍出城的敵軍數量本就遠遠少於趙黍麾下兵力,何況舍羅魈那等高手在四面圍攻之下相繼殞命,突圍出城的敵軍缺少強援,註定慘敗。
「趙長史,我們拿住了敵軍統帥!」張里尉殺得臉上滿是血汗,身上盔甲上也有幾處砍痕。
「哦?沒死麼?」趙黍坐在車壘後面,輕撣衣擺:「將他帶來。」
不多時,兩名兵士提著渾身浴血、髮髻散亂的費佐聖過來,他臉頰手臂都帶著傷,跪倒在地,狼狽不堪。
「你叫費佐聖?」趙黍嘆道:「好名字啊,我聽說你當年是清明公麾下部將?」
費佐聖吐了口血痰,瞧了趙黍一眼,言道:「莫非貞明侯是要拿當年之事問罪麼?」
「我要問罪,何必糾扯當年舊事?」趙黍言道:「華胥國三公之亂時,我不過一介孩童。只是沒想到,你投靠九黎國猶嫌不足,還要反過來攻伐華胥國。你是為了給清明公報仇雪恨麼?」
費佐聖訕笑幾聲:「投靠九黎國的頭幾年,或許還有報仇的心思。現在?呵,早就無所謂了。」
「既然如此,你為何帶兵來攻?」趙黍皺眉道:「九黎蠻子在丹塗縣裡的暴虐行徑,想必你也看在眼裡,何必為虎作倀?」
「貞明侯,你是第一次帶兵吧?」費佐聖一眼看穿,趙黍不言不語算是默認,對方繼續說:「你覺得我這種改投別國的降將,能賦閒歸農、過上平靜日子麼?
我不想參與對華胥國的攻伐,人家立刻就要將我當成奸細祭旗!我既然選了寄人籬下這條路,就要拿出自己的本事去拼、去爭!哪怕如此,我也免不了要受人冷眼欺辱。
你們這些館廨修士養尊處優,什麼都不用干就能身居高位,受朝廷供養,哪裡經歷過我們這些人的苦楚?如果是想靠著三寸之舌讓我後悔認罪,那我勸貞明侯,不必浪費精力了。」
趙黍沉默良久,費佐聖跪直了身子,說道:「貞明侯如果還有那麼一點仁慈,請速殺我!我可不想被押去東勝都,受盡屈辱才死。」
「我給你留全屍。」趙黍闔目揮手:「帶下去,絞死。莫要讓他與九黎兵卒混雜,另尋空處埋葬。」
費佐聖視死如歸,稍稍整理髮髻,正要離開,趙黍開口喚住,多說一句:「楊……清明公雖然事敗,但一直奮戰到最後。」
費佐聖微微露出意外之色,但隨即恢復如常,然後任由兵士將他帶走。
此時幾位校尉軍吏與館廨修士也來到了,丁沐秋望著費佐聖背影,冷哼一聲:「倒是便宜他了。」
陳校尉拱手問:「趙長史,我們俘獲了兩百多名九黎國兵士,該如何處置?」
「全部斬首。」趙黍乾脆利落道:「立刻派兵進入丹塗縣,搜查是否還有九黎國殘存兵力。另外,不准搶掠百姓,違者軍法從事,所屬長官亦要連坐。」
「得令!」
趙黍轉而對丁沐秋說:「如果城中還有九黎巫祝出沒,勞煩丁道友帶人將其剿滅。敵軍殘餘恐作困獸之鬥,丁道友切莫孤身獨進。」
「明白,我現在就去!」丁沐秋沒有遲疑停留,帶著幾名修士一同前往。
趙黍望向其他校尉軍吏:「丁字營回去重新鎮守營寨,那些巫祝屍骸先收集起來,暫時不要掩埋,我另有用處。稍後我要進城安撫百姓,文吏代我起草布告,張貼城中。」
眾人各自奉命而去,趙黍一時無事,讓賀當關帶著親兵到遠處迴避。
「那名蠱師在附近窺視。」鷺忘機說道。
趙黍凝神調息一陣,這才勉強運起英玄照景術,覺得眼眶絲絲刺痛,但還是找到了妙娑羅所在。
「如何?這個結果,你滿意了?」趙黍在鷺忘機護衛下緩緩走近,對著空無一人處言道。
一陣蝶翅光塵飛散,現出妙娑羅身形,她笑道:「你可真是不客氣,一個逃亡活口都不留,讓我隻身逃回九黎國。」
「你要如何跟九黎國大人物解釋,那是你的事。」趙黍負手道:「你既然選擇出賣同袍,就怨不得會有這個結果。」
妙娑羅沒有參與地道奇襲,而是協助費佐聖出城突圍。但她一出城就隱去形跡,坐視九黎國大部兵馬覆滅。
「二十年了,趙小郎君真是長大了。」妙娑羅伸了個懶腰,問道:「怎麼樣?要不要放肆一把,跟姐姐去百花谷?姐姐保證你過上舒坦日子,總比在華胥國給人賣命要強。」
「費佐聖教訓歷歷在目,我又何必重蹈覆轍?」趙黍拒絕道。
「那等你以後死關臨頭,可別怪姐姐我沒有事先提醒。」妙娑羅言道:「妖王出世、蛇神下凡,無論哪一件都必須要大量血食,像你這樣的修煉之人,氣血骨肉就是最佳的犧牲。而丹塗縣一戰覆滅三部精銳,你的性命恐怕已經比韋修文更值錢了。」
「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與你一同去百花谷了。」趙黍淡淡一笑:「你又何苦招惹我這個禍患呢?」
「趙小郎君的善心,我可是記得一清二楚。」妙娑羅湊近身前,輕輕一啄親在趙黍臉上,然後擺擺手:「走啦,以後還有命,就來百花谷看看吧。」
望著妙娑羅離去方向,趙黍有些尷尬地摸摸臉頰,無言以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