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原是不知。」靖辭雪望著石階下那簇盛開的菊花,緩緩道,「殘雪與皇上在杭城的西子湖畔相識相知一事早已被宮人傳開,宮人們都道那殘雪是沐扶宮的貴妃,而素珊曾與臣妾說起,殘雪與皇上是宿仇,而她曾為皇上背叛父親,出賣家族。可憐她一心相護,幾番受傷,卻換來皇上的『可恥』二字。只是臣妾對她並無印象,聽後也未細想她是何人,但覺得殘雪一腔孤勇,甚是可悲可嘆。洛貴妃張揚跋扈,雖然痴心痴情,卻絕非殘雪。」她回身,祁詺承已然在她身後,目光異樣地將她望著。
她繼續道,「可適才聽了洛貴妃的一番話,臣妾才細細琢磨了下。她道臣妾待皇上一片真心,這殘雪,莫非就是臣妾?」
祁詺承未答話,痴痴望著面前清冷淡然又聰明無雙的女子,字字句句如冰渣刺疼他的心。驀然擁她入懷,緊緊擁住,喑啞地喚了聲「雪兒」。
靖辭雪動也不動,任他抱住,說出的話卻清寒無比:「可是,臣妾並不希望自己是殘雪。」音落,緊擁她的雙臂驀然一僵。
「那些往事雖然臣妾已不記得,但想來於皇上,於臣妾,都並非美好的回憶,反而是個折磨。皇上,往事如煙,既然臣妾已經失憶,不如我們彼此放過吧。」
胸口一滯,祁詺承再次擁緊她,不給她任何逃離的機會。心如刀割,大抵如此。
「雪兒,那些不好的事我們都忘記吧,只要慢慢來過,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祁詺承柔聲道。
「皇上……」
「喚我『阿承』。」
「好,阿承。」靖辭雪依然淡淡道,「失憶前的靖辭雪或許很想聽到你適才的話,可是現在的靖辭雪……」祁詺承的手又緊了幾分,「已經忘了該如何愛你。」
「阿承,你愛的是心裡有你的殘雪,而不是現在的靖辭雪。我們放過彼此吧,阿承。我喜歡亓官哥哥。」
祁詺承從亭子裡下來,素珊頭一次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復又回到亭子裡,落入眼中的是靖辭雪默然孑立的明黃色背影,寬大的後擺上繡著一隻騰舞的鳳凰。
又站了一會,她們去了宮門前廣場上的一座角樓。
靖辭雪立於高高的角樓之上,日頭漸漸西移,落在廣場上的角樓陰影也隨之移動。這時,宮外有人策馬而來。
「馨兒,去請亓官大人上來。」
「是。」馨兒恭聲道。
馨兒走後,素珊望向底下,馨兒已攔住亓官懿,亓官懿抬眼,看到了她們,遂下馬,往這邊趕來。
靖辭雪留意到她欲言又止的模樣,淺笑著拍拍她的手。素珊回過神,聽到她說:「素珊,殘雪是我,對麼?」
素珊一愣,她知道小姐總有一天會得知真相,卻沒想這麼快就知道了。想起適才祁詺承的神情,她有些明了。
「小姐,素珊不是有意瞞你的。」她道。
靖辭雪笑意淺淺,搖頭道:「我並非怪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素珊,我這樣子好嗎?」
素珊咧嘴一笑:「小姐這樣挺好的。」真的,她是打心眼裡希望小姐一輩子都不要恢復記憶。那段黑暗的日子,就連她回憶起來都覺得心悸。
亓官懿初初回宮,還未來得及向祁詺承稟報,便來了這裡。見到靖辭雪,恭敬地向她行禮。靖辭雪擺手遣退素珊和寧馨兒,親自扶起他:「不過虛禮而已,亓官哥哥無須如此。」
「臣不敢,娘娘……」
「罷了。」靖辭雪擺擺手,兀自坐到一塊台階上,淡然道,「亓官哥哥為人忠懇,只是雪兒希望在沒人時,亓官哥哥可以不用守著君臣禮儀。」
那日傍晚,他二人同坐在台階上,看天際漸漸隱沒夕陽。彼時,天邊徒留幾道殘霞,靖辭雪在早已靠在他肩上睡去。亓官懿側眼看了看她安靜的睡顏,天色漸昏,他想了想,招手喚來素珊,命她們先行回去。
素珊與馨兒走後,他抱起靖辭雪躍上角樓,踏風而行,不一會便到了凡靈宮。待素珊等人回來時,靖辭雪已安然地躺在床上,而亓官懿早已不知所蹤。
紫宸殿。
自從御花園回來,祁詺承就一直在批閱奏摺。如他所料,如山的奏摺里所稟之事全關乎廢后。他臉色逐漸冰冷。
適時,到了晚膳時間。
面前擺著十道美味珍饈,他卻如同嚼蠟。
曾有一日,靖辭雪的傷還未痊癒。他處理完國事,時辰尚早,便去了凡靈宮打算與靖辭雪一道用膳。那是他們第二次同坐一桌。
他給她布菜,她卻對他身後的亓官懿道:「亓官哥哥和雪兒一道用膳,好麼?」
彼時,殿中都是宮人,縱使祁詺承與亓官懿私下可以不顧及君臣禮節,此時卻不行。故而亓官懿躬身道了聲「不敢」。
聞言,靖辭雪擱下了筷子。祁詺承揮手散去一眾宮人,直至素珊最後一個出去,並把門關上。
「亓官,你過來一道用膳吧。」他道。
「皇上,臣……」亓官懿欲言又止。
靖辭雪淡淡道:「亓官哥哥不吃,那雪兒也不吃。」
乍然回憶起此事,祁詺承心中又是一痛。靖辭雪的那句「彼此放過」又在耳邊響起。若非他傷雪兒至深,雪兒又如何會忘了他?可他又不願雪兒恢復記憶,誠如雪兒所言那段往事於他們都是個折磨。而且他也無法知道,若她憶起自己曾那般可恨地侮辱她折磨她,雪兒是否會恨他?
愛已不得,他如何承受得起一個「恨」字?
餘光瞥到亓官懿進殿,他道:「怎麼現在才回來?」又道,「見過她了麼?」
亓官懿「嗯」了聲,抱拳行禮,道:「據臣探測,皇上先前在金陵城遇刺是靖子午的一招聲東擊西,趁機混入隨行宮婢之中。中秋那晚,白衣人從羽林軍手下救走重傷的靖子午,而且輕功了得。今日一早臣得知他們在城外三里處現身,趕去時早已沒有蹤跡。但臣無意間發現落葉底下有白色粉末,業已取回交由白老太醫,三日後可知結果。」
祁詺承頷首,卻望著他道:「她還好麼?」
「她很好。」亓官懿想了想,也把他與靖辭雪在角樓上看夕陽一事照實說出來,因為他不想對阿承有任何隱瞞。
「靖子午的事不急於一時,你有空就多去凡靈宮走走吧。」祁詺承淡淡道,擱下碗筷,走出大殿。
亓官懿卻聽出他平靜語氣里苦澀,望著他蕭條的背影,澀然道:「阿承,我……」欲言又止,他也不知該如何勸慰。阿承對殘雪的心意,十年來他一直看在眼裡,先前即便懷疑洛繆瑩,阿承也會為她深入山林尋找月伊草,只因她可能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
他與阿承,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靖相愛女斕瓴皇后才是真正的殘雪。先前有多恨,如今阿承就有多痛。
想起白天亭子裡的事,祁詺承沉默了會,往外邊走去。亓官懿默默地隨他出了紫宸殿,沒再繼續跟著,目送了一會兒,招手喚來曹公公囑咐一番,才離開。
曹公公領著幾名心腹遠遠地跟在祁詺承身後。不知不覺,到了凡靈宮。祁詺承在高牆外站了會,躍入牆內。曹公公等人恍如未見,站在原地等候。
素珊凝神一聽,察覺有人潛入凡靈宮。當即走出殿外,待看到那身影是祁詺承時,她冷冷一笑。
靖辭雪的屋子照舊燈火通明,祁詺承輕輕推開窗子,露出一條細縫,床上的靖辭雪睡顏恬靜,美好到讓他捨不得撤開目光。
靖辭雪說他愛的是心裡有他的那個殘雪,可是靖辭雪如何知道,祁詺承愛著十年前西子湖畔的殘雪,亦對十年後的靖辭雪動了心。那時他不願承認,固然亓官時常言辭暗示他正視自己的心意,可他如何能愛上自己的仇人之女?
他逃避,甚至放大自己對她的恨,狠狠折磨她。直到靖辭雪替他擋劍,鮮血淋漓地躺在他懷裡,他才恍然,正視自己的心。原來不知不覺,情根深種。
「雪兒,我放過了你,那誰來放過我?」他低聲喃喃,手一揮,窗子緊閉。
負手繞過長廊,素珊端著膳食朝他行禮,紅紗宮燈下,素珊盈盈而笑,他眼皮微抬,對素珊深深笑意中的嘲諷恍若未見。
「奴婢早就說過,不要傷害小姐,不然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身後傳來素珊不含感情的聲音,他唇角微提,也冷冷道:「朕也奉勸你一句,莫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皇權。」
「奴婢不敢,恭送皇上。」素珊朝他的背影屈膝行禮,祁詺承揚長而去。
祁詺承面目陰寒地從凡靈宮出來,冷冷地掃了不遠處的曹公公等人一眼,往沐扶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