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章 終耶?始耶
河州城中飛出的隼,在天空中盤旋著,在煙火繚繞的天空中。
赫黃的瞳孔中印出的是漫山遍野如林的刀劍和旗幟,螞蟻一樣交錯在城恆里廝殺的人體,然後大團大團的淹沒在火焰中,或是倒塌建築的塵土中。
一些同伴哀鳴一聲,被突然掠過的強弓,射傷,斜斜的掉落下去,這些天空的健兒,才重新順著氣流鼓翅而起,按照訓練,分頭四散飛走。
看著幾隻被射下來的血淋淋的鷂子,吐蕃的全權總帥尚結贊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
隨著更多部族兵力和吐蕃勇士的投入,一點點頑強而堅決的推平那些唐人賴以抗拒街坊,在某些方向,吐蕃健兒的弓箭甚至可以射到唐人最後堅守的牙子城上。
而年輕贊普和拱衛他的近衛軍的突然到來,固然讓吐蕃勇士士氣大振,但是也是無形的壓力和督促,占有這個擊敗唐人的榮耀和功勞,還在其次,關鍵的是,那位馬向怎麼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讓贊普離開自己的視線。一想到這個關鍵,他的頭就痛了起來。
而這兩天牙子城內的唐人,似乎也是山窮水盡了,一直在對外放出鷂隼,讓尚結贊心中的不安確實愈加的濃重。
「加派更多的探哨。。」
「再派出信使,儘快聯絡上那些哨糧的青海各部。。」
「派人去大弗盧。。我要橫多的援力,不管是附族,還是庸奴,有多少我要多少」
一氣分派完命令的尚結贊,深深吸了口氣。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場全力而出的戰爭讓吐蕃的國力,已經到了一個危險的地步。吐蕃本部的將士,士氣和鬥志還算尚可,但是那些藩部已經疲憊不堪了,
吐蕃敢於不顧長遠的後勤,大舉席捲下高原,就是寄望與河西眾多的藩部,獲得兵員和牲畜的補充。但是這場突如其來的瘟疫,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要知道大多數吐蕃士兵備馬代步,遇戰必下馬列行陣,死遞收之,終不肯退。人皆用劍,不戰,負劍而行。失去馬力後,他們就失去賴以自豪的機動性。
吐蕃每發兵,皆以奴部為前驅。這包括吐蕃本部的奴隸,也包括被吐蕃役使的部落和族群,其富室多以奴從,往往一家室十數人,由是吐蕃之眾多,因此要在吐蕃數十萬的大軍中,找到他們本部主力,無疑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吐蕃本部精銳,卻可以藏在其中,覓機發起致命一擊立決勝負。但是被拌在這座城下之後,吐蕃的主力就像是夜晚中的火炬一般的顯眼。漫長的糧道暴露在唐人游騎的,只能寄望於破城後的補充。
畢竟,按照吐蕃特殊的體制,除了贊普名下的王軍和八隻禁衛東岱,由王屬總管和大弗盧專門供給外外,其餘五如十二支,數十東岱,皆以身強力狀「雍之人部」(屬人、奴隸),攜帶大量牛羊馬匹,便於隨軍遠行就食。
所謂「出師必發豪室,皆以奴從,平居散處耕牧,熟人供一騎,隨戰隨走」。有專職「奴」隨征的「正規軍」,其中至少當有半數為「疲弱」或「奴」之類不直接參戰者,才能保證參戰士兵至少一人兩匹戰馬。
而那些被臨時徵召的部落,則軍事、行政與生產三位一體,實行所謂自帶軍糧,隨掠隨取,也就是短程作戰時就是大弗盧輸給少量均糧,而遠程作戰時,就是部落的全部家當一齊出動。
在需要的時候,這些普通部眾會迅速轉變成征服地區的屯守和占領維持部隊,以實現在當地的紮根,吐蕃的偌大國土,就是通過這種部落一體徵戰制,逐漸拓展起來的,
但是來到低地後,這些附族和庸奴的損失遠遠超過了預期。。。隨著時間的推移,吐蕃人賴以取勝的這些優勢,也在一點點的流逝。。。
在那些鷂隼最終落下的地方,
湟水上游,與蘭州交界的無名山谷中,無數打扮成民夫的人,正在脫下身上畫有編號的制式布袍,從運送的大車裡取出整捆的兵器和旗幟,迅速武裝起來。整隊整隊的齊步走出山口。
通往關內的大路兩旁,原本因為瘟疫,而臨時建立起來的眾多隔離營地,終於打開沉重的封珊,出來不是載滿屍體的打車,也不是形容枯槁的流民,而是眾多全身披掛的士兵,高舉著所部番號的旗幟,成群結隊的排列在道路上。
滿地吐蕃部族兵的屍骸中,游曳的騎兵正在集結起來,那些正在補刀和收羅戰利品的藩部,也在號角聲中,老大不情願的聚集到他們身後。
「勝負在此一舉。。」
「不勝無歸。。」
沒有長篇大論的口號和太多的豪言壯語,隨著鷂隼最後一次帶來的訊息,
無數從外地聚集而來的游擊軍和自由狩敵的藩部騎兵,像是嗅到蜜水的蜂群一樣,在河州城外吐蕃人龐大的本陣之外,構成了一個相對鬆散的包圍圈。
吐蕃的王帳和河州行台所在的牙子城,同時構成了以內一外兩個鏖戰最激烈的核心。
泰興二年的春天來的特別早,才三月里的天氣就讓人暖洋洋地渾不著力,往年柳樹才抽芽的時候,園子裡就已經遍地花開,尤其是那片晚梅,爭相怒放,香雪無垠。
「有人冒充軍戶和軍眷。。套購配給物資?」
我坐在一直綻放的老梅下,對著一堆處理完的公文,再次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指示道。
由於龍武軍上下相對好的福利待遇和比較周密的保障項目,這種東西一開始就屢禁不止,不過之前都是零星發生的,直到最近才變得頻繁起來。道理很簡單,
因為戰事的緣故,長安市面上各種民生物資物價飛漲,特別是大宗的米布肉炭,還有鹽酒茶油,只有軍隊系統內才有保證正常的配額供應。
「抓到一個就嚴懲一個好了,,當然了,打打殺殺什麼的多無趣,湊夠一批數目,就送到邊州去協軍好了,男的可以挖土堆壘,女的可以洗衣縫補。。反正得把,損失給我賺回來再說。。」
我又翻開一本,唔了聲。
「這是河北的新開田畝冊?」
這是一個患均不患貧的時代,舉遍天下,能夠有效率的組織起大規模生產勞作工程建設的,也僅有龍武軍名下,通過團練、義勇、民夫三級預備役體制,以軍屬的大型工場和府兵下屬眾多軍屯莊為核心,帶動大量傍戶來實現的。
由於採取先進的丈量技術和手段,在那些被清丈出來隱匿不報,而被沒官的土地上,很快就被人聲鼎沸的開墾建設團隊的臨時營地所填滿,整齊劃一的田壟溝渠和統一式樣的集體房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新雪消融的大地上上延伸開來。
一個月後,新翻的田地里連新種下快生好長的作物都出苗了。這就是推行農業產業化生產創造的奇蹟。一個從劍南流民大營開始鍛煉出來,配備大量騾馬和板車、大小件工具,經驗豐富,配合嫻熟,功能齊備的建設團隊,只要有合適的條件,足以讓任何土地舊貌換新顏,讓任何自稱 的人相形見絀。
李泌昔日在河北搞的工程軍,和新整編的漕軍,也未嘗沒有類似的意思,本來是作為這些裁汰士兵的過度和折衝,而不是一股腦的解甲歸田,讓他們自生自滅,乃至變成地方的隱患。但是後來發現,因為缺少足夠的條件,無法完全複製龍武軍管制下的模式,於是乾脆從這些人選出相對忠實可靠的,組建新的府兵體系,這些被清理出來的前軍人雖然作為士兵,在年齡或身體已經不合適,但是用來指導訓做那些預備役,還是勉強可以勝任的。
想到這裡,卻看見梅樹下,被縐老頭引過來一個人,滿臉笑的很淫賤的樣子
「去平康里。。散心」
我驚訝的看了眼李祁,這個傢伙居然故態重蔭,敢撩撥我去那裡。
自從小丫頭橫掃平康里事件之後,那些損失慘重的後台老板有苦難言,他們自然不可能和當朝皇帝最寵愛的幼妹理論什麼,也不敢和我這個惡名昭著的北軍總府較真。
於是引我去逛平康的李祁被人挖出來,就成了許多行院眼中的災星,那些勛貴的怒火都集中在這位宗正卿家的老二身上,於是他很是過了段過街老鼠的日子。
「其實是受人所託,也有。。我自家的緣由啊。。」
他有些為難的支吾道。
「就請您老去坐坐好了。。」
半響之後,我波瀾不驚的坐在一處宅院的閣樓里,說是平康里,其實是平康里的一家教坊別館,專門提供娛宴歌舞出台的。雖然也是行院,格調相對高一些。
「莫呼洛迦莫呼洛迦揭諦摩訶
莫嘆息色是空空變色色變空空變色
末世摩登伽此刻不變色
是美色出色生色問誰可以不愛惜
唱惜色歌摩登伽正是我
天龍之女一曲婆娑心眼仿佛中魔
盡我角色意識美色來請你多愛惜
良夜又逢末世人珍惜今晚記住我
」
《摩呼羅迦》的歌聲飄出來。
由於是白天,其實是沒有正式開張的,不過還是可以聽到前院有一些眷留的客人在會宴做樂。
作為崔光遠的手下,平康里眼線之一的王啟年,小心的陪著我說話
「他們是什麼人。。」
「想投幕府的人。。或者說是跑官的人。。」
「不過跑的不是京官,而是。。西北道」
「衛伯玉哪裡。。」
「衛總管,此戰之後,恐怕就要改成衛使君了吧。。」
「打退吐蕃後,河西、隴右可是大批的出缺,為了備敵計,總有一道要有個熟悉吐蕃,資歷威望都能夠威懾邊疆的宿將來總領,。。」
「再說如今河西各道殘破,急需重整邊防,朝廷沒有多少余錢,能夠帶錢糧和兵馬就任,除了中軍出身的衛伯玉還有誰。。」
「雖然如今各道都督只掌總專兵,但是畢竟是節鎮一方,舉薦缺要還有不小餘地。。特別是對破敵功臣來說」
「小王爺」
我正聽的起勁,就聽見一聲招呼。一個香風顰娉,身量豐腴,從頭到腳沒有一寸地方不顯溫柔的女子,走上樓來,看見李祁嘆息道
「您這是何苦啊。。」
只是李祁的表情一下變的很奇怪,眼中悽苦酸澀,難道李祁有御姐情節,還喜歡這種熟女類型,
「老大,可否拜託你件事」
他表情凝重咬著牙齒一句一字的說
「用你的名義,將棲霞給贖買出來。」
這女子原來是他府上的女官,幼時蒙讀聽教,如大姐姐一般的人物,卻因為的生的出色,他家老頭子關心了一些,引的出身大族的王妃不滿,乃密使人將她譴嫁給了一個郎當無行的賭徒,又將她輾轉賣入教坊。
好容易再次相逢,他卻再也不想放手留下遺憾了。但是漢中王家裡是絕對不可能接受這種事情的,這家教坊背後,又很有些能耐,不鳥他這個宗室。
好吧,我徹底拜服了,看起來這麼淫賤的人,居然也會有這麼狗血的事情。
「為什麼要贖買。。」
我放下端摩了半天的杯子,看了眼表情一臉變的十分精彩的王啟年,拍拍手
「。。」
就見小楊從樹上躍下來。,幾乎沒有多少聲音,也沒驚動任何人,就落在我面前
「發信號,說我發現這裡涉嫌里通國外,出現過吐蕃奸細,需全部抓回去注意拷問。。」
河州,一名滿臉愁苦的千戶道。
「米當,燒倉,章嘉三部七千人全部不見了,只剩下他們的附族和庸奴。。」
聽到這句話,正在騎在馬背上四處奔走,調兵遣將重整防線,以對應唐人如蜂攻勢的吐蕃總帥尚結贊,身體重重頓了一下,背心有些發冷。
尚米當,燒倉,章嘉號稱娘氏的三支族,在這個關頭居然玩起了失蹤。
「後陣的渾末人反亂了。。將那些附族和庸奴沖的大亂啊。。」
隨後一名滿身是血的部將再次撲到在他的腳下。
這些渾末人,是吐蕃悉補野氏族的奴部。游徙在吐蕃與唐交壤的甘、肅、瓜、沙、河、渭、岷、廓、疊、宕間,在親近吐蕃的番部中最勇猛著稱,而馬尤以優良。
他們居然會發生叛亂,幾乎是鄯州之戰的翻版啊,他忽然背寒徹骨,那些附從的藩部中旗號雜亂,互不相識居多,究竟有多少人早被唐人被滲透了。
「出城,與贊普匯合。。」
他當機立斷道。
強行突進到河州城下的吐蕃大軍中,然而他看到的只有讓人心中發涼的一幕
「贊普呢,贊普不見了。。」
一群近臣和侍人象沒頂之災的螞蟻一樣,發瘋的在王帳中尋找。
「馬向也不見了,。。」
「還有大弗盧的列位執政大人。。」
「禁衛總御阿果董贊大人也不見了。。」
「唐人和叛賊一併殺過來了。。。」
「我們登比絨布。。在那裡?」
各種哀號和嘶吼聲充斥在吐蕃人核心大帳。
「立即封鎖消息。。」
尚結贊幾乎是怒吼的對自己帶來的衛隊下令道,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經被大弗盧那些人拋棄了,弄不好是內定的罪魁禍首,讓他獨享擊敗唐人最後堡壘這個榮譽,或許本身就是一個設定好結局的陷阱。
「擅自出營者全部殺掉。。」
「號召各部就地保衛贊普。。」
顯然連他在內的一大批老悉補野和內四族的宗貴,都被人算計了,一想到他的妻子兒女親族和領地,可能被那些執政家族瓜分,他就怒不可遏,但是他還想在努力一下,至少活著回到高地和那些人計較。
除卻糾纏在河州城中無法脫身一部分,他手上還有十幾萬大軍的陣容,雖然其中一半多是附族和庸奴,但只要城外那些蘇毗、土谷渾那些內四族的軍隊稍微抵擋一下,他就可以召回分散在各部之中督戰的三萬多悉補野本部的勇士,有這些視死如歸的勇士做資本,就算是面對唐人最精銳的擲彈兵,也不是沒有一搏之力。
只要能帶著這些勇士回到高地上,向本家供奉的雍桌大神主,千山萬嶺之父起誓,一定索還這個代價。
「土谷渾青海部,蘇毗開始各自向外突圍了。。」
「什麼。。」
這個噩耗再次扼緊了他心中最後那點希望。
隴右道,
「馬向瘋了麼。。把贊普身邊的人,全部送到戰場上去」
一直停留在繕城中,遲遲沒有動靜的吐蕃北路統帥,尚息東贊對著身首異處的信使,嘆息道
「羊倉和米嘉芻兩家小王可都還在那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