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
「世上沒有無用的學問,只有無用的人才」
直到很多年後,徐卿若到了能夠被稱為數朝大老的年紀和地位,每當想起當初的際遇,總是喜歡把這句話作為家訓,告誡那些家族的子侄後輩門人。
無獨有偶
在城市的另一端大校場裡,寬袍絨披的肅宗皇帝,心情也很好,
朝廷的三大行營大軍,已經在月前克復京畿門戶四州,會兵與長安城下,一戰下來賊軍至少損失了四個精銳軍的人馬,還有數個軍部眾的大潰而逃,光俘獲兩萬餘,要知道這些可主要是最早追隨安逆,經營有年形同私軍的死硬分子,賊軍大將安忠清,安承志等相繼自焚而死,張忠志因傷而擒,李歸仁不知所蹤。
長安里的叛賊已經是窮途末路,人心惶惶。據說城中聞而棄逃來歸者眾,長安八門每天都能收容樹目不等的逃兵,賊軍甚至已經無力制止。宮內省和少府寺,連重新修繕宮室,營治游苑的章程,都已經擬訂好了。
現在行在新宮裡,人人面上充斥著對新春時節的嚮往與期盼,也許這是平涼城過的最後一個冬天了,
成都方面,剛又進獻了一百件成套的琉璃器皿,精美工巧的新奇事物也讓自己寵愛的張淑妃面上,這些天始有些笑容。肅宗一想到這個心愛的女子,總覺得有些虧欠和愧疚的情感。
此女系先帝睿宗張皇后胞妹的孫女,自韋堅一案牽連,不得不與太子妃韋氏絕婚後,就專寵淑房,一貫侍事淑良賢德,事事能先承己意,使人格外鍾情,體貼恩愛。雖逢國難一路顛沛流離,患難相依,始終不離不棄。
輾轉到了靈武后,她日侍左右,夜寢必居前室。自己嘗與語道:「暮夜可虞,汝宜在後,不宜在前。」她卻道:「近方多事,倘有不測,妾願委身當寇,殿下可從帳後避難,寧可禍妾,不可及殿下。」如此衷情,不免感切。
為自己生了兒子後,才修養三日,即起縫戰士衣。自己以產後節勞為戒,她乃道:「今日不應自養,殿下當為國家計,毋專為妾憂。」如此忠義風範,時為一國之表率。
只是為了國事表率,自從折賣了她喜愛的珍寶器物,她就多少有些落落寡歡讓人心疼,為了替她解煩,乃與之飲博為歡,結果聲聞戶外,又招來臣下「荒嘻國事」的勸諫,不得不用擲無聲的干木菌為色子,偷戲且罷。
後來自己念及相薷與沫的舊情,有心立她為立後,卻又為總天下兵馬大元帥府長史李泌,以」太上遠在,舊都未還」而勸止,她更是愁腸鬱郁,歡顏容減,雖然自己知理是如此,但也不免心中愈加愧欠了。
最後還是遠在成都小女的府上,以敬奉孝道之名,很貼心的時常進獻了一些並不奢華,卻相當新奇的賞玩之物,才稍有所開懷。
「皇上」左右的聲音輕輕的把他喚回來,卻是被臣下喚做「李善人」心腹內官李輔國。
本來這裡的見聞,不免涉及軍國密要,尋常宦人不得隨近的,只有他還領了判元帥府行軍司馬的司銜,才得以事前,只見他滿面關切的輕聲道「是否乏了,需要奴才安排鑾事」
「無妨」
肅宗搖了搖頭,隨即把這些柔情羈縻的念頭拋開,他雖然沒有乃父之資,也沒有那些皇族兄弟的才情、武藝,跳脫、飄逸、名聲著著等的優點,但勝在穩重塌實,對這軍國資要和兒女私情,還是分得清楚。
只是這校場裡沒有威武雄赫的大軍,卻列滿了一堆堆的大箱高架,人形草垛,兵器甲馬,這都是賀使蜀地之行,帶回來的成就。
又緊前了幾步,來到排成一列,黑黝黝的不起眼的小口陶瓶前,李輔國左右是提擎著暖爐香餅,趕忙亦步亦趨的緊隨著。
隨侍的小吏趕緊大聲介紹。
「這叫燃燒瓶,顧名思義以火攻敵,攻守皆便,尤善破陣,其製法來自百年前大秦國籍以大破大食水軍的秘密武器——希臘火」。
他舉起一件陶瓶。
「陛下且看,這油瓶乃統一標準製作,盛以扶風和倥崍特產的石脂水,以浸磷過的麻紙為引火,飛投而出,一燒一大片,炎騰四濺,水澆欲烈,人馬沾而久浸不滅,很是犀利,還有大中小灌裝的規格,方便弩機,石炮投射,據說早在安息國就有這擲火兵之建」
「卑臣敢請,陛下稍退後些」,就有強壯軍士上來,在火盤點火,掄手飛投出去,乒的聲砸在把柱上,剎那間碎濺的火雨,淹沒了十數個人靶。
「甚好」肅宗輕贊道「以步敵馬對戰,怕是更為有用」
「陛下聖明」左右齊聲贊道「畜馬畏火,聞之而驚,衝刺自亂之」
「只是此物燒起來不分敵我的,利守更利於攻把」
隨同文武中,一身白衣風采神竣的元帥府行軍長史李泌,突然出聲道,當然,他在成都時,還有另一個名字章柳,西北行朝君臣的此番見聞,正是他的呈請。
「大人說的是,這東西容易流淌噴濺,控制不好,殺敵也變成卻己的妨礙。」
小吏又拿來一個造型新異的小鐵爐子和一把油壺。
「你拿著燈油來做甚」這次卻是朱袍武弈冠,被稱做奉聖五大臣的衛尉卿魏少游,他原本是朔方水陸轉運副使,以營治宮室奉駕而得賞於上,對神神秘秘的拉來這校場見聞,本是頗不已為然的。
「回大人,這不是普通的燈油」小吏謙聲道「乃是以密法提鍊石脂水中,經過蒸瀝後剩下的沉油」
「沉油」
「雖然不如易燃爆濺,但卻是上好的燃物,其性穩而焰耐久,盛以特製的油爐,便是極佳取暖熱食的器具,據說成都的流民大營能夠安然度冬而少有寒斃,亦多仗此物之效」。
他小心的將油壺注入小爐中,待到火苗竄生,熏面的熱力滾滾而來,在風中扶搖躥抖了老一會卻依久不熄。
「將做的大人們打算,將來還要在軍中推廣此物,據說只要有足夠的貯備,就可使大軍長久橫行於冰雪中,而無虞寒凍之厄。
這句讓大軍行於冰雪的保障,不由肅宗大為心動。
作為當年以太子名義領兵的僅有幾次戰役之一,渤海王大武藝乖逆不臣,強並四鄰,斷絕朝使,朝廷發大軍往討,攻其境內久戰且克,卻因突降大雪,後給不繼,將士傷凍者眾,而不得不退兵。
雖然次年渤海就臣事以恭、遣使謝罪,但他以太子身份為總帥,為大軍置備不全,致使勞師無功,被李林甫一黨引為攻吁的口實,此戰無果,一直是他引為憾事的一段舊事。如果有了這個可以支持大軍寒凍下作戰的燃油,只怕當年的結果就不一樣了。現在大軍圍困長安,若有此物為助力。
正當這時,校場外突然隱約有爭執聲傳來,還有內官「什麼人」「不得喧譁」的勸戒,
「什麼人在那裡」
「回陛下,神策軍軍使成如璆,神武軍將軍管崇嗣,請見」。
不由皺了皺眉頭,才道
「准見吧」
就見虎虎生風的大步進來一前一後,披甲鋃鐺的兩員大將,其中管崇嗣老遠就高喝道
「陛下,臣有話要說」
肅宗不由笑了起來,難道這兩位又有什麼爭端。這神武軍大將管崇嗣,是個直性子的粗人,當初入朝,背闕踞坐,談笑自若。是為監察御史李勉,上章彈劾,要將他治大不敬,還是肅宗特旨宥免。
而這神策軍始置於玄宗天寶年間,時哥舒翰攻破吐蕃磨環川,唐以其地置神策軍,成汝璆一戰功出眾為首任軍使,他也是最早行朝赴難的軍鎮之一。
只是這兩者雖然都是哥舒舊部,但因為行朝草創簡陋,這兩部同為近衛,為了人員配給等資源,沒有少爭奪過,也在這兩軍將屬中,留下一些喜歡相互抬槓的習慣,不曉得今天又有什麼口水官司,乃道。
「准奏」
「為什麼我們神武軍的武備,尚不如那些百營義叢」
「你這是什麼意思」聽得這話,衛尉卿魏少游不由出聲道。
管崇嗣哼聲瞪了他一眼,卻對肅宗說
「我下的兒郎,和那些義叢營的胡崽子們較計起來。」
呵呵,左右都笑了起來,這些部伍間自持身份,平日沒少些大小爭鬥和明暗競力,只要不鬧的無法控制,對這種相互角力性質的競爭,是樂見其成,畢竟如果這些軍人武夫都是一團和氣,親善友好乃至進退一體,反倒讓人擔心的事情。
「居然都被砍崩了刀」
「什麼」肅宗聞言稍稍一驚,這些禁前宿衛兵器,都是內庫所給,賜給的都是千錘百鍛精工巧做的百鍊刀,居然就被砍崩了,頓時望做衛尉卿魏少游,他兼掌行都治防和武庫貯備,不免面色難看起來。
「臣。」他欲自辯
話音未落
另一員看起來相當沉穩幹練的神策軍軍使成如璆,亦拱手出奏道「臣要參西北軍造司一本」
「這又是為何」肅宗稱奇了,這兩位倒是一致了。
「臣參軍造司,偷減軍料,以賤充貴,中飽私囊」
「什麼」
轉武部侍郎知書舍人事杜鴻漸,聽了這話面色微變,他曾做過鹽鐵官。現任的軍造也是他一手提拔的人,被人質地貪墨偷工減料,不免有些面上無光。
「同樣的刀劍,市面上能買到軍器造的尋常橫刀一柄,不過五、六百錢,但是我神策軍所配的白鑌橫刀,一柄卻要一緡六百錢,兩相較用起來,品性卻相去不遠」相比管崇嗣的直來直去,成如璆言事要條理共陳的多。「糜費朝廷軍資的嫌疑,臣下所用不安」
「哪有這樣的道理,這是市面上的通價,鑌橫刀上等壹口,直錢貳阡伍伯文 」
忍不住開口說話的,卻中書舍人崔漪,他曾任節度判官,專司過軍資採買,與魏少游、杜鴻漸、裴冕等號稱擁立五大臣,素來一體同氣,自然要出言辯直。
「便是最下等的,也要壹阡捌伯文,不可能那麼便宜的」
眼見他們爭執起來,肅宗卻有些無所適從了。卻聽一個問候平和的聲音道
「管將軍所言,確實如此」
說話的是御使大夫張稿,他雖然是太子從舊,但為人一向持正,也素有威望,「不過非軍造之過,這批新發的刀劍乃成都流民大營造」
「臣曾觀成都軍器場中,那裡用的是水力機關,借的河川之勢,千錘百鍊出來的百鍛刀劍,西北軍造用的都是人力錘打,所費自然不同了」李泌接口,笑而釋道「這就是今日臣敢請陛下觀聞校場的取意」
「新配給義叢營的武具,就這麼好用麼」
很快就有人取了一件上來,小心的放在案上
「聖上,你看這蜀地新產的橫刀」與尋常的橫刀相比捎狹長了些,掂在手重的分量也更沉,
肅宗的驚訝更甚,本朝擅造武具和重要軍器產地,多在河北西北諸路,蜀地素不以產鋼而著,沒想到那人不過經營有年,就能形成品質和產量相當出色的規模。
「據說采自那位駙馬大人,自泰西國帶回的五金鍛治之密藝,刀口極堅韌」,
「還有這件紙甲,乃是以千鍛而成的,綿韌不下厚革,百步不穿,除了怕水外,據說其產廉簡,已經配備到了那些民軍義勇了」
隨又引看了其他的事物,鋼臂石炮,鐵構弩車,樣樣看下來,肅宗許久無言,方才道
「朕這位駙馬,還真是個奇人啊」
李泌沉容無波的笑了起來
「關於這位大人的聽聞很多,都說他在海外得了先世諸葛武侯的遺書,善造機關工巧,什麼木馬流牛,自走水車、巨臂輪吊,絞盤踏船,鐵弓鋼弩,甚至具已失傳的並發十矢的元戎弩,發箭連支的先秦弩機,都在他手上恢復舊觀」。
「又有說他得過神醫華佗的青囊殘篇,許多上古失傳醫技,得以再世,什麼針刀書,麻沸散,數不勝數,以仁濟院,聚劍川之資老醫家共研之,效法先人,專做那些刮骨去創,開腹割疾的行險之術,據說已經活人好些例呢」
「還有這種事情」
李泌素來心志淡薄,名利無差,也不好結黨,也不與誰特別相親,肅宗倒是難得見他這麼推崇一個人和他所做的事情。
「說起他的醫道,奴才也想起來,陛下在路上還見過一回呢」李輔國堆笑著說
「難道」,他頓時想起駱谷之戰後,偶見那位便宜駙馬,對那些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將士,做一些讓人心驚肉跳的事情。
「那位劉昌阼,臣也見過了,身健如昔,未見舊患」李泌繼續道。
「由此,還創立了著名的風邪熱毒說,其醫理據出《黃經》,說是天地初開,清氣升而濁氣下,濁氣無形而四散於空,聚於野為瘴氣,居於人為病原,人受創或體弱,則易為所侵,為濕熱寒毒諸症,因此還在官定六學的醫道中增立了防疫學一目,和青城山合辦藥廠,專事研製克制寒熱暑疫的藥物」。
他聽的心中抨然而動,已然明白李泌的意思了,他並不是一個會無故特別推崇別人的人。
作為歷朝歷代的統治者,最擔心的災害,不是洪水不是乾旱、蝗蟲,也不是戰亂,而是瘟疫,沒錯,就是瘟疫,其他災禍總算是可見的,總有辦法預防避免乃至彌補,而所謂不可知的東西最可怕,這種東西起於無形,散於無影,不分官士黎庶,所過橫屍遍地,人感無異,在大多數情況下,根本防不勝防,如果可以找到一些事前預防事後補救的辦法,乃無異是本朝一大幸事。
要知道當年南詔之戰中,那些河北、關中的精銳老兵,就是因為不習南方雨林暑熱,未戰而全軍病敝大半,結果病沒在那片蠻荒之地上的將士,居然比戰死的還多,要不然失去這些各地常年積累下來的老兵,河北也不會淪陷那麼快,洛陽保衛戰中,也不用久負盛名高、封二帥帶十幾萬新兵去抵禦叛賊,長安也有足夠的預備力量,面對潼關之敗後的局面,這可以說是大唐君臣,心中永遠的隱痛。
再說,俗言大災之後多有大疫,兵火連綿之後,國家需要休養生息,也未必經得起新的變亂了。
「已然,有什麼成就了麼」如此前景,他反倒有些不確定了。
「這便是臣要獻上的行軍散、萬金油、劍南白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