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老太太生辰這一日,親舊俱都來賀,紀家花園子裡頭處處點得彩燈,紀老太太那一支里也還有些堂表兄弟,平日裡因著年紀大了疏於走動,黃氏趁著辦壽發得帖子出去,倒有一多半兒派人送得賀禮來的,還有帶了家中晚輩來祝壽的。
紀老太太許多年不曾辦過大壽了,黃氏想把這事兒辦得漂亮,除了公中出得銀子,各個房頭又還榨了些出來,勉強把這樁事辦了起來,依舊左支右絀。
她才跟紀氏鬧得這一場,倒沒好意思來跟她開這個口,紀氏是養在紀老太太身邊長大的,眼看著老太太年事漸高,還得作得幾場壽,到得壽宴前半個月,自私房銀子裡頭拿了些出來,拿錦盒錦帕託了送到紀府去。
給老太太她是定不肯收的,出了嫁的外孫女兒,還得為著上她作壽破費,這封銀子便直接送上了黃氏的案頭。黃氏接著銀兩一點竟有兩百兩,知道這是紀氏給老太太作宴用的,卻還是咋了舌頭,還跟乳母嬤嬤一嘆:「若是她自家親生的,配給我兒再好不過了。」
可惜卻不是紀氏親生的,這才給了紀舜英。那日紀氏一走,她便去了老太太那兒一趟,一面給老太太端茶一面道:「才剛姑太太來了,往我那兒坐得會子,這會兒才走。」
老太太聽見了就一奇,紀氏還有來紀家卻不來拜見她的時候,眼睛一掃黃氏,黃氏便捏得帕子一笑:「老太太可別怨我,原是我的不是,前兒舜英回家,我看著他年紀也到了,也該相看起來,便在妯娌裡頭也說得一回。」
紀老太太一聽全明白過來:「阿季是有意把家裡的女兒嫁回娘家了?」老太太面上半點兒瞧不出喜怒,黃氏拿眼睛的餘光瞥過去,又趕緊收回來:「不獨是姑太太,連三弟妹家裡也有年紀合適
的,在我那兒正遇上三弟妹送東西來,我哪裡敢擅專,自然還得來回過老太太才能定奪。」
依著老太太愛紀氏之心,聽見小胡氏相爭,頭一個便不喜,胡氏作得填房不夠,又聘了娘家侄女兒嫁給兒子,到第四代了再想插手,紀老太太頭一個就容不下她。
老太太人老了卻不糊塗,把這事兒在腦子裡過得一回,闔了眼兒問道:「阿季,可提了哪一個?」
黃氏嘴角一松,趕緊繃住不讓自己笑出來:「她也不曾提,只我看著,她心裡總歸偏著自家教養的,那兩個,哪裡同她親近呢。」
這話說出來老太太先自不喜,她教養出來的姑娘,端方大氣再沒能挑剔的地方,可一想確又是真的,誰能估算著人心往哪處偏呢,她轉著手上的佛珠,除開最小的這個,餘下兩個確是不大親近的模樣,可若是最小的,卻又太小了。
黃氏下了舌頭,見老太太鬆動,心裡已經樂開了,這就是有門,她接下來的日子便裝著十分忙碌的模樣,跟丈夫又有話說:「宴上來那許多客人,說不得就有門第模樣都般配的,若是好再定下豈不好,你這會兒火急火燎的,就不怕委屈了孩子?」
這話說的很是有理,紀懷信拿眼兒打量妻子,見她說的懇切,不似作偽,心裡一奇:「你倒轉了性子?」
黃氏心頭冷笑,若不是這麼個扶不上牆的男人跟整日裡作天作地的老虔婆,她也不是生來就這付性子的,嘴上還道:「看老爺說的,英哥兒是我看著長大的,便有苛責也是求全之毀,我家裡家外這許多人應酬交際,懶看一眼是有的,下人們偷奸耍滑都歸罪到我頭上,我也認了,孩子怨我,怎麼老爺也瞧不明白了?」說著眼圈一紅,拿帕子按住。
紀懷信若是個有主意的,也不會叫母親挑唆的同妻子離了心,黃氏自來不曾在他面前擺過這軟弱模樣,這會聽她言之有理,心裡倒先多一份愧疚,夫妻兩個竟有冰消之態。
黃氏到此時才曉得糖里□□是個什麼意思,既見成效便往那上頭靠,待到紀老太太擺宴之時,夫妻竟又有坐在一處說說話了。
老太太最喜家中和睦,原就在心頭盤算娶個什麼樣的曾孫媳婦進來,那日聽了黃氏的話雖知道她說出來的一半是不實不盡之詞,卻也想到其中好處,她年紀大了,身子看著還硬朗的,可到底如何她心裡清楚,一輩子養的兒女沒一個存世,只這個孫女兒是打小帶到大,連著嫁妝也是她一手操辦的。
老太太心裡也是願意第四代裡頭親上加親的,往後才不能不斷了來往,雖則身份上頭差了些,可顏家如今勢頭正猛,結的幾門親事都算得有門第的,這個曾孫子性子有些孤拐,配個大方些的姑娘正合適。
到了老太太這裡又是一片心思為著兒孫了,若娶個高門大戶的嫡女,紀舜英少不得叫妻子壓去一頭,可他這個性子,不說一世,一時也忍耐不得,夫妻不睦,家中又怎會安寧。
若娶個太低的,往後官場裡頭往來要怎麼走動?顏家倒確是一門好親了,若是將來外放了,同當地人官員走動起來,不說旁的,打成成王文定侯兩塊招牌,便只當見著了上官,哪一個不高看一眼。
扯虎皮作大旗的道理紀老太太可明白的很,她自家就是宗女,跟皇家實不親近了,可別個聽見她的姓氏,哪一個不避得兩分。
紀老太太又怕曾孫子受了委屈,兩代裡頭也沒他一個出挑的,紀舜英來請安時,紀老太太便露得兩句,他卻只笑言得金榜高中,這才想結親的事。
紀老太太心裡有了這個打算,便拖得曾孫子的手:「這家裡也護不得你幾日,須得聘一個有情有義的,我翻來翻去的打量,只沒有相配的,夜裡覺都少了,門第高的,怕壓了你去,往後你在她跟前倒矮一頭,那門第低的,又怕委屈了你,你為官作宰,怎麼出去交際,我哪裡還有多少時日,不把事定下,心裡總是發虛。」
一席話說得紀舜英垂了頭,連眼眶都泛出紅來,他便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見著老邁的曾祖母滿面慈愛的同他說這些自來不曾有人說過的話,口裡先放軟了。
紀老太太也不急著提出來,撫了他的手:「我知道你立志科考的,若是老天爺給壽數,我還能活著見著那一天,若是不給,我也算活夠了日子,別個都有人打算,你可怎麼好,這回辦宴,能請的俱都請了來,為著你相看呢。」
紀舜英記著這事兒,可他又不想受人拿捏,可這一片拳拳之心,於他是久旱甘霖,左右為難便到得飲宴的正日子了。
樓台前的石台上唱的先是郭子儀祝壽,再是大鬧天宮等應景熱鬧的戲,接著便唱了起夫人太太們喜歡的戲,教著怎麼作人媳婦怎麼當人兒女,近來便有一出很是時興的《貞娘傳》。
樓上的夫人太太看得很是入神,紀氏明潼兩個陪在老太太身邊,明沅三個便在右手邊一眾女孩裡頭坐著,一面吃瓜果,一面聽戲詞兒,明洛挨著明沅坐了,看得一會就翻起了眼睛:「這麼個也不知道是誰瞧的。」
既是貞娘,說的便是婦人如何為家為夫為子掏出一片心來的演繹,倒有些跟王寶釧相似,卻比王寶釧還更苦命得多,裡頭還有一個因著思念兒子百般苛待媳婦的婆婆,跪著捧湯端茶,婆婆吃稠的,她自家便吃稀的,恨不得割了肉待婆母好,又百般辛苦支撐著兒子讀書,臨了臨了,丈夫又帶了個美貌的妾回來了。
這位貞娘立時自請下堂,自言不曾侍候在丈夫身邊未行夫妻之道,待到丈夫生病,要用心尖三寸當藥引子時,貞娘揮刀剖開心口,把肉煎作了藥引餵給丈夫吃。
明湘看得滿襟眼淚,明洛口裡啐了又啐,只明沅見得多,原來那些個也不過換個罐子,裡頭放的可不就是這些迷藥汁子,真信了這些個男人寫出來的混帳玩意兒,一輩子再苦不過了。
這齣戲還沒演到一半兒,紀老太太便皺了眉頭:「哪個點的這個戲,趕緊換了去。」她一說話,陪著的幾個婦人俱都松出一口氣來。
紀老太太那一輩兒,武官還受敬重,因著以武開國,她嫁的也是武官,往來的自然是武官家眷,如今這些來賀的人裡頭,還有一多半是行武的,哪裡受得住這個,見著恨不得啐上一口,若是吃辛吃苦男人還敢帶了人回來,拿著棍子打出門去。自請下堂,呸她一臉。
明洛「吃吃」直笑,搖搖點得當中一位:「你看,那位夫人臉兒都綠了。」姐妹們分食茶餅,灃哥兒跑上來一把的住姐姐的膝蓋。
明洛並不怎麼喜歡孩子,她也曾笑過明沅就是個老媽子命,這會兒見灃哥兒一頭一臉汗,拿帕子掩了鼻:「跟的人怎麼看的,得虧你多帶了兩套衣裳。」小娃兒出門,比她們自個兒要再多帶兩件,就防著他冷了熱了出汗了。
明沅聽見這一句,見著人多,牽了灃哥兒的手,帶了采菽到後頭罩房給灃哥兒換衣裳,引座侍候的小丫頭子原來看得起勁,忽的叫采菽叫住了,臉上有些不樂,采菽立時摸了個荷包出來,她換過臉色,把明沅帶到後罩房,采菽取出衣裳來,叫小丫頭子去打水,明沅一面給灃哥兒擦汗,一面問他:「是大哥哥同你說的?」
采菽一聽這話,先自吸了一口氣兒,趕緊退到罩門外頭去,替明沅守了門,她不知道關竅,可聽見這一句便知事情非同小可,明沅往外頭掃了一眼,灃哥兒穿了單衫趴在明沅腿上,想了想道:「是個小廝同我說的。」
明沅立時皺了眉頭:「哪一家的小廝,你可識得他?」
灃哥兒大約知道闖禍了,拿眼兒偷偷打量明沅的神色:「他說,他是大哥哥院裡的小廝。」說得慢吞吞的,把臉埋在明沅的裙子裡。
明沅摸了他的腦袋一把:「可不許再信了,這不規矩的,若有人給你東西,你也不能接,可明白了?」
換了衣裳,又帶他去樓上看戲,換過的戲是文君出塞,正彈琵琶,姐妹們俱都看住了,明洛正拿了帕子擦眼淚,明沅餵了灃哥兒吃糕,他先還坐得住,見前頭放起煙花來,站起來好幾回,明沅見他坐不住了,難得玩鬧一回,便也不再拘著他,叫了采菽跟著:「看住了他。」
采菽依言帶了灃哥兒去看煙火,外頭放的一丈高的火樹銀花,漸漸的連戲也沒人打起精神聽了,俱都趴在欄杆上看煙火。
紀老太太九十高壽,這會兒便要放九十注火樹銀花,一時照耀起來,外頭如同白晝,便這當口,方才那個小丫頭尋著了明沅:「姑娘,才剛那位采菽姐姐叫我來報,說灃哥兒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