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具屍首被暫時安頓在了殮房,接著葉佐蘭與瓦兒等人打水沖刷了磚房,又將剩下的十個倖存者併攏到兩個房間。那些人裡頭,有幾個看起來精神尚可,但是也有幾人,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了。
做完這些事,所有人依舊出來用艾葉水洗洗刷刷,去掉身上的濁氣。
葉月珊給葉佐蘭遞來乾淨的衣衫,又有點忐忑地問道:「那些屍體……可怕嗎?」
葉佐蘭勉強一笑:「都安詳得很,你不用害怕。」
他當然知道葉月珊這麼問的理由——混出城去的日子,恐怕就是明天後天了。
提起這之後要去的柳泉城,說實話葉佐蘭並無半點記憶。他只知道皇室在那裡有一個行宮,還有一處皇家獵場。至於那位在柳泉城裡的舅舅,他並沒有見過幾面。
倒是聽母親說,葉月珊小的時候曾在柳泉城裡居住過一段時日,也許與舅舅全家相處的不錯。
無論如何,想起要往那裡去,葉佐蘭並沒有半點真實感,也並沒不覺得有多麼開心。
轉眼已經到了午時。朱珠兒大勺一揮,眾人乖乖坐下開飯。飯後沒過多久,又有不速之客登門拜訪來了。
那是一個身穿綠衫兒的漂亮小廝,神情倨傲地捏著一張精美的請柬。
「我家戚大人,邀請你家主人,即刻前往戚府飲宴。」
戚大人,自然指的是內侍省長秋公戚雲初,至於戚府的飲宴,陸鷹兒倒不覺得稀奇。
這歷朝歷代的宦官,自從淨身之後,「寶貝」都是留在淨身處妥善保存的,只有在死後才能取出與屍體合葬。若是宦官在世的時候想要取回,那就必須拿金銀贖買、或者提出其他交換的條件來。
一旦取回了寶貝,殘缺之人復又「完整」起來。這當然是一樁天大的喜事,於是有些宦官就會邀人飲宴。又因為有進士登科者舉辦的「燒尾宴」美名在先,坊間便將宦官們舉辦的筵席戲稱為「續尾宴」。
戚雲初乃是大寧朝如今地位最高的太監,皇上跟前的紅人兒,能夠被邀請參加他的「續尾」,對於普通人而言自然是一件值得榮幸的事。
陸鷹兒的父親當年執刀為戚雲初淨身,如今叫上陸鷹兒自然也算是順理成章。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除去陸鷹兒本人之外,戚雲初卻還點名要見另外一個人。
陸幽。
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葉佐蘭覺得自己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綠衣小廝給出的邀請原因是,他家主人與那位名叫陸幽的少年頗有眼緣,想要加深了解。然而任誰都知道,這種程度的理由,不過只是一種敷衍罷了。
遞完了請柬,小廝領著馬車在門外等候。
隱約知道些內情的陸鷹兒與朱珠兒面面相覷,似乎有些糾結。只有葉月珊斬釘截鐵地拉著葉佐蘭的胳膊。
「不,你不能去!」
她顯然已經不願意再冒任何的風險。
「我們馬上就可以出城去了,不,現在就可以走不是嗎?不要再去趟這趟渾水了。你就回那個戚雲初說,陸幽已經在淨身的時候傷重死了不就好了嗎?」
然而這一次,葉佐蘭卻並沒有贊成她的建議。
「我想去。」
他做出這個令人有些意外的選擇。
「無論他找我有什麼理由,至少我覺得那不應該是壞事。你也見過刑部的那些官差,想要捉拿我們,還不是隨便翻一翻手掌的事?戚雲初好歹也是領了二品特進之位的貴人,若要捉我,又何必選擇續尾這種對他而言意義非凡的場合?」
說罷,他輕撫葉月珊的手背以示安撫,接著又朝陸鷹兒點了點頭。
既然是決定了要去參加貴人的酒宴,那梳洗一番自然是必須的。葉佐蘭又重新洗了一次臉,正準備梳頭。只見朱珠兒拿著唐瑞郎的那件好衣裳走了過來。
「我這裡也沒合你穿的好貨,我瞧這件還勉強能用,你就套著去吃酒罷。」
葉佐蘭的目光短暫地在衣裳上停留了片刻,最終卻搖了搖頭。
「這不是我這種人應該穿的,還是算了吧。」
一番梳洗收拾停當之後,兩個人登上了綠衣小廝駕的馬車,朝著北面而去。
戚雲初在詔京城中擁有多處私宅,而他本人則只青睞位於來庭坊的那一處。理由倒也十分簡單:一則距離皇宮大內很近,二則挨著曾經的安樂王府。
坐在車上閒來無事,陸鷹兒就壓低了聲音和葉佐蘭說起有關於安樂王府的陳年舊事。
那一年,安樂王爺在雲夢沼中丟了性命,按照律例,安樂王府在葬禮過後便被撤銷,府上私奴悉數遣散、官奴則挪作他用。唯有戚雲初一人,因戰功而聽封,依舊調回到內侍省來委以重用。
皇帝原本打算重賞戚雲初,然而他卻只要了來庭坊里的這一處舊宅。入住之後,又自己掏錢雇了許多奴僕,卻讓他們跑去隔壁空無一人的安樂王府,日日灑掃,照顧庭院裡的植物。甚至就連王爺寢殿內的被褥、插花,都時常更換,保持著王爺離開之前的模樣。
「如此忠心的太監,只恐怕這個世界上都找不出第二個來啊。」說完這些話,陸鷹兒不由得如此感嘆。
忠心?
葉佐蘭卻在心中發出一聲惆悵的感嘆。
那只是一隻曾經與伴侶翽翽於飛的鳳鳥,在痛失所愛之後,久久盤旋不肯離去的悲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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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詔京的大道上靈巧地奔馳著,最終抵達北邊的來庭坊的時候,天色已經暗沉下來。
覺察到馬車開始減速,葉佐蘭好奇地掀開一點帘布朝外面看
。只見乾淨整潔的坊巷兩側,種植著高大秀美的合歡花,粉紅色小扇子一般的花朵落了滿地。而馬車的前方,則是一幢氣派卻又不失古雅的宅邸,門廊上掛著幾盞琉璃彩燈,明晃晃的,好似水晶宮一般。
葉佐蘭繼續看,只見門廊前面停著不少馬匹與牛車,看那些馬鞍車飾便知道都是出自富貴人家。他心裡頭隱約有點兒發憷,突然間,目光又捕捉到了什麼令他驚愕的東西。
那是一個正在從牛車裡鑽出來的男人,滿臉堆著笑,卻好像戴著一個劣質的假面具。
是傅正懷!
葉佐蘭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會有錯的,這就是半年多之前的那個清晨,他曾在朱雀門大街上偶遇過的男人。
難道他也獲得了戚雲初的邀請?
答案似乎是不言而喻的,然而葉佐蘭很快就意識到了隨之而來的危險。
傅正懷很可能還記得他的長相,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性——在接下來的飲宴中,這個男人都有可能會認出他來,然後揭露出他的真實身份。
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到那時候,就算戚雲初並沒有加害他的心思,恐怕也不會幫助他這樣一個渺小的罪人之子。
所以,現在應該怎麼辦?
葉佐蘭暫時還沒有任何頭緒。可是他很快就發現,馬車並沒有在大門口停下,而是拐了一個彎,停在了戚府的車門外。門邊已經站著三四個綠裙的侍女,這時全都圍攏過來。
陸鷹兒和葉佐蘭面面相覷,趕車的綠衣小廝這才不緊不慢地解釋道:「長秋公的吩咐,請二位先沐浴更衣了,再去飲宴不遲。」
這是在嫌棄他們又髒又臭?
正葉佐蘭頓時有點不忿,然而回頭想想自己衣衫襤褸,身上說不定還帶著外淨坊裡頭那股子臭草藥的氣味,坐在一堆衣香鬢影的達官貴人裡頭反而顯眼。都說「客隨主便」,既然是自己送上門來的,這個時候再瞻前顧後,反倒顯得矯情了。
這樣想著,葉佐蘭便和陸鷹兒兩個人爽快地下了車,各自由兩位侍女領著,入了側門,朝著兩間隱約散發出氤氳水汽的屋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