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於「洗澡」的名堂,葉佐蘭的認知可謂有限。
以前家中雖然有專門的澡房,但其實就是空屋裡頭擺著一個老舊的大澡盆。後來去了國子監,澡房變成了澡堂子。學生們脫下平日裡整齊劃一的青衿長袍,赤條條好似夏日裡河溝邊戲水的頑童。那裡沒有學監管束,是國子監里氣氛最為寬鬆的所在。不過地位高一些的學生,卻是不屑於去的。
至於進了陸鷹兒家,澡房倒是也有,不過四面漏風,還有蛞蝓和老鼠滿地亂跑。因此除了朱珠兒和葉月珊,其他人倒更喜歡在院子裡找個角落隨便衝上幾桶涼水。
眼下,葉佐蘭跟著兩位侍女在翠竹掩映的庭院中穿行,空氣中滿是合歡花濕潤的甜香。他最終來到了一間蒙著茜色窗紗的屋子前面。
門被推開的時候正巧起了一陣小風,吹起碧色的紗幔,拂到了葉佐蘭的臉上。
有公丁香的氣息。
紗幔後面立著一架泥金的落地屏風,上面畫著一畦藍紫色的菖蒲,艷麗招搖。
屏風後頭就是澡室,角落裡備有鏡台妝奩等物,中央擱著一個寬敞的描金浴斛。浴斛邊上又站著兩位綠衣侍女,一見他便齊刷刷地喊道:「請公子沐浴更衣。」
葉佐蘭頓時就憷了。他長這麼大,除了母親之外,還真沒有被哪位女子如此伺候過。他正準備謝絕,前後四個侍女反倒嘻嘻笑了起來,一擁而上就來解脫他的衣裳。
雙拳難敵八手,更何況葉佐蘭也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眼前這群軟綿綿、香噴噴的女兒家。窘迫難耐間,就已經被她們像剝竹筍似的扒了幾層。最後,他只能合著褻衣一咕咚跳進浴斛裡頭,又惹來一陣善意的輕笑。
浴斛里的水溫不冷不熱,舒適得讓葉佐蘭簡直想要嘆息。他這才稍稍放鬆,只見那些侍女們又拿著鵲尾香爐過來,還有兩個竟還提著一籃子花瓣要往浴斛里投。
葉佐蘭大窘道:「這是要做什麼?!」
誰知那侍女卻笑道;「女兒家麼,自然要香一點才更好啊。」
這話是什麼意思?!葉佐蘭愣了一愣,卻又有侍女用包著澡豆的紗囊過來與他擦拭了。
如此這番,好一番折騰。葉佐蘭感覺自己就如朱珠兒砧板上的一條死魚,被來回翻弄著,徹底刮乾淨了全部的魚鱗,變得雪白如紙,這才被幾位姐姐放過。
他披著一條澡巾,依舊紅著臉從浴斛里起身。正想尋找哪裡有衣物可以蔽體,卻見侍女捧來了一條海棠紅色的纈裙。葉佐蘭頓時大窘道:「這是女孩子家穿的,我可是男的!」
那侍女卻理直氣壯地回答他:「我家主人的吩咐,請公子如此打扮。在宴會上才會比較方便!」
原來是這樣?!
葉佐蘭並不痴傻,前後一尋思立刻就猜到了戚雲初的用意。
女扮男裝、脂粉以飾。如此一來,就有了全新的身份,即便與那傅正懷面對著面,也未必會被揭穿。
的確是個好辦法,可這也意味著戚雲初早就看穿了他的偽裝。
忽然間,葉佐蘭不知是喜是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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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的陸鷹兒,神清氣爽、心情舒暢。他穿著嶄新的錦袍,跟著侍女到了會場。
今夜月朗風清,筵席就設在戚府花園中。
只見架設於池中小島上的雙環亭,朝著四個方向的岸邊伸展出緊貼水面的平橋。此刻,除去最北面的那一座之外,其餘三座全都鋪上銀絲繡的茵褥,擺設好了几案與酒食。
陸鷹兒在西邊平橋上的席位落了座。左右倒也眼熟,都是吃過他一刀的官宦。再看東橋與南橋,坐著得仿佛是朝中文武官員,卻不見葉佐蘭的人影兒。
陸鷹兒這才有點緊張起來,正伸長了脖子往左右張望,卻聽見北面有人通傳,說是長秋公駕到。
三面橋上的眾人全都聞聲起立,只見北面那座橋上緩緩走來兩列手持琉璃提燈的侍從。
而戚雲初,就行走在這琉璃燈陣的中央。
只見他穿著後擺曳地的狐尾紫袍,外罩群青色紗縠襌衣。一頭銀絲在腦後做十字編發,用銀扣系住。髮髻在頭頂束緊,戴上金累絲的束髮冠,周圍一圈四爪蟒龍,追逐著一枚碩大的南海珍珠。
清華如月,溫潤如珠。
雖說這世間至美的寶物,譬如和氏之璧、隋侯之珠並不依賴於任何的裝飾。然而如斯美景當前,任誰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
更何況,此時此刻戚雲初的身邊,還有另外一位閉月羞花似的美人。
那似乎是一位十三四歲的嬌妍少女,身著一襲海棠紅底的齊胸秀裙,裙擺上綴滿了用珍珠和青琅玕拼成的花朵;臂彎中挽著艾綠色的披帛,一舉一動間帛紗飄拂,似漣漪這般搖曳生姿。
陸鷹兒倒吸了一口涼氣,趕緊又朝上看。
只見少女梳著松松的髮髻,只插了幾支嵌有雜寶的小金簪,卻在鬢角與髮髻上堆了不少粉嫩的花朵。
可惜陸鷹兒並沒有看見少女的真容——她的臉上蒙著一塊薄紗,遮住了口鼻。不過光是那一雙似乎藏著萬千心事的明麗眼眸,就足以令人心動不已了。
如此一個充滿了神秘感的尤物,忽然出現在內侍省長秋公大人的筵席上,還與秋公並肩而立……這自然引發了四下里的一片猜測。
有人問這是誰家的千金小姐;有人說,難道秋公也準備效仿「先賢」為自己物色一位嬌妻;還有人斬釘截鐵地否定著娶妻的說法,同時流露出難以言說的複雜表情。
剩下卻還有極為少數的宦官,微微一怔,仿佛是看出了什麼端倪。
然而,所有這些人的心思,對於此時此刻的葉佐蘭而言,卻全都算不了什麼。
他的腦袋從未如此沉重過。剛才的那些侍女,不僅給他戴上了金簪與鮮花,甚至嫌棄他的頭髮不夠長,硬生生地塞進了好幾陀假髮。
還有被兩個珍珠耳環死死夾住了的耳垂,也疼得幾乎是麻木了。
但是所有這些,和整個身體的酸痛僵硬比起來,又全都是小巫見了大巫。
侍女們讓葉佐蘭模仿少女的姿態,行為舉止要儘量斯文優雅。葉佐蘭本以為這很簡單,於是就在心中回想著葉月珊平日裡的步態舉止。
可誰知道想著容易做起來難,所以當他全神貫注地提防著不被拆穿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戚雲初已經極為自然地走了過來,托住他的一隻手,將他領到了自己身旁的席位上。
「你做的很好。」
戚雲初低聲讚賞著葉佐蘭剛才的表現。
「這裡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你,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你的真面目。」
說到這裡,又他看了一下西邊:「就連陸鷹兒都沒看出來。」
葉佐蘭這才勉強回神,將滿是冷汗的手在裙子邊上擦了擦。
「可是您卻知道。」他抬起頭來看著戚雲初:「而且您很顯然還有話想要對我說。」
「你的魂倒是收得挺快,膽子也不小。」
戚雲初似乎是無聲地笑了一笑,又主動伸手替他攏了攏鬢邊搖搖欲墜的小花。
「距離宵禁還有一個半時辰,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說這些事。」
說到這裡,他伸手捉起面前的酒杯。
霎時間,三座平橋上幾十號賓客全都安靜了,同時朝著這邊投來關注的目光。
同樣被攝入視線範圍的葉佐蘭,十分不習慣被這麼多人同時注視。他不自覺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目光突然掃見了東邊橋頭的某一個人。
是傅正懷!
沒有錯。這個滿臉堆笑的男人,也正在朝著這邊眺望。
他會不會已經看穿自己的偽裝?葉佐蘭光是想到這一點,就忍不住心跳加速。
但是沒有別的選擇,此時此刻,葉佐蘭知道自己唯有保持鎮定。
唯有鎮定,才是最好的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