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之間,重陽佳節已近在眼前。
早在兩三天之前,從汴州進貢的萬盆菊花就送進了暉慶殿。這幾日氣候鬱熱,為防止花朵提前開放,院子裡還特別用綾羅搭起了涼棚,又系上金鈴震懾鳥禽。
除此之外,大寧朝各處上供的壽禮也陸續抬進了宮。寶物堆積如山,全都暫時寄放在宮中的左藏庫。
趙陽按捺不住,遣了小宦官三番五次地過去偷看,再回來一件一件地仔細報告。那些送得太輕,或者不合趙陽心意的禮物,都被毫不客氣地退回,勒令重新再送。
相比較趙陽的風光豪奢,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陸幽這邊,就顯得冷清許多。
倒也並不是沒有人掛念他——姐姐葉月珊托人送來了一封家書與一枚繡工精緻的荷包。荷包內藏著那枚母親傳給葉月珊的金手鐲。
葉月珊在家書上說,她希望有朝一日,弟弟能夠將這枚家傳手鐲轉贈予情投意合之人,好早早完成婚姻大事。
除去姐姐之外,師父厲紅蕖每年重陽也都會送一些稀奇的玩意兒給陸幽。
今年,她也早早地給出了一個木頭匣子,裡頭裝著上次他們兩個搭救胡姬時曾經用過的煙筒,還有幾個花紋不同的瓷瓶與一疊配方。
陸幽拿著配方粗略一掃,發現這竟然是教他如何利用瓷瓶里的藥物,調配出各式各樣、不同通途的煙霧來。
而自打那天在梅園小屋裡好一番繾綣之後,唐瑞郎又原形畢露。幾乎每天去弘文館,他都要強塞給陸幽這樣那樣的小玩意兒,仿佛回到了數年之前,兩人在國子監共度的那些爛漫時光。
重陽節當日,弘文館內按例放假,學生們不得私自入宮。唐瑞郎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本事,居然提前兩天就把偌大的一個樟木箱子送進了內侍省的寒鴉落。
箱子裡頭裝著錢財、衣服、藥品、書籍,甚至還有冬天使用的精緻懷爐。林林總總,大約有二十來件物品。
這其中,最讓陸幽著迷的,卻是一管白玉橫笛。
猶記當年,太學館內也設有音律通識的課程。除去幾乎人人都會彈奏的古琴之外,陸幽只對西域傳來的橫笛情有獨鍾。
那時的他以為,笛聲清高悠遠、卓爾不群,算是一種孤高的雅樂。曾經有許多個悠閒的午後,他與唐瑞郎相約在碑林中的涼亭內見面,探討近日所學的笛曲。
卻沒有想到事隔多年,往昔的靜好,瑞郎居然還記掛在心頭。
與玉笛一同放置在匣中的,還有一疊笛譜。清一色用碧雲春樹箋手抄而成,全都是唐瑞郎的筆跡。
反正也占不了多少地方,陸幽乾脆縫了一個布囊將玉笛和曲譜揣在懷中。他琢磨著重陽節這幾日趙陽不會惦記著自己,應該能有一陣子悠閒時光,正好用來陶冶情操。
事情的確被陸幽料對了一半——趙陽倒真是忙著打探那些壽禮,連想都沒有想起他來;可另一份始料未及的大禮卻打亂了他的計劃。
重陽前後,戚雲初特許陸幽休息三日。准允他出入宮禁,甚至離開京城,去做任何他想做卻不敢、不能去做的事。
到柳泉城去,去見月珊姐姐!
這是陸幽一瞬間就做出的決定。
於是,瑞郎的玉笛被仔細揣進懷中,陸幽連夜收拾行囊,再拿上戚雲初特賜的內侍省令牌,趕在重陽當日,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出了永安門。
他騎著馬匹,與那些北上來朝的群臣擦肩而過,朝著城南的明德門而去。
柳泉城,在詔京之東二十餘里處。若是策馬揚鞭,一個時辰就能抵達。
但或許是應了「近鄉情怯」這四個字,陸幽倒不著急。他沿著驛道停停走走,直到晌午時分,才入了柳泉城的近郊。
依山而建的柳泉城,風景明秀。然而論占地規模,尚且不足詔京的一成。
可就是這樣一座彈丸之城,卻因為有了大寧皇室的離宮而聲名大噪。四面城門守備嚴格,還貼滿了各種通緝人犯的海捕文書。
有了內侍省的令牌,陸幽當然暢通無阻。他不慌不忙地進了城,首先選好一家看起來還算整潔體面的客棧,租了間上房。
在房間裡,他仔細除下□□,再換上一身質地粗陋,卻乾淨整潔的百姓服飾,這才提著個小包袱,一路打聽著朝母舅秦易昭的府邸走去。
秦家的大宅就坐落在柳泉城內最為繁華熱鬧的百井坊內,是東街上最大的一座宅邸。但畢竟是商賈平民之家,形制上無法僭越,因此外表倒是遠遠不如陸幽見識過的京城官僚府邸。
考慮到自己表面上依舊是戴罪之身,陸幽并沒有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他稍稍觀察了一會兒,選擇繞到西邊,敲了敲側門。
過了好一陣子,門裡頭才有腳步聲懶懶地傳了過來。
開門的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家丁,黑瘦黑瘦的臉龐,眯縫眼睛,嘴角垂下兩撇小鬍子。
他尖聲尖氣地問道:「做什麼?」
貿然報出姐姐的名字似乎不妥,陸幽便道:「我有一件寶貝想請秦老爺掌掌眼,還請這位小哥引薦。」
那家丁上下打量了一番陸幽,見他衣著樸素,鼻子裡便「哼」地一聲輕蔑道:「像你這樣冒冒失失闖過來的傢伙,咱們府上每天沒有千兒也得有個八百。不會又揣著什麼破石子兒爛木頭,想要誆我們秦府的錢財罷?我告訴你,老爺沒空,趁早閃開!」
說著就要找笤帚來趕人。
陸幽倒也不惱,急忙攔住他:「這位爺,我的話還沒說完呢。這是一點小小心意,還請融融通融。」
說著,掏出一塊碎銀就往那家丁手上塞去。
家丁掂了掂碎銀,這才算是有了點好臉色。
「嘿嘿,也算是你小子運氣好,遇上了我這個老爺的心腹。別人我可是不告訴的——昨兒個鄰鎮的陳員外家辦喜事,老爺全家都過去喝喜酒了。剛才有小廝回來通報,說車隊過會兒就回來。我看你不妨就坐在這邊等著,最多一碗茶的功夫就成。」
喝喜酒?也不知道月珊姐姐有沒有跟著秦家人一起去。但既然自稱是來找秦老爺的,此刻陸幽也不方便再改口。
正巧路邊拐角處長著一叢野菊,看起來清香可愛。陸幽從家丁那裡要了一張小竹凳,就坐在花叢邊上,又取出唐瑞郎手抄的笛譜,有一搭沒一搭地揣摩著。
一盞茶的功夫很快就過去,果然有動靜從東街北面的坊門外傳過來。等那動靜近了,正是一隊車馬,雖然遠遠不如宮裡頭的氣派豪奢,但也看得出來自殷實富庶之家。
陸幽立刻起身,想要迎著車隊走過去,卻被剛才那個家丁一把抓住了胳膊。
「哎!我說你可等一等罷!談生意便談生意,怎麼著也得等主人先進了家門再說吧?我家老爺最討厭不知禮數的人,你可別給我惹麻煩!」
陸幽也不差這一時半刻的功夫,倒是如果得罪了眼前這隻小鬼,說不定會給姐姐惹來麻煩。想到這裡,他便按捺住興奮,安靜地站在角落裡朝外看。
車馬轉眼就停在了秦府門口。最前面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中年男子,正是陸幽的母舅秦易昭。
這邊秦老爺下了馬,又有丫鬟從他身後的馬車裡扶出了秦夫人。夫婦兩個也不言語,只冷著臉,一前一後地邁進了門檻。
陸幽繼續等待。秦夫人的馬車之後,又有一駕小香車緩緩行來。車篷上懸著帷幔,還有銀色鈴鐺輕輕搖晃,煞是惹眼。
陸幽想起宮內嬪妃、公主們平素乘坐的輿轎也是如此小巧可愛,便自然而然地開始猜想,這駕香車裡坐著的會不會正是月珊姐姐。
突然,他聽見香車裡傳出了一道稚聲稚氣的命令聲。
「月丫頭,還不快點過來抱我們下去!」
陸幽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聽見有個女子低低地答應一聲,從香車後頭轉了出來。
……怎麼會?!
陸幽感覺如同被人當胸重重地擊打了一圈。他晃了晃身子,急忙一手扯住旁邊的野菊叢。
等到最初的天旋地轉過去之後,他終於看清楚了——就在面前約莫十四五步的地方,葉月珊一身粗布衣裳,用青布包裹著頭髮,活脫脫一個僕婦的打扮,哪裡還有半點官家小姐昔日的體面?!
只見葉月珊快步走到了香車前,掀開帘布。動作嫻熟地將秦老爺的一雙兒女抱了下來。
那兩個孩子渾身綾羅堆錦,脖子上掛著長命金鎖,手上玉鐲叮噹,與葉月珊的寒酸黯淡儼然是天上與地下。
看著葉月珊疲累無助的背影,陸幽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一直以來,葉月珊都在說謊。秦家根本就沒有真正地善待她。這幾年來,她一直在秦家為奴為婢,以交換這所謂的低賤的「庇護」!
一股熱血在陸幽的心頭翻湧,直衝上他的頭頂,甚至讓他的頭皮因為巨大的憤怒而突突跳動起來。
「哎,那誰?小子你愣著幹啥,還不——」
剛才收受賄賂的那個家丁,一手牽著馬匹,一邊想起了陸幽的存在。然而他回頭,眼前卻是空空如也,只有牆角落裡的那叢野菊,被人揉碎了幾朵丟在地上,凌亂不堪。
離開了秦宅,陸幽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客棧。但他並沒有上樓休息,而是點了一桌飯菜,一個人默默地咀嚼著剛才的情景,尋思對策。
過了一會兒,小二過來上菜。陸幽丟出幾個銅板,以請酒為名,趁機向小二打聽起有關於秦家的見聞。
那小二看他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倒也沒有防備,一張大嘴抿了兩口酒,便將這些年來城中對於秦家的種種傳聞與不滿,全都娓娓道來。
原來自從開國以來,柳泉城就因為緊鄰朝廷太醫署的藥王院,藥材生意十分興隆。城外藥園連成一片,城內藥鋪林立。其中還有鄭、朱、趙、李四個最為有名的藥材世家。
至於秦家,原本經營得是天南海北的奇貨生意。然而最近這幾年,秦家也不知是傍著了哪家高門大戶、得了哪一路神仙指點,竟然插手起了藥材買賣,外吞併藥園,內收買藥鋪,又一手壟斷了與藥王院之間的藥材買賣。如此這般之下,秦家滾雪球似地對堆壘著財富,同時卻也令不少同行走投無路。
最近的這段時間,秦家還仗著經營奇貨生意時打通的關節,從西戎鬼狄那邊請來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巫醫。據說城外東郊亂葬崗里屍體失蹤的事,就與這些怪人有很大的干係。
一頓飯的功夫下來,陸幽對於秦家的認識已經有了極大的轉變。他也不由得暗自感嘆,嘆自己從前不諳世事,光是知道書本上的善惡好惡,卻對於身邊人的真面目一無所知。
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秦家並沒有苛待葉月珊,小二所訴說的這林林總總,是否還會引起自己的反感?
時至今日,陸幽已經不會再為了這種事而糾結煩惱。他結清了飯錢,走出客棧,開始在柳泉城內各處走動,專找機會與綢緞莊、脂粉鋪子和其他店鋪的夥計們攀談,打聽著秦府的更多消息。
一直待到日暮西沉,華燈初上之時,他才換上一身利落的衣衫,用布巾蒙上面孔,悄悄地出了客棧往秦家走去。
夜色籠罩下的秦府,表面上一片祥和寧靜。但是陸幽卻知道在那看似靜謐的黑暗中,隱藏著的是護院與烈犬。
當然,他早有準備,輕盈地翻過院牆之後就順勢踏上屋頂。他貓著腰,腳步無聲,踩著堅實的屋脊快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