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重陽節正日,主人家白天車馬勞頓,就將筵席挪到了夜晚進行。
主子們在花園的檐廊下賞菊吃蟹,下人卻忙進忙出,不得一刻清閒。
陸幽藏身於屋頂隱蔽的角落,目光在人群之中逡巡,很快就尋到了姐姐的影蹤。
葉月珊就坐在秦家的那雙兒女身後,正動作文雅地拈著一支銀釺。她將蟹肉從殼中剔下來,沾上姜醋送到女孩的口中。
就這樣,她仔仔細細地餵著秦家兒女,可自己面前卻連一碗白米飯都沒有。
秦家的其他人,也將葉月珊視如僕役,絲毫沒有之前在書信中透露出的那種融洽與溫馨。
是的,這才是現實,永遠冷酷的現實。
陸幽強壓下心頭的憤懣,借著樹冠與屋脊的遮掩繼續觀察。秦家的一雙兒女吃飽了就開始打盹兒。秦夫人吩咐了兩句,葉月珊就抱著女孩又牽著男孩,離開了花園。
陸幽悄無聲息地緊跟著姐姐,來到秦家兒女居住的小院,躲在院子裡的大樹下偷聽屋裡的動靜。
約莫一刻鐘之後,安頓好孩子的葉月珊走了出來,臂彎里還挎著一個藤條筐子,裡頭裝著兩個小孩剛才穿的衣物。
「……已經這麼晚了,難道你還要去洗這些衣物?」
滿心的酸楚與不忿,此刻只能化作一聲嘆息。陸幽如同一道暗影,站在核桃樹下輕聲問道。
葉月珊吃了一驚,她猛然扭頭,先是後退半步,然後一點一點地睜大了眼睛。
「佐……」
她的聲音,微弱得仿佛蚊嚀,卻聽得出明顯的顫抖:「佐……蘭?!」
「姐姐,是我。」
陸幽朝她邁出一步,讓上弦月的微光照出自己憂心忡忡的面龐。
葉月珊僵住了,就連臂彎里的竹籃跌落在地上都毫無察覺。
仿佛過了許久許久,她突然回過神來,捂著嘴,兩三步衝到了陸幽面前。
「佐蘭?!真的是你嗎!」
悲與喜在葉月珊的喉中哽咽混雜,她伸手去觸摸陸幽的臉龐,小心翼翼地,生怕眼前這一切只是場夢境。
「你……你長高了……模樣也和以前不太一樣。」
她無語倫次地說到這裡,忽然又縮回了手:「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姐姐,對不起!」
陸幽長嘆一聲,忽然將葉月珊緊緊地摟住。
「我不該讓你獨自出城;我不該以為這個世上還有人會真心對我們好;我不該相信你的那些信……如果我能夠早一點發現……早一點的話……」
他哽咽著倒吸了一口涼氣,心疼得再說不下去。
葉月珊知道真相無法掩蓋,她伸手,輕輕拍撫著弟弟的脊背。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姐弟二人來到後進院落里的一間廂房中。
這裡就是葉月珊的住處,還不到她從前閨房的一半大小。除去角落裡的小木床之外,唯一的東西就是一張木桌,上頭立著半截白蠟燭。
陸幽既心痛又氣憤,壓低了聲音問道:「他們什麼時候開始讓你住在這裡的?!」
「到秦家之後的第三個月。」
事已至此,再不必隱瞞。葉月珊首先要求陸幽冷靜,然後才將這些年來的點滴娓娓道來。
當年,葉月珊躲在棺材裡出了詔京南城門,輾轉來到柳泉投靠母舅。開始的幾個月,在秦家的生活還算得上平順。她和秦家的家眷一樣住在獨門獨戶的小院裡,吃穿用度也大致公平。
然而秦家夫人卻是一個多疑且擅妒的女人,雖然嘴上不說,內心卻對月珊這個年少美貌的表侄女充滿了敵意。
她表面上差遣了一個丫鬟服侍葉月珊,背地裡卻監視著葉月珊的一舉一動。甚至就連她每日與誰見面,說過什麼話都記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葉月珊投靠秦家時隨身攜帶著一些盤纏。她每月都會主動拿出一些來作為寄居的費用。然而數個月之後,盤纏慢慢用盡,吃穿都得倚靠秦家供給,自然處處就要看人眼色行事。慢慢地,秦夫人的冷言冷語和指桑罵槐變得越來越露骨,而秦老爺也裝聾作啞。
月珊倒也不是沒有骨氣,曾經想過請丫鬟們牽線,替外頭的人做些刺繡女紅賺些銀兩。然而事情傳進了秦家老爺夫人的耳朵里,卻認為她這樣做擺明了是在諷刺秦家刻薄寡恩。幾次反對下來,葉月珊也就斷了這個念想。
然而,命運的大轉折卻是在一年多之後。
「哎……還是先說說你的事罷。」
葉月珊停了下來,低頭著掩飾眼底的悲傷:「你是怎麼進到秦家來的?舅父他們知不知道?」
陸幽當然是有備而來,於是解釋說自己這些年在紙筆鋪子裡做學徒,機緣巧合結識了一位從天吳宮來的俠士,學了一些防身的拳腳功夫。正巧這幾日俠士師父要來柳泉城,自己便也跟著過來與姐姐見面。
葉月珊聽得半信半疑,卻又實在參不透事情的真相,也就只能拉著陸幽的手,反覆確認了他身體康健,這才勉強定了定神。
陸幽趁機追問:「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秦家怎會將你當婢女使喚?」
「哎,無錢休入眾,遭難莫尋親。」
葉月珊秀眉微蹙,思忖再三還是開口道:「那一年,舅舅從江南東道跑商歸來,他說……爹與娘流放的地方遭遇了海寇,他還特意去看過……許多屍體在海邊排成幾排,爹和娘……都在裡頭……」
說到這裡,她抬起頭來,淚眼汪汪地看著陸幽:「佐蘭,我們的爹和娘,都不在了……」
陸幽早就知道了這件事,然而看見姐姐悲戚,他也依舊不免悲中從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母舅的這番見聞,倒也從側面印證了唐瑞郎之前的話。
不,現在還不是去想瑞郎的時候。
事實便是如此——在得知葉鍇全夫婦往生之後,秦家人對待葉月珊的態度就發生了徹底改變。不僅將她趕出了獨門獨戶的小院,甚至還讓她做了堂弟妹的丫鬟。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會生氣,其實我倒已經想開了。至少秦家收留了我,而沒有沒有報官,也沒趕我走,還供給一日三餐。一般的人想要得到這樣的溫飽,不也應該拿自己的勞作來換嗎?這對我來說,或許已經是不錯的結果了。」
葉月珊輕笑了一聲,卻依舊抹不去眉宇之間的憂愁。
她越是這樣說,陸幽就越是心疼。
「可爹和娘親將你撫養成人,教你琴棋書畫,不是為了讓你成為別人的丫鬟。你原本應該有更好的人生,找一個門當戶對,配得上你的男人做夫婿……」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你在信里提起過的那王公子……他究竟是真人,還是你寫來騙我的?」
「不,那是、是真的。」
葉月珊蒼白的臉頰瞬間蒙上一層淡淡的羞紅:「不過,並沒有所謂的談婚論嫁。他就是常到秦府來的一位富商,至於其他……都是些捏造出來,讓你安心的。」
姐弟連心,陸幽當然看得出葉月珊的言外之音,可這只能讓他更加地擔心。
「姐姐,跟我走吧!」
他用力抓住葉月珊的手:「我現在有能力養你,讓你衣食無憂。跟我走,比留在這裡看人臉色要強一萬倍!」
「跟著你,回京城?」
葉月珊有那麼一瞬間的心動,可最終還是搖頭:「柳泉城裡風平浪靜,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京城雖然有你,可是天子腳下風雲變化……我再不想過當年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不會朝不保夕!」
陸幽摸著葉月珊雙手上的薄繭,急切道:「回京之後,我會給你安排一間院舍,安排好你的吃穿用度,請婢女來服侍你……」
「可你一個字畫店的學徒,如何做得到這些事?」
葉月珊的目光,迷離之中透出一絲疑惑:「佐蘭……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還有什麼事隱瞞著我?」
「沒有。」
陸幽深吸一口氣,卻還是沒有勇氣說出那個最陰暗的秘密。
「天吳宮的師父他交遊廣闊,我可以拜託他……」
「不要再對別人抱著不切實際的期待了。」葉月珊苦笑著打斷他,「我不要你為了我而吃虧、受苦,那一定會讓我比現在難受一千倍。」
「可我也不要你繼續過這樣的日子!他們怎麼配使喚你?我咽不下這口氣……」
陸幽雙眼微紅,聲音因為激憤甚至帶著顫抖。
葉月珊連忙捧著住他的臉頰,以額頭抵著他的額頭。
「自打我們變成朝廷欽犯的那天開始,就註定了要東躲西藏、自謀生路。佐蘭,爹娘過世之後,我這個姐姐本應好好照顧你。可我現在能夠做的,卻僅僅只是不給你添麻煩……如果你連這麼一點事都不讓我做,那我以後……又該怎麼向爹娘交待?」
「誰要你向爹娘交待了?!我是家裡的男子漢,本來就應該照顧你才對!」
陸幽迫不及待地想要證明自己的決心,可葉月珊似乎比他更加地堅定。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你靜下心來想一想,如果我跟你回去,你能保證這一生一世,朝廷的人都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
「我說過了,有人幫我。」
「不,」葉月珊搖頭,「那些幫你的人,其實只是在幫他們自己。這一刻,你們的利益也許相同,可是以後呢……」
她正說到這裡,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原來是堂妹起夜,正在喊著葉月珊要她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