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上月華如晝,別離滋味濃於酒。此情不及東牆柳,□□年年如舊。
趕在行蹤暴露之前,陸幽沿原路離開了秦家大院。他踩著一地破碎的月光回到客棧,進門之後靜默片刻,突然踢翻了一把椅子。
胸口有一團毒火在悶燒。
對於舅舅一家的嫌惡並沒有因為姐姐的勸慰而減少,與此同時,更有一股深深的自責與失望,開始在陸幽胸中萌生出來。
返回客棧這一路上的夜風,多少幫助陸幽冷靜了一些頭腦。
他不得不承認,月珊姐姐的話其實不無道理——就算現在離開了秦家,她也再不是當年那個衣食無憂的官家小姐。與無數寒門的女子一樣,她也需要為了衣食而縫補織繡,就算受了欺辱和委屈,也再得不到來自父母親的幫扶與安慰。
就算自己能夠為她爭取到來自內侍省的「庇護」,但是誰又能夠看得透,戚雲初那一副波瀾不興的美好麵皮之下,又包藏著何種深沉的算計?
是的,將月珊姐姐帶回京城絕對是一個危險的決定。那只會讓她也陷入到陰謀和利用的泥沼之中,無法自拔。
怪只怪自己沒有在京城立穩根基,無法給予姐姐足夠的保障。這樣比較起來,或許還是留在柳泉城的秦府……
陸幽再度發出沉重的嘆息聲,內心卻在無奈中,逐漸找回了平靜。
與此同時,又有一種陌生的渴望,第一次在他年輕的內心中悄無聲息地開始了萌發。
一夜的輾轉反側過後,終於晨光熹微。
戚雲初給予的假期已經不足兩日,陸幽卻並沒有啟程回京。
用過早飯後,他關起門來重新戴好了□□,又換上來時那套內侍省的衣物,悄然離開了客棧,一路朝著柳泉城的正北方走去。
大寧皇家的柳泉行宮,就在這座小城的正北方向。三面環水,一面靠山,周圍柳蔭環繞,與恢弘森嚴的紫宸宮相比,少了一些高高在上,卻多出了幾分風雅和靜謐。
這是陸幽第一次來到柳泉宮,卻表現得從容不迫。到了宮門外,他取出腰牌,竟然謊稱是內侍省的特使,要求入內查看離宮宦者們的值守狀況。
內侍省的通行信物,在離宮也有對應的符契。仔細核對之後,守衛便確信了他的身份,揮手放行。
柳泉離宮的規模自然遠遠不及京城皇宮,但是大體上的形制和規模倒也差不許多。陸幽貼著南邊的宮牆一路往西走,百八十步之後就找著了宦官們居住的院落。
柳泉宮雖小,但清靜幽雅更緊鄰藥王院,因此有不少宗室中人被恩准在此修養。而每年內侍省入的新丁中,卻總會有那麼一兩個人被派來守宮——雖然相對而言出入自由一些,但過得卻是古佛青燈一般的無趣生活。
陸幽腳步無聲,閃身入了院子,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陸幽……是你,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小宦官周宗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與自己同時入宮,也曾薄有幾分交情的「不速之客」。
陸幽取出內侍省的令牌,又拿之前誆騙守衛的那番話出來唬他。周宗似乎深信不疑,急忙放下手中要做的事,還想要去喊別人回來,卻被陸幽一把拽住了。
「其實我這次來,是為了一件很特別的事。」
為了能夠讓周宗更加相信自己的話,陸幽故意將他拉向僻靜的角落:「你為人忠厚老實,這個柳泉城裡面,我能夠信任的,就只有你了。」
還在內侍省的時候,周宗就隱約知道陸幽是長秋公疼寵的人。眼下這麼一個大紅人找上門來,他自然受寵若驚,不過表面上卻還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
「可我只是一個看管離宮的小雜役……」
「正是這樣才好呢。」
陸幽輕撫著周宗的脊背,這也是戚雲初經常對他做的動作。
「聽說最近柳泉城裡頭來了一群西戎的巫醫,你可知道不知道這件事?」
「這個倒是知道的。」周宗點頭:「那些巫醫就盤踞在柳泉城外的廢棄廟宇裡頭,還霸占了幾塊田地,也不知在種些什麼怪東西。聽說,還偷亂葬崗裡頭無主的死屍……」
陸幽點點頭,繼而追問:「官府也沒什麼動靜?」
周宗的眼神飄忽了一下,忽然壓低了聲音:「聽說這些巫醫和藥王院的人有瓜葛,藥王院裡可都是給宗室子弟看病的御醫,誰敢惹?」
「這些巫醫,都是藥王院的人從西戎找來的?」
「藥王院下面有個走南闖北的奇貨商人叫秦易昭,聽說人都是他的馬隊從西戎帶回來的。」
「秦易昭?」陸幽裝出恍然大悟的模樣,「這就對了……」
隨後他就編造出一套說辭,謊稱皇上已經聽說了這群西戎巫醫與藥王院的關係,並責成內侍省暗中調查。秋公認為柳泉離宮裡的老宦官們都不夠可靠,唯有周宗這個新人尚算可造之材。
在他看來,這周宗一沒有背景、二沒有人脈,甫一淨身就被發配來到柳泉離宮,心裡頭多半應該有些意氣難平。
果不其然,周宗一聽說秋公還記得自己,頓時受寵若驚。
見他心動,陸幽趁機拋出了自己的真正意圖——他要周宗時刻關注著秦家的動靜,一旦有風水草動,立刻向他稟報。
而且更重要的是,陸幽還告訴周宗,內侍省在秦府內部安排有「暗樁」,一旦柳泉城裡頭有什麼風吹草動,周宗也必須保護暗樁的安全。
這些要求聽起來並不是特別困難,至少周宗並沒有露出困惑的表情。
更何況陸幽還給了周宗一筆不小的賞錢。揣著沉甸甸的銀袋,周宗雙眼發光,仿佛已經看見了一個自己從來不敢奢求的未來……
該叮囑得都已叮囑,在太陽落山之前,陸幽還有別的事要做。
他與周宗道別,準備沿著原路離開柳泉宮。剛走到一半,長廊間忽然起了一陣涼風,悠悠然將一片清新的菊花香氣吹送過來。
有月曾同賞,無秋不共悲。如何與君別,又是菊花時。
陸幽驀然想起了昨夜那間空如雪洞的小屋,或許一束鮮艷的花朵,可以短暫地照亮姐姐那憂愁的面龐。
心念一動,他就已經循著香氣走出了五六步。
此刻雖然是秋季,但是皇家花園中草木葳蕤,一時間也看不出凋零衰敗的意思。
陸幽撥開灌木走了幾步,眼前剛跳出幾朵明亮的金紅色,耳邊冷不丁地傳來一聲嘆息。
有人。
他本能地站定了腳步,藏身在一株粗大的槐樹後頭,緊接著才發現面前五六步是一個池塘。池水的北邊環著半圈遊廊。
而那個發出嘆息的人,正坐在遊廊裡頭。
這人竟然與陸幽有過一面之緣,他雖然天生一張艷若桃李的絕世面容,只可惜此刻的神情卻是惆悵苦悶;就連身形也枯瘦了許多,無力地倚靠在廊柱上,仿佛久病纏身。
……竟然是端王趙晴。
陸幽這才回想起來,聽說清明節的夜宴之後,趙晴就被送往離宮休養,原來是到了這裡。
看起來,他的病依舊沒有什麼起色。真是可惜了這樣一幅美好的皮相了。
陸幽正在感嘆,忽然聽見遊廊另一頭又傳來腳步聲。稍過片刻,果然又有一名男子信步走來。
只見此人身形挺拔高大、容貌俊魅,雖然衣著樸素,但是舉手投足之間,竟然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貴氣。
趙晴循著腳步聲抬起頭,滿面的愁容瞬間一掃而空。
「雨愁。」他親熱地喚著那人,「我好想你。」
名為雨愁的男人,走到趙晴身後,捧起一縷散落在肩頭的長髮,竟然貼著唇輕吻了一下。
「所以我來了。」
「來了就別走了……」
趙晴急切道,長睫下的美眸一眨不眨地與男人的雙目對視。
「……這裡太安靜了。靜得,簡直……簡直可以聽見我自己腐爛發臭的聲音。」
雨愁沒有立刻回應,他的手從趙晴的肩膀滑上了臉頰,輕柔地揉捏著趙晴的太陽穴。
「你在想念小澤?沒有他,這裡的確冷清了些。」
「……你胡說!」
趙晴陡然激動起來:「我為什麼要想他?我為什麼要想他?他是我的誰,他究竟是我的誰?!」
驟然響起的聲音,在寂靜庭院裡迴蕩著,同樣衝擊著陸幽的思緒。
小澤……莫非說得是趙晴的兒子,大寧朝皇孫趙戎澤。也是唐瑞郎的二姐唐曼香難產所生之子。
可明明是父子,提及趙戎澤的時候,趙晴又為何如此反應?
陸幽心裡咯噔一下,思緒已經不由自主地滑向某個黑暗的方向。
「季卿……別鬧。」名為雨愁的男子,一手撫著趙晴的後頸,同時低語道,「這裡涼,我們回屋去。」
說也奇怪,剛才還雙頰泛紅、激動不已的趙晴突然安靜下來。他溫順地低下頭,向後靠在雨愁的懷中,任由男人將骨瘦如柴的他輕鬆抱起,然後轉身朝著遊廊盡頭走去。
陸幽屏息靜氣,又等了很久才從藏身的地方出來。他早將摘花的事拋到了腦後,快步朝著宮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