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沒有任何辯白的餘地,陸幽緩緩褪下衣衫,走向床尾。
炭盆嵌在檀木架子上,他將沉甸甸的架子舉起,頂在頭上,然後小心翼翼地下跪,膝行回到趙陽面前。
起初,昏暗的屋內沒有一絲聲響。不過很快,陸幽就聽見了撥動炭火的喀嚓聲。
「給我端好!」
背後傳來趙陽興奮得變了調的命令。
陸幽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覺得一陣鑽心蝕骨的劇痛——那塊燒紅了的烙鐵,重重地壓實在了他的背上!
頭皮發麻的「嗞嗞」聲里,一股炙烤皮肉的焦香氣味瞬間騰起,久違的極限痛楚讓陸幽拼命地張大了嘴,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剝皮一般的劇痛,讓他本能地扭動著想要躲避。可是頭頂那沉重的炭火盆卻在提醒著陸幽,絕對不能輕舉妄動。
一旦炭盆傾覆,那些紅熱的炭火都將全部澆在他的身上,到那個時候……
不,不能動!
在恐懼與痛苦的罅隙之中,陸幽緊緊地抓住了一線殘存的理智。可是他才剛勉強穩住身形,第二記烙鐵又飛快地燙在了他的左肩!
…………
實在不知道過了多久,這一場酷刑才終於結束。
沒有人膽敢進來攙扶,在趙陽斷斷續續的狂笑和咳嗽聲里,陸幽強忍著暈眩和疼痛,渾渾噩噩地披上衣袍,一步一步,挪出屋門。
室外星辰漫天。
雨後涼風習習,輕柔地驅散著陸幽身上的毒熱。
當傷口深到一定程度,疼痛似乎變得不那麼明顯了。陸幽搖搖晃晃地走出內庭,來到殿前的池塘邊。冷冽的月光從天空中灑落在池水裡,粼粼波光,看起來無比清涼。
陸幽停下腳步。他突然很想就這樣走進水裡。然後將自己的傷痛、苦澀,還有對於趙陽的憎惡,統統發泄在這幽藍的水底深處。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
因為,背後還有趙陽的人。
陸幽深吸了一口氣,稍稍回過去。那奉命躲藏在陰影里窺探他的目光,居然沒有絲毫迴避的意思。
陸幽花了一些時間,將那人的容貌深深地記在心底,然後故作溫順地主動道:「我要回一趟寒鴉落,去取些藥……還請通融通融。」
言畢,他便轉頭,徑自朝著南邊走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虛掩著的宮門外。
受命監視他的那個人也趕緊跟了上去,可推門一看,卻只見空蕩蕩的道路,左右連個人影兒都沒有了。
借著夜色的掩護,陸幽如遊魂一般出了月華門,卻並沒有南下通明門,反而轉身往北,朝著掖庭宮的嘉猷門而去。
掖庭宮,月影台。
就在拍開那扇老舊院門的同時,他就耗盡了強撐著的最後一點氣力,倒在開門者的懷中。
「你這死小子,做事情怎麼這麼不小心?!」
厲紅蕖壓著嗓子,罵得不留情面。她一手拿著清涼膏瓶,另一手重重地在陸幽脊背上塗抹。
「這趙陽實在可惡,居然還烙了宮奴二字!這下好了,一輩子恐怕都褪不掉!」
「隨他吧……」陸幽半昏半醒地趴在床上:「反正在我的背上,誰都看不見,我也眼不見心不煩。」
「你這下倒是想得開了!」
厲紅蕖啐了一口,又擔心道:「這麼說起來,你的一舉一動都被趙陽給監視著。所以他現在已經知道你與唐瑞郎有私情,甚至就連你的底細都摸清楚了?」
「這……倒也未必。」
陸幽被她揉得渾渾噩噩,一顆心卻依舊十分清明:「我自認平時小心謹慎,卻一直沒發現被人監視。所以,這應該是趙陽最近窮極無聊才想出來的主意……若他真得知道我的過去,剛才就該拿出來威脅我了……他不是那種藏得住心事的人。」
「那就算你小子運氣好!」
厲紅蕖替他上完了藥,又用力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以示懲戒。
「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萬一你家唐瑞郎真的被趙陽給對上了怎麼辦?你這不是在給他惹麻煩嗎?」
「我也不想啊……」
陸幽趴在床上,輕聲嘆息:「趙陽不允許我再與瑞郎接近,甚至限制我出入弘文館。所以師父……您能不能幫我個忙,替我給瑞郎傳句話?」
「你啊,只有挨打吃虧的時候才會想到我!」厲紅蕖剮了他一眼,「要說什麼你自己寫,我可只負責把東西交給他。」
「好。」陸幽點頭。
天吳宮的秘藥果真不凡,抹上之後傷處頓覺清涼,痛感也輕減了不少。陸幽正準備起身去找紙和筆,這時候院落真正的主人——看守月影台的那位老尚宮掀開了帘子,端著湯藥慢吞吞地走了進來。
「你們剛才說得全是小事。有沒有想過,等趙陽病好之後,他會把你怎麼樣?」
她這一說,倒是勾起了陸幽內心的隱憂。
如今趙陽身染陰病見不得人,的確需要一個替身,方便掩人耳目;然而一旦趙陽病癒,難道還會繼續姑息一個「沾花惹草」的傀儡?
戚雲初早就說過,趙陽用過許多個替身。他陸幽絕不是第一個,或許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更何況,眼下朝堂中暗流詭譎,萬一太子被廢而趙陽即位,那世間又如何能夠容忍一個與天子容貌肖似之人,在大內宮禁之中來去自如?
怕只怕……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鐵烙之刑,已經如此痛苦不堪,但如果坐以待斃,那麼接下來等待著他的,無疑將是更加巨大的痛苦……甚至死亡。
細細尋思,陸幽不由得遍體生寒。
見他臉色泛青,厲紅蕖似乎心疼:「要不先把這件事告訴戚雲初,他這個人面子雖然冷,但也不至於看著你送死。你向他求助,他一定會有辦法。」
找秋公?
不得不承認,陸幽的第一考量也是戚雲初。然而他想起了前一陣子的衝突,又搖了搖頭,將這個念頭從心底里抹去。
「還是不了,總不能凡事都勞動秋公。是我自己惹的禍,更應該由我自己來收拾……」
說到這裡,他扭頭看向老尚宮。
「前輩,聽師父說您從前是天吳宮的藥師,晚輩有一事請教……不知這世上,可有延長病程的藥物?」
老尚宮將湯藥端給厲紅蕖讓她幫忙弄涼,自己則坐到了一旁。
「藥者,治病之草也。這普天之下的藥物,都是為了治病救人而存在的。你所說的那種『延長病程』的東西,不是藥,而是毒。」
在邊上涼藥的厲紅蕖一聽,頓時將目光轉到陸幽身上。陸幽仿佛受到指控似的縮了縮脖子,沉默了片刻,但最終還是堅定地重新抬起頭來。
「那麼請問前輩,可有見過類似的□□?」
老尚宮緩緩點頭:「的確是有,不過畢竟是毒劑,不可長久服用,否則毒入膏肓,同樣危及性命。」
陸幽追問:「能夠服用多久?」
「用在趙陽身上,至多,兩個月。」
只有兩個月,雖是杯水車薪,卻也聊勝於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