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校長宿舍在三樓,放眼望去,整個學校盡收眼底。
好在「扔鐵餅」只是個插曲,後續一切都按照時序的劇本有條不紊進行著。
這是祝今夏第一次看見這幫孩子。
「小螞蟻」由遠及近,打頭的已經走到宿舍樓下,忽然有人抬頭一看,瞧見窗後的她,驚呼起來。
那是句藏語,祝今夏沒聽懂。
但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快,更多的孩子抬起頭來。
他們嘰嘰喳喳,嘴裡是她聽不懂的語言,有人笑,有人喊,還有人放下沉甸甸的「書包」,在原地又蹦又跳。
遠處的「小螞蟻們」見狀,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也扛著編織袋飛奔而來。
很快,宿舍樓下聚集起一群小孩,像圍觀外星人似的,一眨不眨望著樓上。
祝今夏下意識後撤一步,就聽見有個小姑娘怯生生開口。
「你是我們的新老師嗎?」
這回是漢語了。
沒等她回答,孩子們仿佛受到鼓舞,一個接一個的聲音從人群里冒出來。
「一定是新老師!」
「於老師說過,下周會有新老師來!」
「老師教什麼的啊?」
「她好漂亮啊。」
「對,比於老師漂亮多了!」
「你小心於老師聽見罰你做下蹲!」
不知誰先做起了比較,小孩們七嘴八舌,哈哈大笑。
祝今夏怔怔地站在窗後。
說來奇怪,背著包袱的明明是他們,感到沉重的卻是她。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幕。
那一張張仰望的小臉久經高原日曬,呈現出一種特有的健康色澤,從小麥色到深棕色,沒有一個是白淨的。
離得近了,能看到雙頰上艷麗的高原紅。
這叫她忽然想起兒時語文課本上的描述,說孩子們的臉蛋像紅撲撲的蘋果,那時候她總覺得誇張,人的臉怎麼能和蘋果一樣紅呢?
如今親眼所見,蘋果似乎還不及它們穠艷。
孩子們怯怯的,隔著三層樓的距離,儘管歡呼雀躍,卻只敢與同學對話。
她的目光落在誰臉上,誰就像蝸牛一樣縮回殼子裡,移開視線,而當她移開視線,他們又小心翼翼抬頭望來。
無一例外。
這種怯懦的來源,也許是他們手中、背上髒兮兮的編織袋,也許是身上並不合身,洗的發白,抑或是袖口發黑的破舊衣服,也許是說不利索的漢語。
祝今夏仿佛失語,沉默良久。
時序在她身後提醒:「走吧,天色不早了。」
樓道里沒有燈,太陽消失後,出奇的昏暗。要不是時序用手機打光,幾乎看不清腳下的台階。
走到二樓轉角處,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噔噔噔,從底樓開始,輕快有力地一路向上。
很快,眼前出現一個男孩子,個頭小小的,只及祝今夏的腰。
他抱著一摞厚厚的作業本,像個小炮仗,一轉彎,險些撞在她身上,好在一個急剎車,定在原地。
抬頭看清眼前的人時,他吃了一驚。
「老,老師好!」
黝黑的小臉漲的通紅,然後是一個九十度鞠躬。
懷裡的作業本嘩嘩往下掉。
他的臉更紅了。
祝今夏想說「我不是老師」。
馬上就要走了,她連一天都待不下來,一節課都沒教過,又怎麼算得上是老師呢?
她張了張嘴,最後只低聲說了句:「你好。」然後彎下腰來,幫小朋友一起撿本子。
男孩子手忙腳亂,「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等到他重新直起身來,又是一個九十度鞠躬,「謝謝老師!」
時序這才開口:「門沒鎖,作業放我桌上吧。」
男孩子連連點頭,一溜煙往樓上跑了。
樓道里重歸寂靜。
時序用光再次照亮她腳下的路:「走吧。」
祝今夏如夢初醒,「你們這的小孩真懂禮貌。」
「是嗎。」
山裡的孩子還保留著質樸的純真,對老師有著特殊的敬畏,尤其是她這樣與周遭環境截然不同的「新老師」。
走出樓道,祝今夏原以為自己會被孩子們包圍,沒想到大家居然作鳥獸散。
從宿舍到學校大門,凡她所到之處,孩子們自動退散。
「」
活像她是什麼吃人的怪獸。
走出一小段路,回頭才發現,他們也並未逃走,而是遠遠地跟著她。
以她為圓心,半徑五米外都圍滿了小孩。
他們怯怯地望著她,眼底滿是興奮,但只敢與同伴竊竊私語,卻不敢和她說話。
都走到那扇鏽跡斑斑的大門前了,才有勇士衝出重圍。
「老師!」
一個高年級的男孩子從人群中跑來,紅著臉,打開自己的編織袋,摸出只餅來。
「這個給你!」
他的漢語已經很標準了,但咬字間還透著一點方言味道,有種奇特的韻味。
少年人的聲音溫軟清脆,面帶稚氣,黑白分明的眼睛裡載滿羞澀,左顧右盼,就是不敢看她。
不僅臉黑,手也黑,有皮膚深的緣故,還因為髒。
正值夏天,他滿頭大汗,潮紅的臉蛋也許是熱的,也許是緊張的。
而送餅的舉動似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勇氣,拿餅的手在半空中哆哆嗦嗦,另一隻手捏住編織袋口,用力到指節泛白。
要如何描述那隻餅呢?
它看上去也和好吃沒有半點關係。
白里發灰,看著不像麵粉,表面有顆粒狀的雜質,肉眼可見硬邦邦的,不像拿來吃的,更像是真用來「扔鐵餅」的。
更別提男孩子從袋子裡拿餅時,祝今夏很難不注意到,那隻灰撲撲的袋子外面印著兩行黃色大字:
宜波鄉豬飼料廠
電話135xxxxxxxx
「」
手還在抖,小孩的臉也越來越紅。
祝今夏接過餅,露出自己最和善的笑容,「謝謝你。」
男孩子縮回手,雙手拿起袋子,撒腿就跑,跑遠了才大聲歡呼起來。
這回是藏語,她不得不回頭求助。
時序翻譯:「老師接受了我的餅,老師跟我說話了,萬歲。」
「」
祝今夏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個稱呼上。
老師。
她低頭看手裡的餅,到底是什麼粉做的,重的要命。
似乎看出她的遲疑,時序說:「這是青稞餅,家家戶戶都會做,烙好了放起來,可以儲存很久。我宿舍里也有,每天早上煮一壺酥油茶,就著茶吃餅,很方便。」
說完,他平靜地抽走餅。
「給我吧,我來處理。」
「你要扔了它?」
「扔了?」時序笑笑,「對你來說這可能只是塊餅,還是看起來很難吃的那一種,但對四郎擁金來說,這是他接下來兩周,餓的時候唯一能吃的零食。」
祝今夏一頓,目光落在餅上。
「如你所見,這附近沒有商店,除了在食堂的一日三餐,小孩們也沒別的吃了。」時序轉身。「一會兒我幫你還給他。」
還?
小孩的歡呼聲猶在耳邊。
「不用了。」
祝今夏把餅奪回。
時序挑眉,就見她像勇士一樣,一臉大無畏精神,低頭咬了一大口。
他是知道的,為了保存,青稞餅都烙得極干,有時候要在茶里泡一泡,泡軟才適口。她這麼大一口咬下去
果不其然,那青筋暴起的太陽穴和費力咀嚼的模樣,他在一邊光是看著,都覺得腮幫子痛。
沒想到她真會吃。
好不容易乾咽下去,祝今夏回頭,在人群里找到了小男孩的身影,舉起餅朝他揮手示意一點沒有剛才嚼餅時的猙獰,笑得一臉燦爛。
「很好吃!謝謝你的餅!四郎——」
喊到一半,卡殼了,她尷尬回頭。
時序:「四郎擁金。」
她掉過頭去,立馬接著喊:「謝謝你的餅,四郎擁金!」
餅比她臉還大,上方是一個大大的缺口,仔細一看,還能瞧見上面的牙印。
四郎擁金站在人群後面,臉更紅了,激動得不行,想說話又不敢說,最後拔腿跑進教學樓里,只剩下一連串啊啊啊的叫聲,連人影都看不見了。
所有人都在笑。
時序也笑了。
他看著餅上的牙印,慢悠悠說:「走吧。」
祝今夏沒動,收回手,一臉遲疑。
時序假意不知,只抬頭看看天,「餅也吃了,人也見了,再不走,天都快黑了。」
「」
遲遲沒有得到回應,他也不急,自己先走出大門。
門衛室旁停著好幾輛摩托車,他騎上其中一輛上,嗶嗶——朝她摁了摁喇叭。
祝今夏回頭,隔著鐵門,看見校長天使般純潔的笑。
「走吧,我送你。」
「」
怎麼回事啊,留都不留一下?
不是說很缺人嗎?不是說恨不能一個人頂十個人用嗎?怎麼支教老師要跑了,當校長的都不努努力把人留下?
祝今夏舉頭望天,「天色不早了」
「所以要趁早走。」時序仿佛完全不知道她心中所想,「這是山里,夜路難行。」
她卡頓,很快又說:「我行李箱還在於老師宿舍里。」
那邊的人長腿一跨,又下來了。
「我去幫你拿。」
祝今夏不得已跟上去,「那個,我聽於老師說你們很缺人?」
前方的人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往宿舍樓走,邊走邊點頭,「缺。」
「那我走了,你們怎麼辦?」
「能怎麼辦?只能燒高香祈禱趕緊再來個人。」
祝今夏一陣氣悶。
這人怎麼回事,聽不懂人話嗎?
話都餵到嘴邊了,給個台階讓她下一下啊!
時序不解風情,她只好自己找台階。
「那個,進趟山也不容易,我來都來了,也不能白讓他們叫這麼多聲老師吧」
時序聞言一頓,忽然停下,轉過身來。
他的眼睛很亮,直勾勾盯著她,卻不說話,顯然在靜待下文。
祝今夏大窘。
你是狗吧,話都到這份上了,真就不給台階。
算了,不給就不給,新時代女性獨立自主,自力更生!
祝今夏移開視線,清清嗓子,故作鎮定說:「來都來了,先幫你們湊把手,過兩天再走也不是不行。」
肉眼可見的,眼前的校長嘴角露出了可疑的弧度。
但他略一斟酌,搖頭嘆氣。
「祝老師人好心善,但小孩們基礎差,漢語都說不利索,還是開不了英語課。」
「」祝今夏低聲,「教語文也不是不行。」
「可你說隔行如隔山——」
「是,但語言是交流的工具,總有相通之處?」
校長無奈搖頭,「只教語文也解不了燃眉之急,人手太少,很多科目都沒人教。」
祝今夏再次退步,「數學也不是不能教,高數都學了,小學數學再複習複習,應該也能撿起來。」
「音樂課也缺人。」校長還在「為難」。
祝今夏深呼吸,「也能試試吧,五音不全是小時候的事,女大十八變,後來就不跑調了。」
女大十八變是這麼用的?
時序開始懷疑讓她教語文可能真的不太明智。
但嘴上還在試探:「那體育課——」
「有完沒完?」祝今夏耐心告罄,拿餅的手一點點合攏,頗有一言不合要朝他「扔鐵餅」的架勢,「時校長,我的建議是,有些時候見好就收,不然容易前功盡棄。」
操場上,北風那個吹。
女人瞪著眼,顯然看穿他的計謀,但還是心甘情願入瓮來。
時序笑了,沖她眨眨眼。
「那就這麼說定了。」
他伸出手來,修長乾淨的手指輕輕併攏,側立於半空。
「歡迎來到宜波中心校,祝今夏老師。」
祝今夏一手拿餅,一手回握住他,從鼻腔里哼出一句:「套路不錯,時校長。」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www.dubiqu.com。筆神閣手機版閱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