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是校長?」
「我是。」
「你怎麼會是校長?」
「我不能是校長?」
「」一旁的於小珊有點懵:你倆在念繞口令嗎?
「你們認識?」
兩人異口同聲回答——
「認識。」
「不認識。」
於小珊糊塗了,眼神來來回回,這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
祝今夏改口:「如果中午在渡口的一面之緣也算,那勉強認識。」
於小珊樂了,「所以你說的那個從江里把你撈起來的討厭鬼,就是我們校長?」
「」
祝今夏:倒也不必逐字逐句重複一遍。
時序抓住了關鍵詞,「討厭鬼?」
他笑了一聲,不緊不慢:「沒想到我們祝老師就是這麼感謝救命恩人的。」
背地裡說人壞話被抓個正著,祝今夏略感心虛,別開眼。他的確救了她沒錯,但也確實是個討厭鬼。
於小珊自知失言,咳嗽兩聲,乾笑:「既然都認識,那這事就好說了。」
祝今夏無語。
多了層救命關係,才變得更不好說。
難道說:多謝你救了我,所以我決定鴿了你?
一旁,於小珊清清嗓子,「那我正式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宜波中心校的校長,時序——這位,是我們的支教老師,祝今夏。」
速戰速決介紹完,於小珊功成身退,一溜煙跑了。
大概是知道祝今夏已心生退意,她不想背鍋。
於是宿舍里只剩下「救命恩人」和「支教逃兵」。
祝今夏一臉便秘,時序跟沒看見似的,拉開凳子,在客廳唯一的長几前坐下來,「坐下說吧。」
祝今夏也想速戰速決,畢竟剛來就要走,實在心虛理虧,便硬著頭皮說:「不坐了,我站著就行。」
時序沒勉強,拎起桌上的水壺,倒了兩杯熱騰騰的茶,一杯推至對面。
水壺只有巴掌大,銀質錘紋,雖然素淨,但經由窗口照進的太陽打光,頓時耀眼生輝。
祝今夏不由自主被吸引,就聽時序說:「坐下喝一杯吧,酥油茶,學校老師自己做的。」
屋裡沒有第二個人,壺裡卻裝滿了茶,倒進杯子裡,白霧氤氳,升騰而起,顯然在她來之前才剛剛煮好。
為誰而煮,不言而喻。
盛情難卻。
祝今夏在心裡嘆口氣,拉開椅子,終歸是坐下了。
到校有一會兒了,於小珊大大咧咧,只顧著帶人參觀,也沒想起來給點水喝。外加高原氣候乾燥,又說了半天話,祝今夏是真口渴。
顧不上太多,她吹了吹,喝了一大口。
居然是咸口?
從前沒有喝過酥油茶,未入口時,牛奶的香甜已漫入鼻腔。喝下去後,第一秒卻是茶味,再之後才是淡淡的奶味。
祝今夏仔細回味,發現她並不討厭這陌生的味道。
對面的時序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見她放下杯子,才問:「喝得慣嗎?」
「還行。」在他這,祝今夏還有些擰巴,喜歡不說喜歡,只說還行。
時序笑笑,也不說破,只在她幾口喝光後,又拿起銀壺替她續了一杯。
說話間,祝今夏不知不覺又喝光了。
最後,那壺茶几乎都進了她一個人的肚子。
他們的開場白十分官方,首先由祝今夏正兒八經致謝:我代表我本人,和我落水的行李,向你助人為、樂見義勇為的壯舉表示感謝。
然後由時序謙虛地表示:哪裡哪裡,比起祝老師不遠千里來支教,我這都是舉手之勞。
——雖然被你那麼一頓踹,現在手都有點舉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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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腹誹,場合特殊,時序決定留著以後再說。
接著,時序開始進入正題:「小珊有沒有帶你好好參觀學校?」
——有。
——覺得學校如何?
——挺好的。
時序笑:「祝老師客氣了,學校老破小,條件糟糕,什麼都缺,哪裡好了?」
祝今夏答:「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嘛。」
她一心要走,總要先把校長哄高興了,於是變著法子,話怎麼好聽怎麼說。
窮鄉僻壤,交通不便?
——不存在的,山清水秀,人間清淨,正是讀書的好地方。
學生資質不佳,家境貧寒?
——教育的目的不就是幫助大家脫離貧困?有您這樣的校長,小珊那樣的老師,孩子們一定能飛出大山!
如此對答如流,跟船上、渡口邊針尖對麥芒的狀態截然不同,時序似乎覺得有趣,笑出了聲,最後若有所思點點頭,說:「既然祝老師覺得我們這不錯,那我就放心了。」
陪笑到一半的祝今夏戛然而止,咳嗽兩聲。
說辭是來見校長的路上想好的——
「來之前我發過資料給於老師,不知道她有沒有對您說過。」
她學外語出身,在大學執教,來之前並不知道,藏區的小學並未開展英語課堂——低年級的孩子們連漢語都說不利索,又如何學習外語呢?
這是真的,不是託詞。
祝今夏愧疚道:「學校沒開英語課,我又只會教英語都怪我沒有溝通好就跑來了。」
——所以還是讓我走吧。
兩人展開了拉鋸戰。
——祝老師名校出身,想必不教英語,小學課程也都能勝任吧。
——實不相瞞,我有個小學四年級的侄子,寒暑假來我家裡補課,我連他的數學練習題都不會做。
——教師用書上有解題過程。
——那更不行了,照本宣科是誤人子弟。
——那你教語文?
——不行,英語和中文完全是兩個體系,亂教語法,我怕孩子們最後連漢語都說不利索。
三門主課,數學不行,語文不行,就只剩下藏語課。這個不用問,祝今夏教不了。
時序沉吟,「那就教副科吧,音樂課。」
「我先天五音不全。」
「思想道德課?」
祝今夏條件反射,想說「我思想道德敗壞」,話到嘴邊,一個急剎車又咽了回去。
最後絞盡腦汁,「實不相瞞,我大學毛概掛科了。」
面面相覷。
長几對面,時序遺憾地說:「既然如此,也沒辦法了」
看來是過關了。
祝今夏鬆口氣。
萬萬沒想到——
「本來想讓你教文化課的,但你這麼堅持,我也不好意思勉強。」時序微笑,「那就只剩體育課了。」
「」
祝今夏僵住,正在頭腦風暴到底是說自己體弱多病還是四肢不協調。
時序適時地站起身來,考究地看了眼她的雙腿,「我下水救你的時候,你這腿部力量體育課應該可以勝任吧?」
「腿部力量」四個字,後接一段恰到好處的停頓。
這叫祝今夏也不由自主回憶起來,當時在水下,求生欲使然,她好像,大概,仿佛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把眼前的救命稻草拼命往下拉,具體表現為又踢又踹
「」
事實勝於雄辯,在她把時序踹得七葷八素後,體弱多病確實和她沒有半毛錢關係了。
屋內一時沉默,誰也沒說話。
時序也不催促,靜靜看著對面的女人。
她似乎在斟酌,良久,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來,「對不起,時校長,其實是我吃不了這個苦。」
總算說出來了。
四目相對,祝今夏也從時序的表情里反應過來。
他好像並不詫異,反而好整以暇望著她,似乎早就在等這句話,眼神里是平靜的瞭然。
過了一會兒,他輕笑說:「沒關係。」
然後起身,拎起茶壺,走進逼仄的廚房,放進一隻褪色的塑料盆里,最後走出來,停在大門邊。
「走吧。」
祝今夏愣住了,在他又一次開口催促後,才遲遲起身,「去哪?」
「送你去渡口。」時序看看窗外,「天色不早了,要走就趁早。」
她這才發現,窗外的太陽不知何時消失了。
前一刻還照在桌上,將茶壺染得熠熠生輝,將萬物照得光彩不已的日光,此刻已不見蹤影,天地都失了色彩。
時序說:「一線天就是這樣,夏天還好,能捱到四五點,到了冬天,下午兩三點太陽就照不進來了。」
祝今夏遲緩地應了一聲。
狀況不在她的預期里。
在她說完那句吃不了苦後,時序沒有多問一個字,也沒有再勸一句,他似乎只需要一個誠實的理由,然後便順從地放她走。
就這樣?
對方沒有任何埋怨,祝今夏才更感到無地自容。
執教三年,她已習慣在講台上為人師表,從來都只有學生們在她面前手足無措,何曾像今日這樣。
她感覺自己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可她的確無法留下。她忍不了那樣骯髒的廁所,住不了這樣空空蕩蕩的獨棟樓,也無法接受夏天不洗澡。
她甚至不會做飯,要如何在這裡獨立地生存下去?
況且,她的初衷並不是助人為樂,只是想從那場無法結束的鬧劇里逃出來,喘口氣。
想到這裡,更無地自容。
她還是犯了同樣的錯,不管是和衛城結婚,還是選擇支教,她都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而現實總有一道又一道的坎。
從那扇門離開前,祝今夏把頭埋得很低,鄭重地,一字一句地說:「很抱歉,是我考慮不周,在對貴校缺乏了解的情況下,貿然決定前來支教,卻又中途反悔給大家添麻煩了,實在對不起。」
頭埋得太低,脖子都酸了。
半晌,頭頂傳來男人輕描淡寫一句,「沒事,早就習慣了。」
祝今夏沒明白,抬頭看他。
視線從低垂到仰視,幅度變化很大,面對面站在一起,她才意識到身高差距。
男人高她一個頭還多,壓力巨大。
時序把門打開,淡淡地說:「這麼多年,來支教的老師不算多,但反應和你都差不多,來之前充滿期待,來之後就只剩下後悔了,最後沒幾個留下來。」
祝今夏胸口氣血翻湧,良心飽受折磨。
除了對不起,她簡直忘記了字典里還有其他中文。
就在她垂著頭,翻來覆去也說不出個花時,時序看了眼牆上的掛鍾,目光一動。
嗒,嗒,嗒。時間卡得剛剛好,四點整,窗外傳來一聲悠長的動靜。
吱——
鏽跡斑斑的鐵門被門衛大叔奮力推開。
一群小孩烏泱泱湧進來。
動靜吸引了屋裡的人,祝今夏忘了道歉,時序也忘了「大度開解」,兩人一齊望向窗外。
「學生返校了。」時序快步走向窗邊。
祝今夏也不知不覺走了過去,然後一愣。
學生返校,本是尋常。
但眼前的場景令她十分意外。
孩子們很小,是營養不良嗎?他們看上去像童話里的小矮人,穿得花花綠綠,一窩蜂湧進校門。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無一例外扛著沉甸甸的編織袋?
還真是編織袋。和工地里裝水泥的那種沒什麼差別,只是五顏六色,花樣更多,裝的也更鼓鼓囊囊。
高年級的孩子勉強能單獨背起一隻,低年級的小孩還沒有編織袋大,只能合幾人之力,嘿咻嘿咻喊著號子。
要不是知道學校這種地方不可能知法犯法,祝今夏簡直懷疑校長在僱傭童工,搞什麼違章建築。
「他們扛的那是什麼?」
「書包。」
「書包???」祝今夏回過頭來,吃驚不已。
時序的面上卻是司空見慣的表情,「嗯。這裡不比城市,學生們買不起書包,這就是他們的書包。」
藏區的孩子皮膚更黑,個子小小的,烏泱泱一群湧進來,像是負重的螞蟻。
遠處看著,背影佝僂,包袱比人還大。
走近些看得更清楚,臉上是高原紅,腰被「書包」壓彎了,走得很是艱難。
「螞蟻們」歪歪扭扭,慢吞吞在操場上挪動,有的背不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氣;有的大喊著藏語,仿佛在加油鼓氣;有的嗯?
有的力大無窮,把「書包」當成鐵餅在半空甩來甩去?
詫異頓時被沖淡,祝今夏眨了眨眼。
本想用這艱苦的一幕給她帶來些許觸動的時序:「」
趁人一眨不眨望著操場失神時,他飛快低頭,在手機上打字,發送,隨後又抬頭繼續介紹。
於是乎,等到祝今夏再度望向窗外時,先前那兩個輕鬆悠閒甩「鐵餅」的傢伙已經不見了,操場上又是一副「螞蟻搬家」的場景,勤勤懇懇,不辭辛勞,耳邊是校長慈悲又辛酸的感慨
而十秒鐘前,某個叫「宜波中心校教師群」的微信群里。
時序:人呢?
時序:@所有人
時序:都死了是不是?趕緊的,把丁真哏呷和扎西朗姆給我弄走!
時序:想留下新老師的話,都給我照劇本好好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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