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文山揚起頭來,又一次看向遠處的那面鏡子。
那面鏡子裡倒影著的他的身影,正越來越虛化。
而穆文山的腳步,也越來越沉重。
從五米到兩米,這三米,穆文山走了整整五分鐘。
而到了距離那扇門還剩下兩米的那一刻,穆文山,再也走不動了。
他覺得自己的仿佛正在石化,像一塊巨大的、僵硬的石頭轉化,這一刻,他大半的身軀都幾乎已失去了知覺,只有大腦和意識還在轉動,他能感受到,自己身軀之中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歸於沉寂,催動著他身軀的爆發出驚人力量的無數線粒體也正正安靜下,這具身軀,正在走向死亡,一點點從活著的姿態,變成一具屍骸。
像是有人在他的身軀之中唱響搖籃曲,他的軀殼便因此發出回應,將陷入永世的長眠。
鏡子裡的他,也已幾乎完全淡化,仿佛現實中的他根本已經死去,連靈魂都已飄散了一樣——而鏡子,是不可能照出一個不存在的人的。
再往前,哪怕一步,很可能就是死亡了。
穆文山終於頓住腳步,艱難地低下頭,他看著自己需要十幾秒鐘才能微微顫動一下的手指,不可置信地道:「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是什麼樣的力量……可以做到這樣的地步……
「不需要任何實質性的攻擊,不需要面對面的碰撞,就這樣……就這樣將我殺死在這裡?
「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可以用這樣的方式抹殺我?
「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麼?異度空間?還是幻覺?這世界裡,怎麼可能有幻覺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你是那個神靈嗎?
「你是那些怪物們的神嗎?
「還是說,你就是那扇門,你,想要殺死我?
「究竟是誰?
「你們,也在這樣殺死蘇先生嗎?
「你就連現身和我說一句話,告訴我你要殺死我都不願意做嗎?」
穆文山向這空曠的世界發出咆哮,那意味著,他的心中,也有那樣片刻的驚悚甚至是恐懼。
——沒人會面對這樣的死亡而不恐懼,連究竟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就這樣,在前進里荒唐而詭異的死亡。
穆文山不怕戰死,但他恐懼這樣未知的死法,他甚至不知道是誰殺死了他,是什麼力量殺死了他,最關鍵的是,他什麼也沒能做到。
穆文山今年七十多歲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已經跟不上這個時代了,他什麼都不懂,思維僵化,沒有那令人羨慕的天賦的話,他甚至沒有資格站在戰場上,他甚至連平板電腦都用不好。
他從沒和人說過的是,他到現在也無法理解,暗能和邪神究竟意味著什麼。
但他自己都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他老了。
他真的老了,他已是當外公當爺爺的年紀了,是擁抱病痛臥榻的年紀了,戰場,本就不該屬於他,他只是強撐著罷了。
此前的一路,他都有軍方的支持,一切都是按照軍方的安排來的,他才能當好這個穆隊,一步步走到今天,沒有出任何錯,但現在,他已與軍方徹底失聯,自己孤身一人。
因此這一刻,面對著這樣的一幕,他的心中,開始動搖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適合踏入這樣的一場戰爭,也許換一個比他更年輕更有學歷的別人來,會比他做的更好……也許……我早該承認,我老了,早就該休息了。
穆文山不知道究竟怎麼做才是正確的。
剛剛他認為自己和蘇晨很可能陷在了一個機制之中,打破鏡子,也許是解決他們兩個人問題的辦法,然而這一刻,面對著迫在眉睫的死亡,他,又無法確定了。
他可以繼續向前,但那樣,他必將付出死亡的代價,而現在的戰場上,他和蘇晨就是最後的希望了。
蘇晨已經陷落在那裡,如果自己沒能幫到他,反而這樣荒唐地死去的話……
那麼,這一戰,就真的完了……
穆文山僵化的手臂,正在微微顫抖。
七十年來,他第一次在戰場上恐懼與猶豫起來。
我的選擇,我的判斷,真的對嗎?
我該,就這樣邁向死亡嗎?
穆文山抬起頭來,看向那面鏡子。
那面鏡子裡的他也在看向他,面孔模糊,像是無面之人,正冷冷嘲笑著他的蒼老與愚鈍。
……
趙苗苗和喬正並肩站在越野車的車頂,目光從咆哮著發起攻擊的怪物身上掠過,不知道第多少次看向門的方向,焦急道:「穆隊也停下來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不去喊蘇先生?他為什麼也不動了?穆隊……蘇先生……」
喬正也抽空往那邊看了一眼,只見門所在的空地範圍內,蘇晨仍跪在地面上,低垂著頭,就連拄刀支撐身軀的手都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而穆文山卻已經越過了蘇晨,走到了更遠的位置上,甚至距離門只有一步之遙,卻在這裡停住了,低頭看著他自己的身軀,仍沉默著、一動不動。
這兩個寄託著整個戰場最後希望的人,都定格在了那裡。
而在戰場中,無數的怪物正蜂擁而來,喬正不知道還沒有其他人在戰鬥,但他這裡是最後的陣地了。
圍繞著越野車,也只剩下了寥寥數人,還是天賦者比較多,軍人大半在看見邪神的時候就已折損的差不多了,而也因為參戰的大都是厲害的天賦者,因此他們這小小的戰場才能苦苦支撐到現在。
儘管如此,全軍覆沒,仍只在旦夕之間。
他們只能一遍遍望向門的方向,期待著、希望著,那兩個人,能結束這一切。
不止是他們,戰場的無數個角落裡,遙遠的黑河倖存者基地里,絕望與恐慌正在蔓延,人們甚至開始祈禱……
而在戰場之中,那扇門前面的空地之上,蘇晨仍然以苗刀拄地,低垂著頭,鮮血,正一滴一滴從他的面甲之中流淌而下,他身下的地面,就像是承受某種匪夷所思的力量一般,那些碎石每一秒都在更細化的崩碎、炸裂,變成齏粉,蘇晨的身軀,也隨之搖晃,下沉,但他卻遲遲沒有倒下。
他仍拄著刀,不肯倒下。
不肯匍匐。
不肯跪拜。
……
空曠的世界裡,死寂一片。
光滑的鏡子,平靜地倒映著穆文山淡化的倒影。
空間裡,甚至連一絲風都感受不到。
死亡,很可能就在下一步。
遲暮的老人開始頻頻回望身後,他的身軀開始漸漸佝僂,某個念頭開始湧現。
也許我應該退回去,再去之前的位置找一找蘇晨,也許那才是叫醒他的辦法。
也許……
念頭在老人的腦海中一點點生根發芽,變成清晰的想法,然後他真的後退了一步。
後退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
如此後退兩米,穆文山抬起頭,去看鏡子裡的自己。
果然,他正變得清晰起來,只有輪廓的無面人重新浮現出他自己的樣子,只是看起來,總有哪裡不同。
穆文山沒大注意,又退後一步,焦急地去尋找剛剛曾浮光掠影般看見過的蘇晨。
但……
他什麼也沒有看到,這個空曠的世界裡,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倒影。
然而穆文山卻不想放棄,一遍遍地凝望空白的位置,尋找著、期待著。
如此,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終於意識到,他不可能找到蘇晨,他只好扭過頭,重新看向那面鏡子——這世界裡唯一的東西。
鏡子裡的自己,已伴隨著他的後退而漸漸清晰起來,但穆文山總還是覺得,有哪裡有些不同。
是……哪裡不同呢?
他就這樣看著……看著……
終於,在某一剎,他終於找到了那一絲不同。
鏡子裡的他,昂首挺胸,姿容昂揚,一如無數年前他參軍時候那樣。
而現在的他,垂手駝背,是一個面色癲狂的七十歲老人。
穆文山怔怔地看著這一幕。
鏡子裡的他,正默默與他對視。
如此,良久,良久……
這人老人,卻緩緩笑起來。
「那是……我靈魂的倒影嗎?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呵呵……哈哈哈……
「往前走,就是死……
「往後退,就可以活。
「你是在告訴我——
「我一旦接近我的靈魂。
「我,就會湮滅掉嗎?
「十米是生存,兩米是極限,一米是死亡。
「我將帶著我的靈魂一起死在這裡。
「你,是希望我自己殺死自己嗎?」
仍然沒有任何回應,這幻覺般的世界裡,仿佛只有穆文山一個人,因此永遠不可能有任何回應。
但這一刻……老人仿佛也不期待著任何回應。
他看著自己的手掌,花了整整一分半才捏成拳頭,眼睛裡的光芒在閃爍,就這樣,重新向前,邁出腳步。
「我……
「我無法理解。
「我無法理解這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也許你就是它們口中的神,也許根本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這裡也只是某種機制,因為我的弱小,而只能死亡。
「但,我不相信。
「我也不會承認,我會就這樣死在這裡。
「這就這樣被抹殺在這裡。
「我是穆文山。
「我出生在七十年前,我十八歲就入伍參軍,二十歲參加北歐戰爭。
「在那一戰里,我曾經是最優秀的突擊手。
「我曾經在戰場上斬殺103人。
「而後五十年,那都是我的榮耀與談資。
「我曾經最大的夢想,就是能重新拿起武器,踏上戰場。
「而今天,我的夢想實現了,上天給了我新的機會和無以倫比的能力。
「於是,我重新站在了這裡。
「遠遼大撤退、黑河阻擊戰……
「再到這一刻……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不再是曾經的小戰士。
「我是穆文山、我是人人口中的穆隊,我是全遠遼市只有三個的s級的天賦者——
「有那麼多人,以我為希望、以我為榜樣。
「他們將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希望我,能結束這一切。
「也許……
「我在你們的面前一文不值。
「甚至你殺死我連一句話都不會跟我說。
「殺死我的方式也是讓我這樣自己死掉。
「但,我不能就這樣死掉。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但……
「你想讓我自己殺死自己,那,不可能……
「因為——
「沒有人,能如此荒唐地殺死我!!!」
最後一句,穆文山的聲音,已鏗鏘如雷霆。
空曠的世界裡,穆文山,緩緩地向前邁出了又一步。
他的身軀中,新的力量在迸發,沉寂的無數線粒體在他的呼喊下開始躍動,無數的細胞開始發出高亢的尖叫。
新的力量,正在匯聚、醞釀。
老人的身軀,正一點點挺直,猶如一顆永不敗落的蒼松。
然而鏡子之中的那道身軀,卻仍在不可逆轉地變得模糊、漸漸要徹底消失,生與死,顛倒在這一剎。
老人的聲音蒼老,但卻堅定而沉凝。
「哪怕你是神。
「哪怕這是神的偉力。
「我也一定……
「不。
「我也必須要做到我要做到的事情。
「死去的戰友、活著的戰士,他們都在看著我啊……」
「那是我所不得不做到的事情。」
又一步,重重踏下!
「科研所的人告訴我,我的能力,是沒有上限的……」
老人的身軀,正在向前。
「只是我使用的越強大,我的死亡也就越快。」
鏡子中的他,已瀕臨於徹底消失的最後邊緣,但他的血肉之軀,卻升騰著滾滾的蒸汽,像是重新煥發了生機一樣。
「既然我要死亡
「既然我要自己走向死亡。
「那決定我去死的一定不是任何人。
「而是我。
「我,絕不會認同你界定給我的死亡與局限。
「讓我們一起來看看。
「那些專家所說的——
「朽木無上限的力量究竟能達到什麼地步!!!!
「如果你是神。
「我願以我命,來挑戰你!!」
穆文山,正在向前,每一步,皆如此穩定,仿佛一座真正的山巒在前進,每一步落下,他的腳步都跟沉重與堅定,每一秒鐘,他都在變得更強大,他身軀之中爆發的氣息一路扶搖直上,甚至超過蘇晨、超過那個號稱第三種姓的第一眷者……恢弘向無可匹敵的高度進發!
他的腰杆一寸寸挺的筆直,滿頭蒼老的白髮漸漸變黑,瞳孔里的閃光再無任何動搖,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全身的各項機能、身軀與意識的每一個方面,都已達到了他人生中的全盛之資,給人的感覺,卻仿佛一顆生長千年,無可撼動的參天巨樹。
朽木。
逢春。
那是他的天賦。
那是他的力量之源。
即使被否定著走向凝固的死亡,但他也將抽發新芽,一如朽木逢春,那一刻的生機與力量,必將戰勝一切終將到來的死亡。
哪怕只是一瞬,卻也輝煌到不可直視。
「我背負著萬眾的希望而來。
「而今……
「萬眾,都將看見我點燃的黎明之火!」
穆文山昂揚著踏出最後一步,越過必將死亡的八米極限,來到那面鏡子之前。
穆文山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咆哮、都在怒吼,每一條肌肉、每一根神經都昂揚、都在亢奮。
他的力量在這一刻飛升到極限,沉重的拳頭攜帶著他畢生的意志貫穿而出,一往無前,擊碎那面平靜的鏡面。
破碎。
無數的鏡子碎片,折光隕落。
這感知欺詐的世界,在他的面前恢弘崩塌。
而他的身軀之中,器官在衰竭、血管在爆裂,朽木的力量正在潰散,凝固的狀態重新湧起,即將將他的人生永遠定格。
最後一眼,穆文山回望身後,看見他的身後另一道漆黑的身影卻如獲新生,正昂揚而起,一寸寸拔刀。
他的嘴唇蠕動。
我老了
再也走不下去了
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那破碎鏡面倒影里的最後一幅畫面,這個戰士的身影,徹底淡化,消失不見。
火光搖曳的戰場上,他的身影定格在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