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沈器遠在大明擔任朝鮮大使的時候,這釣魚台也來過多次,時隔數年再次來到這裡的時候,沈器遠依然還是被這幾處構思巧妙的臨湖建築給迷住了,上國風物畢竟不是下邦的仿製可以比擬的。一筆閣 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而北京城的變化卻比這處釣魚台宴賓樓更讓他感到震驚,如果說數年前他離開北京的時候,漢陽和北京之間的差距,大約是鄉下地主莊園和王公貴族園林之間的區別的話。那麼今日北京的繁華,已經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範圍之外了。
應該來說,雖然有國王和其他兩班貴族的制肘,但沈器遠在朝鮮實施的變革,還是取得了不少的成就的。起碼當日滿清入侵給朝鮮造成的損失,已經漸漸開始填補回去了。
之前跟隨大明打劫日本獲得的賠償雖然大部分落入了明國的手中,但是朝鮮依然還是落下了不少好處的,特別是朝日貿易上獲得的優待,讓朝鮮南部慶尚道一帶的工商業獲得了極大的發展,而這裡也是沈器遠的老家,是他推動改革的根基之所在。
因此,雖然沈器遠在政治上被朝鮮國王和守舊派兩班貴族逼迫,但是他在南部慶尚道地區還是有著極為堅定的支持者的。而沈器遠也自認,他這幾年的改革還是頗有成效的,起碼朝鮮正在不斷的恢復元氣。
但是當他看到天津地區那些如同樹林一般的煙囪時,他才發覺自己的改革成果似乎真的不算什麼。原本天津城外那些如水墨畫一般的稻田和樹林已經一一推平,一幢又一幢的灰白建築正在原先的稻田和樹林上豎立起來,這些千篇一律的建築甚至讓人分不清誰是誰,而煙囪里冒出的黑煙更是讓街上的行人全身上下都粘滿了粉塵,看起來整座城市都髒極了。
可是誰又會在乎身上的塵埃呢?這座城市裡的行人每個都是行色匆匆,似乎有著忙不完的事情。即便路上遇到了熟人也只是點頭致意,幾句問候之後便錯身而過了。從這些行人的臉上,沈器遠看不到什么小心翼翼和憂慮戒備的神情,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平淡的笑容,停下說話的時候也是極為坦然。
這種對於自己生活充滿自信的神態,是沈器遠在朝鮮平民身上所未見的。其實在他留在中國擔任朝鮮大使的期間,他也未嘗看到有如此多的平民能夠擁有這樣的神情。
畢竟朝鮮、大明都是一脈相承的階級社會,士農工商四民的階級劃分,也代表著各自的階級地位。這四個社會階層連自己的生活習俗和日常用物都是要加以區分的,後三者若是在平常生活中故意把自己裝扮成士人生活,那可是犯罪。
而上位者對於下位者的支配權力,是被整個社會所默認的。因此即便一位平民老實的走在大街上,也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及時避讓出巡的官員或權貴子弟的。在這樣嚴苛的社會規則下,除非平民是在自己家附近走動,否則他就要像只兔子那樣小心謹慎的活著。
因此除了在那些士人和家境較為殷實的大戶人家身上,能夠看到一些活潑的神態。中下層百姓的臉上不是麻木的失去了表達神情的能力,便是永遠掛著卑微的表情點頭哈腰。像這些大明百姓如此挺直了身體在路上毫無擔心的行走,對沈器遠來說就是一個奇蹟。
當然,沈器遠最多也就在心裡驚嘆一下,然後寫進自己的日記中去,他知道這是朝鮮不可能實現的奇蹟。畢竟朝鮮的四民制度和良賤之別可比大明更為嚴苛,這幾乎已經成為了某些兩班貴族的政治正確了,任何想要觸動這兩樣制度的兩班貴族都會被整個兩班階層所拋棄。
不過在這樣的大災之年裡,天津的普通百姓還能保持這樣平淡的神情,顯然和這座城市內這些成片的工坊有關。他在街頭也很難看到有精壯的漢子沿街乞討的,甚至連壯婦、少年都很少看到。總而言之,在這座城市能只要你是一個手腳齊全的健康男女,就一定能夠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
當沈器遠離開天津,坐著列車前往北京的時候,他心裡總覺的這座不斷擴張的城市內蘊藏著一種令人生畏的力量。這並不是他對於機器的力量有什麼了解,純粹是一個農業時代的人對一座新興工業城市第一觀感所帶來的敬畏。
對於此次釣魚台之宴,沈器遠並沒有對美食抱多大期待,畢竟他是來尋求皇帝在政治上的支持的。如果不能獲得皇帝的支持,即便是面前放滿了山珍海味,他也是難以下咽的。
不過當太監把菜餚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也還是吃了一驚。堂堂大明皇帝待客,居然只上了三菜一湯,且只有一道葷菜。雖然菜餚的樣子看起來還不錯,但是他也覺得崇禎是不是有些過於吝嗇了。
可是當他抬頭悄悄打量了一眼皇帝的餐桌時,才發現皇帝面前只有兩菜一湯,還比他少了一個葷菜,因此不由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
朱由檢似乎意識到了對方的窘態,於是一邊端起了湯碗,一邊漫不經心的對他說道:「沈卿不必客氣,朕是因為今年的災情,向上天許願,災情不平息下去,朕就戒了葷腥。連帶著這宴客的規格也從簡了,你可不要嫌棄朕招待不周啊。」
沈器遠趕緊避席向皇帝行禮說道:「陛下的仁德,下臣豈敢有所抱怨。不過朝鮮也中華屬國也,母邦之人陷於危難之中,下臣又如何能夠吃得下葷腥呢?還請陛下准許撤了葷腥,讓臣也為災民祈福一回…」
朱由檢停下了喝湯的動作,看了沈器遠數秒之後,方才微笑著說道:「沈卿既然有這樣的心思,朕自然是要成全的。」
朱由檢給身邊的王承恩做了一個手勢,王承恩便趕緊上前取走了沈器遠餐几上的葷菜,交給了一邊伺候的太監。沈器遠這才重新入席,舉杯為崇禎賀。
三杯黃酒下肚之後,朱由檢這才把話題轉入正題,向著沈器遠問道:「沈卿身為朝鮮領議政,也就相當於我大明的首輔,手中的事務一定很繁忙。為何今次要親自前來大明進貢?這難道不是六部判的任務嗎?」
沈器遠馬上放下了筷子說道:「下臣此次親自帶隊進貢的緣由,一來是此次運糧事關重大,下臣不敢假手於人;二便是下臣想要向陛下討個主意…」
接著,沈器遠便一五一十的向崇禎交代了這些年他在國內實施的改革措施,和遇到的諸多問題。最後才隱隱點了點,朝鮮國王和守舊派大臣蠢蠢欲動,試圖將他趕下領議政的位置。
耐心聽完了沈器遠的長篇大論之後,朱由檢方才饒有趣味的看著他問道:「那麼你打算讓朕給你出什麼主意呢?」
沈器遠沉默了一會,才戰戰兢兢的說道:「若是陛下能夠約束一下大明的商人,讓他們不要過於干涉下邦的事務,下臣就能將改革進行下去。只要能夠獲得足夠的稅收,下邦也就可以像上國一樣編練新軍,從而為上國對付建虜而出力了。」
朱由檢沉思了片刻,方才對著他說道:「我大明的商人不插手,難道你的改革就能進行的下去了?朕以為不太見得。朝鮮推行改革也有三、四年了,朕且問你一句,要是沒有我大明軍隊駐紮在漢陽,你的改革推動的下去嗎?」
沈器遠一時說不出話來,好久才回道:「都是仰賴天兵震懾不法之臣,否則下臣也不能做到現在這種程度。不過下邦對於上國也是一向忠心耿耿,在臣的手中絕無叛逆之舉…」
朱由檢對他擺了擺手,方才說道:「朝鮮的忠誠,朕自然是知道的。不過我大明軍費大多來自商人繳納的稅收,這駐紮在漢陽的軍隊同樣不例外。雖說你們出了一點糧食,但是其他用度都需要從國內運去,耗費可是不小。
如果不是上次建虜入侵朝鮮,朝鮮組織抵抗不利,連朝鮮王都要被滿清迫降了,我大明也不會抽調軍隊前去保護朝鮮。
你想要改革朝鮮,令朝鮮富國強兵的主張很好,但是我們可等不了這麼久,滿清也不會讓朝鮮擁有一支能夠威脅到他的軍隊的。所以。我們最好還是現實一些,先顧著我大明軍隊再說。
朝鮮現在出讓一些商業上的利益其實並不算什麼,只要我大明能夠存繼下去,你們現在的投入終究會得到回報的。想一想吧,當初日本人入侵朝鮮半島的時候,要不是我大明出錢出力,朝鮮的社稷宗廟還能存在嗎?
現在該是朝鮮回報我大明的時候了,放開市場讓我大明商人進行貿易,朝鮮百姓可以得到廉價的日用,而我大明也能賺到給養軍隊的費用。等到我大明蓄積起足夠的力量消滅建虜收復遼東的時候,朝鮮北面的安全也就能夠得到保障了。
到了那個時候,朝鮮再談關稅自主不遲。沈卿需要記住,一旦我大明的商人賺不到錢了,那麼我大明軍隊駐紮在漢陽的花銷,可就要由朝鮮來承擔了,這難道真的好嗎?」
沈器遠沉悶了半天,方才期期艾艾的回道:「但是如果改革推動不下去,恐王上和兩班們就要讓臣下台了。臣個人榮辱事小,但他們這些投降過滿清的兩班要是主理了朝政,臣擔心朝鮮會作出有損上國的利益的事來。」
朱由檢思考了一番,方才對著他說道:「到了眼下這個時刻,還想著去親近滿清,這樣的笨蛋自然不能主持朝鮮的政局。
不過你們朝鮮內部的黨派鬥爭也未免太多了些,朕以為你應當找一個合作夥伴共同主持朝局了。」
「合作夥伴?」沈器遠有些不明所以的抬頭看向了皇帝。
朱由檢毫無顧忌的說道:「朝鮮也可仿效日本,國王在宮內負責傳宗接代的大事就好,朝鮮內外政務應當交由領議政一人決定。
這領議政一職麼,以五年為期,到時間就換一人任職。只要你能找到願意和你合作的政治夥伴,朕會令駐朝鮮大臣為你們作保。
這樣一來,你就不必擔心國王和兩班們對你進逼了。這領議政不停的換人,也有利於下面那些兩班、百姓的怨氣不會集中於你一個人身上,難道不好嗎?」
沈器遠頓時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