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牡丹花妖生前也算遊歷過四方。
時下世風開放,她見過民風剽悍的夷北地區的女子寬衣水袖,縱馬長歌。也見過江南婉約的君姣女子,行商落戶。就連那天子腳下,世家女縱馬過街也是常有之事。
可獨獨沒有遇到過搖歡這類,當街口無遮攔,衝動怒罵的。
她一愣,原本就是一團黑氣的身體被她的龍尾一抽,生生被打散了些許魂體。她的魂魄一痛,險些失手把她從半空丟下去。
她忍著龍尾掃蕩而來的劇痛,壓著聲音道:「我知姑娘與神君的關係匪淺,只望姑娘能幫我一幫,讓我從這陣中離開。我一離去,這豐南鎮立刻便會相安無虞。」
搖歡對這厲鬼談不上有什麼交情,她不過是路過和她交談了兩句,她瘋瘋癲癲的,還神智不清,身上實在沒有一點能討搖歡的歡心。
只是搖歡入世未深,不知人心險惡,也不知這牡丹花妖死後化為厲鬼還如此會算計。眼看著就要被帝君送上黃泉路了,一時心急,才跳了出來。
畢竟這厲鬼是搖歡目前所見,唯一知道霧鏡下落的。帝君要是把人送到冥界,她可真不知道去找誰問霧鏡的下落。
再加上她身上所遭受的,一樁樁一件件都如泣血之書,實在引人共鳴。她一時心軟,就著了這厲鬼的道。這會悔得就想像咬白玉糕那樣把她咬得七零八落。
此刻不管這厲鬼再說什麼,她都不會信了。
心裡這麼想著,面上搖歡卻沒表露出來。她平日裡行事莽撞,看著蠢笨,但遇上這種攸關生命的大事還是不含糊的。
當下,雖擺出了服軟的架勢,面上依舊兇惡,那模樣看上去倒是比那已經化成厲鬼的牡丹花妖更兇悍幾分:「這陣法何解?」
牡丹花妖本是捉了搖歡碰碰運氣,這會見神君的法陣已停,搖歡又是一副被脅迫只能幫忙的語氣,心下一喜,便道:「姑娘只需引幾滴心頭血入陣眼就好。」
尋川抬眸看著被厲鬼牢牢控在懷裡的搖歡,眉心一蹙,殺心已起。
他掌下運風,腳下法陣金光頓現。打算搖歡一點頭,就立刻斬殺這厲鬼。
以血祭陣豈止是引幾滴心頭血便能解的,心頭血只能作為引子,把整個法陣的反噬引到搖歡身上。那厲鬼的確能脫陣而出,但搖歡卻要替她困在陣中,受法陣反噬之苦。
搖歡雖然不懂陣法,但一聽要引心頭血……還是幾滴!龍鱗立刻就炸了。
她繃著尾巴尖,扭頭怒瞪那厲鬼:「我可以給你心頭血,除非你現在告訴我霧鏡的下落。」
厲鬼眸光微動,黑色的霧氣聚出了利爪正緊緊地扣在搖歡的心口。她不敢輕舉妄動,但也要讓神君不敢輕舉妄動。
搖歡察覺到胸口突然覆上了一隻爪子,臉色變了變,沉默了良久,大概是忍不住了,擰著眉頭道:「你把手挪開些,我還在長身體,你這樣摸著有點痛。」
四下一靜。
一直被神行草抱著的香爐精忍不住彎了唇角,想起這會抱著她真身的三歲男童會讀心聲,暗暗傳聲道:「你趁那厲鬼和搖姑娘說話分心時把我扔過去,我可以把搖姑娘拽進香爐里。」
神行草一聽,大喜。
他的存在感弱,這厲鬼從頭到尾都沒正眼看過他,正方便他行事。
他悄悄抱緊懷裡的薰香爐,不動聲色地往宅院裡靠近了些。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帝君鬆開手。掌下風陣一散,他凜冽著眉目,那雙眼似藏著冰雪,沉涼冷漠:「我替你破陣。」
他妥協:「你別弄疼她。」
就在此時,神行草看準時機,猛得把手中的薰香爐擲出。那香爐在空中划過一道金光,勢如破竹般迎面往搖歡而去。
牡丹花妖用黑氣凝聚出的利爪已割破了搖歡的外裳,緊緊地貼在搖歡的心口。那黑色猶如一把匕首,刀鋒凜凜。
她猛然看向已近在眼前的薰香爐,神色大變,利爪立現,那寒意透過搖歡的皮膚一路透進她的心裡。像是被夾著雨雪的北風拂過,一路冰沙晶雪,刺得生疼。
那要命的危機感壓得搖歡心頭一跳,她的龍尾往後一掃,夾雜著萬鈞之勢狠狠地拍在了身後的魂體上。
牡丹花妖的魂魄劇痛,正要刺入心口的動作一頓,還未等她緩過來。搖歡更是豁出去了,手肘往後一撞,可身後的魂體並未凝聚成型,她這一記下去也只是透過那黑氣打了個虛空。
然,就這麼一瞬的生機。
尋川腳下法陣再聚,金光一閃,一條巨龍從陣中騰空而起,一聲龍吟滌盪了這周身渾濁的黑氣,猛然襲向還緊緊扣著搖歡不放的厲鬼。
搖歡一口咬住牡丹花妖已經凝聚出實體的利爪上,聽身後一聲尖利刺耳的叫聲,更捨不得鬆口了,磨著她那口牙齒咬得更深了一些。
厲鬼吃痛,又受兩面夾擊,當下猛然甩開死死咬住她不放的搖歡。剛把搖歡撞開,香爐精已經飛身至她身前,她原本是想把搖歡拽進她的香爐里,可起勢太猛,這會收勢不及,竟生生把厲鬼給收進了香爐里。
余香看見被收進香爐後,有一瞬間怔然不知所處的厲鬼,大眼瞪小眼地看了片刻後嚇得一聲尖叫,連她的原身也不要了,忙不迭從香爐里鑽出來,慌不擇路地往神君飛去。
她一跑,那薰香爐再也壓不住那厲鬼,鎏金的香爐被厲鬼滲出來的黑氣薰染,整個爐身顫動不停。
余香回頭一看,魂都嚇沒了,趕緊求救:「神君,我的原身不能破。」
尋川自然知道,那頌了一半的引魂陣法凝成一束金光直指香爐里的牡丹花妖。而被困在香爐里的厲鬼還在掙扎著想要破爐蓋而出,垂死掙扎間,擠出幾聲破碎的聲響,斷斷續續,讓還待在屋頂的搖歡聽得一清二楚。
「霧鏡,霧鏡。」
搖歡有些糾結。
她低頭看了眼已經被劃破的衣裳,聽著香爐里的厲鬼一聲一聲重複著「霧鏡」兩字,歪頭看向陣法中的帝君,試探著問道:「帝君可否留她一條性命,她知道霧鏡的下落。」
余香知道此刻萬萬不能打斷神君,幫忙解釋:「法陣不能打斷,霧鏡姑娘的下落……」余香知道四個字還未說出口,她就被搖歡不滿的眼神瞪得不敢再開口說話。
她膽子素來小,快跟鼠膽無異了,這會再不敢開口,默默藏回了神君身後,緊緊地盯著她的薰香爐。
搖歡聽話本時最討厭的就是那些會裝可憐,把自己顯得很是弱勢以求男人保護的女人,見余香這般作態,顧不得生衣服被厲鬼抓破的氣,噘著嘴很是不高興地瞪著躲在帝君身後的余香。
瞪瞪瞪,死命瞪,瞪出洞來!
她置氣的這會功夫里,尋川的引魂陣已淨化了牡丹花妖的戾氣,只那執念難消,一路送去了黃泉路上。
香爐里的黑氣漸漸縮小,原本還有絲絲縷縷的黑氣在法陣的禁錮下被壓製得氣息全無。直到最後,搖歡也聽不見那厲鬼在說些什麼,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徹底消散在香爐里。
豐南鎮上連綿了幾日的大雨失去了維持的力量,陡然一收,風止雲息。那層層壓下來的烏雲雖沒有立刻散去,卻漸漸的透出了幾束熹微的陽光。
暗沉的天色放亮,鼻息間滿溢的陰涼之氣被和風一掃,剎那煙消雲散。
搖歡看著落在她眼前的薰香爐,又扭頭看了看余香。
余香正在跟帝君道謝,微屈了膝蓋輕輕一福,低眉頷首,聲音淺淺。
搖歡的尾巴就跟被點著了一樣,滿心滿眼全是余香討好帝君的樣子。偏偏她又什麼也做不了,狠狠地剜了眼兩人,一尾巴把那礙眼的香爐掃下屋頂,一個遁地術怒氣沖沖地跑了。
尋川一句「無妨」話音剛落,收到了搖歡的眼刮子,側目看去時,屋頂只留下一道殘影,就不見了搖歡的蹤影。
他輕揉了一下神行草的腦袋,輕嘆:「走吧。」
神行草把香爐精抱回自己的懷裡,被帝君帶著御風而行。
過耳的風把兩片草葉吹得顫顫巍巍,似要被風給刮跑一般,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兜住他腦袋上的兩根草,費解地問道:「小蠢龍又生哪門子的氣?」
余香倒是知道一些,不過礙著神君就在面前,不敢說話,輕輕地「噓」了一聲,示意神行草不要再問了。
搖歡一路出了豐南鎮,也不知道該往那裡走,就順著盤山的官道一路往前。
她心裡悶得慌,想找個人說說話,好不容易看見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她藏好尾巴飛下去,結果飛過頭一路滾進了官道旁的密林里。
沒等她爬起來,停在路邊小憩片刻的車夫受了驚嚇,也不管發生了什麼,馬鞭一揮,忙驅馬離開。
搖歡撥開灌木叢鑽出來時,恰好吃了馬蹄濺落的一陣灰。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衣服會不會髒了,胡亂用袖子擦了擦臉。等放下袖口,一眼就看見了幾步外跟上來的帝君。
他俯下/身,一點也不計較地朝她伸出修長好看的手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