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翼沉默地注視著那張白皙柔和的臉龐,在繁花簇錦的大紅錦被映襯下,格外賞心悅目,動人心魄。然而,他鋒銳的眉峰上卻是陡然凝起了一股冷意。
「你以為我死了,所以就改嫁他人。」
他冷冷的聲音淬著寒冰,驀然讓蘇碧緊闔的長長睫毛不由自主地輕顫了一下,仿若柔軟弱小的小動物,在凶獸的銳爪之下苟且殘延,掙扎求生。
展翼的心裡卻是冰冷一片,沉沉的眸子像是最深暗的夜色,瀰漫著看不清的情緒和隱忍的怒氣。他驟然甩手將她推開,蘇碧單薄纖細的身體重重地跌到錦被裡面,後背輕輕軟軟的,神色卻是悄然緊張了起來。
她猝然睜開眼睛,急急地向他望去。
「你——你真的還活著?」
轉瞬間,她的聲音顫抖,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哭意,白皙如玉的臉上驀然酸澀了起來。
看到她的樣子,展翼的心裡更冷。他一語不發,帶著冷霜氣息的軍裝筆挺肅靜,從領口到袖口,再到馬靴全都一絲不苟、威嚴極了,只有衣服肩部的一絲微不可見的褶皺和馬靴表面輕輕沾染上的一層泥土,才悄然展露出了他的匆匆返程。
然而,面對蘇碧深情凝望的眼神,展翼只是攥緊了手,緊抿著薄唇,卻是什麼話都沒有說。他深深地瞥了她一眼,沉默冷然的目光中仿佛夾雜著無數徹骨的冷意和被背叛的極致痛苦。
不過,這一眼也只是稍縱即逝。
他毫不留情地轉身,翻手「砰」地推開門,冷然離去。
大紅的喜燭還在熱情地燃燒,布置得滿滿都是大紅喜色的房間卻是瞬間散去了所有溫情,只徒留下一片冰冷的寒意,讓蘇碧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顫。
她將柔軟厚實的喜被拖到自己的身上,緊緊地包裹了起來,整個人還殘留著一些穿越後的暈眩狀態,便躺在了床上一邊調整,一邊接收系統傳輸過來的信息。
展翼,冷峻軍閥,英姿颯爽,她的前未婚夫,戰死沙場的英烈。卻想不到,在她大婚的這一天,他驟然闖入了新婚的洞房,如同冷麵羅煞一般從地獄中頂著風霜浴血歸來。
而現在,他對這個背叛了自己的未婚妻,只剩下了恨。
蘇碧:「……心理準備都做好了,你就給我看這個!」
辣條不解,有些迷糊地抬頭望她,「那你還要什麼呢?」
蘇碧:……
她相顧無言地對辣條對望了一會兒,猛然將自己縮進了柔軟的被子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受著厚實的被子散發出來的溫暖暖意,讓她留戀不舍。
同房花燭夜,可嘆只有她一人。
等第二天早晨幽幽轉醒之時,蘇碧驀然發現窗外的太陽已經高照,溫暖燦爛的陽光透過窗口照了進來,而昨夜被洞開大敞的房門也不知道何時被人悄然關攏。
她想了想,乾脆睡了一個回籠覺。直到女傭春桃小心翼翼地在門外敲響房門時,混沌睏倦的意識才靜悄悄地回籠。
她拖著慵懶的嗓音,輕聲說了一句,「進來吧。」
春桃這才低低地垂著頭,舉著一盆熱水和帕子,拘謹小心地走了進來。她將帕子和熱水盆放在床頭,這才小心翼翼地上前,為她挑起床頭的連幔。
蘇碧悄然打量著她的動作,知道這必定是夫家配備的貼身丫鬟,第一天見自己這個新主子,難免心中惴惴不安,舉止小心,生怕惹了自己不快。何況,昨夜那一幕她亦不知看到了多少,還不知會怎樣在心裡嘀咕自己。
她斂著眉,表情嫻靜恬淡,看起來無比的柔順好脾氣,對待春桃更是和顏悅色。一手輕輕地搭上她攙扶的手臂,微微借著力氣抬起身子,一邊雙腳踏入整整齊齊地擺在腳踏上的一雙牡丹花樣的精緻拖鞋,起身下了床。
「麻煩你啦。」她好聲好氣地感謝道,渾然像是一個恬靜優雅的大小姐,知書達理,體貼又懂事。
然而,春桃的心裡提了一下,卻是一點含糊都不敢錯過去。她一面急急地回應,一面不留聲色地介紹自己說道:「少夫人客氣了,奴婢的名字叫春桃,是大夫人指來伺候您的。您有什麼事,但管吩咐即可。」
她禮貌周全,挑不出一點錯處來,可見是當真被大夫人一手調教過了,才能在如此年紀輕輕的時候性格沉穩,謹慎知事。這樣的下人放在前些年不稀奇,但現如今兵荒馬亂的,能找到如此妥帖又懂事的丫鬟可當真是不容易了。
說不準,是大夫人打小精心教養調教出來。
蘇碧垂下了眸子,默默思量著這些事,在春桃手腳利落的伺候下,飛快地就穿好了一身合體優雅的洋裝,配好了合適的妝容和髮型,將她睡得稍稍有些虛浮的黑眼圈恰到好處地遮掩了過去。一眼望過去,當真是一個明媚嫻靜的麗人。
眼見她坐在梳妝檯前,神色有些怔忡發痴,不知道神思想到了哪裡去,春桃抿了抿嘴唇,上前輕聲提醒道:「少夫人,快到晌午了,您也該下樓見見夫人們了。」
聽到這話,蘇碧驀然幽幽嘆出了一口氣,答了一聲,「好。」
若說她最心煩的,不是面對如何冷淡黑化仇恨的男主,而是要面對一屋子神色各異、脾氣秉性各不相同的夫人太太們,簡直就是有些犯怵。
偏偏她嫁進的這家老太爺最愛女色,不光是明媒正娶了一個大夫人坐鎮正房,更是強取豪奪、娶回了滿屋子貌美如花的姨太太同住一起。每到大日子,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那別提多麼混亂了。
老遠,蘇碧就聽到了客廳中遠遠傳來的聒噪喧鬧聲。
「嗤,你們這些沒臉沒皮的,不要瘋在一起,就不擔心讓新媳婦看到了笑話!」
「三姐姐,你可要為我出頭!」一聲嬌嗔過後,竟是恍然聽到那人說,「七妹妹明擺著欺負人!」
「誰欺負你啦?」被她懟了一句的七姨太當即不服,「誰不知道你在大帥跟前正得寵,我們上趕著巴結還來不及呢,誰敢欺負你。」
這話說得尖酸刻薄,一股子酸氣止不住地冒了出來,讓人聽了牙根都有些發酸。蘇碧腳步頓了頓,立在客廳門外,猛然有些想轉身離去。
然而,春桃卻是手疾地上前一步,驀然推開了客廳的大門,喊道:「少夫人來了!」
霎時間,滿屋子的目光都望了過來。
機靈活潑、圓滾滾的杏仁眼,微微上挑、說不出風情的丹鳳眼,眼角低垂、慈眉善目的平淡眼神,亦有好奇探望、含笑望來的明眸善睞。
被各種各樣的眼神一盯上,蘇碧就忍不住有些頭皮發麻。眼前這些姨太太們,哪有一個不是人精?
她略帶拘謹地站在門口,一身合體的洋裝並不張狂明艷,反而泛著淡淡的鵝黃色。淡雅素淨的顏色,配上她白皙柔弱的臉龐,更是讓人覺得像只小羊羔一樣乖順,說不出的單純良善。
坐在沙發正中央的大夫人恍然笑了笑,含著笑意催促地招呼道:「好孩子,快來我這裡。」她笑著將蘇碧拉到自己的身邊坐下,親親和和地向她介紹起身旁的姨太太們,蘇碧只是微笑著微微頷首,粗略望過去,這些貌美如花、各有所長的姨太太們竟然有十八人之多。
一時間,不由有些驚愕。
大夫人從頭到尾親善地拉著她的手,贊她知書達理,溫柔嫻靜,卻是自己可心的媳婦模樣,卻是從頭到尾未提昨夜的一個字,讓蘇碧緊提的心不由有些憂然。
卻沒想到,幾人正說話間,突然客廳門外闖入了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俊俏陽光的臉龐上一臉急色,滿眼都是不可置信,直直地衝進來吼道:「大哥回來了!」
轟然間,整間客廳就大亂了起來。
眼見所有的鼓譟質疑聲縈繞在耳畔,吵得人心裡亂鬨鬨的,蘇碧卻是默然注意到大夫人拉著自己的手停了片刻過後,又輕輕地落了下來。
「回來就好。」她輕嘆一聲,感恩地低聲念了一句佛號。
蘇碧卻是愣坐在沙發上,心頭有些不是滋味。
等她被剛才闖進客廳里報信的少年拉到走廊里之時,才赫然發現對方的眉眼間全然是焦慮擔憂之色,盯著她忍不住低聲詢問道:「怎麼辦?我們的事情——」
他剛開口說了一句,只見一扇門猝然打開,冷峻的展翼闊步走了出來,昂首挺立的視線仿若沒看到兩人一樣,直直地穿了過去,抬步就向走廊那一頭的樓梯走去。
展揚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錯肩而過的背影,張了張口,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覺得有些沒有真實感。
「大哥——」
他喃喃地喊了一聲,語氣間全然是驚訝和不可相信,「你是怎麼回來的?前線明明傳來消息,說你所在的整個部隊都陣亡了,甚至找到了沾著鮮血的——」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見展翼冷然的目光驟然射了過來,「我回來,是不是壞了你們的好事?」他的語氣森冷,不帶一絲溫度,眼神卻是如同冷冽的刀鋒般掠過展揚和蘇碧的臉上,讓兩人渾然覺得被凍得一哆嗦,心頭危險的警意驀然升了起來。
聽到他的冷嘲,展揚臉色劇變,陽光俊俏的臉上卻是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展翼冷冷的眼神一掃而過,轉身下樓,冰冷的話語像是嚴寒般狂風怒捲地呼嘯而來,席捲了兩個人的心頭。
他的背影筆直而廖然,挺拔得像是最鋒銳的一把劍,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靠近和溫度。
——「別讓我再看到你們。」
蘇碧私下找上大夫人,說了自己的想法。「我本來就是淮南中學的老師,請了幾天假也不好總在家裡閒著,便想著還不如早日回到學校盡一點微薄之力。」
她低垂著臉龐,潔白纖細的脖頸露出好看的弧度,柔軟而又精緻,讓人忍不住心生親近。
大夫人在心裡輕嘆一聲,允了她的說法,答應道:「好孩子,別累到自己就行。我們這樣的家庭,本來就不指望女兒家們光耀門楣,做出多大的貢獻。更何況,現在外面的世道這麼亂,你一個女兒家在外面,總不免讓家裡人憂心你的安全。」
她的目光諄諄,滿含著溫和的擔憂和掛念,讓人直覺地暖心。
卻見蘇碧微微彎了嘴角,臉上露出了一點好看明亮的笑容,「您忘了,我娘家可都是從事教育工作的,安全問題不用擔心的。」
一提起這,大夫人立時想起了親家的身份。蘇碧的父親蘇繪生是淮南地區名聲斐然的教育家,一生致力從事教書育人,教導出來的學生無數,成為了各行各業的棟樑之才,可謂是桃李滿天下亦不為過。
在他的薰陶下,蘇家的人亦是紛紛投身於教育事業,有留洋歸來的翻譯家,也有鍾情文史的文學家,更有如同蘇碧一樣默默無聞、紮根杏壇的學校教員,赫然成為了淮南甚有名望的一番景致。
也正因為此,展家才看中了這樣一個書香門第、知書達理的媳婦。
大夫人忍不住笑了,慈悲柔和的臉上染著笑意,說不出來的和煦。她怎生也辯不過她,只能答應道:「好,就依你所言,不過每日還是讓家裡派車接送你,也不至於太過辛勞。」
蘇碧剛想婉言相拒,就見大夫人揮了揮手,打斷了自己的話頭,「這點可是不能再推託了,好歹是我們展家的媳婦,出去總不能讓親家以為我們看輕了你,在這點小事上都照顧不好。」
她說到這,蘇碧縱是再如何想,也一時間不好說下去。當即,她就點點頭,柔順地應聲了下來。
等走出了這座金絲籠,她才驀然感受到一股放鬆愜意的感覺,只覺得呼吸間都是愉快舒適的。展家家大業大,但是人員眾多,關係複雜糾葛,就算是面前一個小小的丫鬟春桃,她也無法完全放下心防來,對她坦然打開心緒。
所以,總是提著吊著一顆心,不免就有些心累。
尤其當想起要攻略黑化的軍閥這一目標,她就忍不住輕輕蹙起了眉心,默然地抬眸望著車窗外飛逝而過的街景。外面,有背著背包兜售報紙的孩童,亦有扛著箱子沿街販賣香菸的少年,更有許多食不果腹、衣衫襤褸的人。
街的一旁璀璨閃耀,裝飾奢華,無數衣著楚楚、派頭精緻的男人挽著笑語嫣嫣的美人走進了歌舞廳和店鋪,而另一邊,高立的大樓間赫然隱藏著幾條狹窄陰暗的小巷,地上泥濘破爛,髒水橫流,路過的行人需得小心地踮著腳尖、扶著牆根,才能穿行而出,回到後面昏暗矮小的房屋,那就是他們小小的家。
蘇碧看著這一幕,神情淡然,握著包袋的手卻是不由自主地收緊了幾分。
這個時代,最好,也是最壞。
前途最是迷茫,人心也最是混亂。
而她死而復生的未婚夫,註定從一開始就不是平凡人。
————
走進淮南中學之後,她剛在辦公室里放下包,拿起了自己的教案翻看,就忽然見到二哥匆匆忙忙地快步走了進來。
「你怎麼來了?」他急聲問道,擔憂的神色細細打量著她的表情,陡然放低了聲音,「是不是展家對你不好?」
不等蘇碧回答,他的臉色轉瞬間就有些煩躁苦悶了起來。「早就說不讓你嫁進去,你非得一門心思地鑽了牛角尖,就得自己踏進去。現在可好!」
他隱忍著怒氣低罵了一聲,拉住蘇碧的手卻是無比地輕柔溫潤,「走,今天別上課了,媽正在家裡燉排骨,我們回家去。」
一聽這話,蘇碧冷硬的心驀然被撬開了一個缺口,仿佛是最溫暖和煦的熱流緩緩地淌進了自己的心底。
她垂下眸子,遮掩住泛紅的眼眶和感動,說道:「二哥,你不用擔心,我在展家好著呢,這是呆的無聊才出來。」
這話蘇二哥卻是一個字都不信的,懷疑地看了她一眼。
蘇碧輕笑一聲,語氣輕快地解釋道:「你也知道他們家姨太太多,下人也多,成日裡湊在一起打牌聊天,讓人怪不自在的,所以我就避了出來。」
蘇二哥冷哼一聲,再同意不過,「可不是,鶯鶯燕燕都一屋子,展大司令還真是威風!」他的語氣間鄙夷極了,蘇家雖是清貧,卻也是書香門第,自是看不上這樣的粗俗做派。
但是拗不過蘇碧喜歡,硬是沒辦法,眼睜睜地依著這個小妹妹的心意,看著她走進去了展家那座金碧輝煌的牢籠。
故而,蘇二哥一百個心都放心不下,生怕單純良善的她在那裡面吃了虧。
當即,他就攬著蘇碧的肩膀,一手將她手中的教案拿下去,放回了桌上,順手將她的包塞回了她的懷裡,語氣狡黠地說道:「今兒沒你的課,別在這了,走,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蘇碧:「……啊?」
她有些猝不及防,只見蘇二哥竟是大笑了一聲,拉著自己就向外奔跑。直到坐了電車,來到一片僻靜的小巷子時,他才東拐西拐地帶她躥了進去,許久差點轉暈了方向,才在一扇貌不起眼的門前停了下來。
「叩叩!」
他輕輕敲了兩聲,隨即裡面一片安靜之後,忽然有人警醒地問道:「誰?」
蘇二哥低聲答道:「賣包子的,菜包子五個大洋一個,肉包子十個大洋一個。」
蘇碧聽了,莫名其妙。
只聽門裡面的人接道:「這麼貴?」
蘇二哥低笑一聲,泰然欷歔道:「物價飛漲,世道艱難,可不是嘛!早該改天換地,恢復朗朗乾坤了。」
蘇碧:……
感情是反清復明啊!
對上了暗號之後,門裡的人才打開門,小心翼翼地探頭打望了四周一眼,低聲對兩人催促道:「快進來。」
他們的身形剛踏進走廊,門就又小心妥帖地關上了。那人目光謹慎地打量著蘇碧,尤其在她那做工精緻的洋裝上停留了一瞬。
借著門廳里低暗的燈泡,蘇碧這才發現,對方竟然穿的是沾滿油漬的工人裝,上面滿是油污和墨跡,顯然是自己的打扮格格不入。
她的心下靜了一瞬,坦然地面對著對方的視線。蘇二哥急忙解釋道:「這是我的親妹子,絕對信得過。」
那人點點頭,這才重新抬起腳步,在面前領路。他一邊腳步倉促急急地向著裡面一間屋走去,一邊開口說道:「對不住,最近風聲太緊,不少人都失去了聯繫,我們不得不謹慎一點。」
蘇二哥也理解,昏暗的走廊上有點看不清楚腳下,他的手輕輕托著蘇碧的手臂,帶著她向前走去,跟在了那人的身後。
蘇碧忍不住附在他的耳邊,低身問道:「這到底是哪?」她的心下已經模糊地有了答案,卻是不知道二哥是何時卷了進去,不由整顆心都提了起來。
聽到她的問話,蘇二哥笑笑,表情明快又熾熱,眼眸中流露出一絲期待和喜愛,對她輕聲答道:「秘密據點。」
蘇碧:……
沒走三兩步,那人又帶著他們翹起了地上的木板,爬下了一段鐵梯子,赫然走入了一個地窖。這裡燈泡熾亮,機器嗡嗡地嗡鳴運轉,一頁又一頁泛著油墨氣息的傳單被印了出來,幾名同樣穿著工服的人在機器間忙碌,甚至顧不上擦額上淌落的汗珠。
帶著他們過來那人只是喊了一句,「小二來啦!」就迅速地加入了工作中,埋首緊張地印刷起傳單來。而一旁一個帶著一副老花鏡,頭髮有些摻白的老者抬頭,看向了二人。
蘇二哥當即走上前去,恭敬地打招呼,「章老師!」
聽到這個稱呼,蘇碧不由靜默了一瞬,她沉眸細細端詳著那人的面龐,卻是篤定自己從來沒有在學校里見過對方,甚至在淮南的教育界也未曾見過這人。那這老師的稱呼何來?
老者態度祥和地笑了笑,一眼就猜到了她心中的懷疑,語氣溫和地開口解釋道:「小二上小學的時候,我教過他一段時間。沒有幾天日子,也難為他將老師這個稱呼一隻延續叫到今天了。」
他有些受之有愧,但是蘇二哥輕快的表情更是更加恭謹。「章老師,不但您教過我,就憑您現在做的這些事情,那可是真真正正點醒無數夢中人了!」
聽他這麼說,蘇碧的視線忍不住移到了不遠處一沓新鮮出爐的傳單上。章天耿見到此景,當即寬厚地笑了笑,一雙溫和睿智的眸子在老花鏡後奕奕閃亮,「不打緊,儘管看就行,我們本來就是要儘可能多地傳播出去的。」
有了他的准許,蘇二哥立時不客氣地取了兩份,一份遞到蘇碧的手裡,一份自己求知若渴地埋首細細苦讀了起來。
蘇碧展開一望,赫然見到傳單的標題竟然是——「日寇辱華,淮北開戰,無數華夏軍人血染沙場,命喪英魂!是時候,我華夏萬千兒女站起來!!一同攜手,保家衛國!!!」
觸目驚心的標題看得人心頭大震,忍不住深深地被其中倉然和火熱的情緒所震撼。蘇碧握著傳單邊緣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收緊,一雙眸子飛快地瀏覽了下去。
這張傳單用一種悲情而慷慨的語言,描述了國破家亡的痛苦,外強辱華的仇恨,和軍人前線浴血奮戰的英勇事跡,更是因此煽動起了看官激昂奮勇的情緒,忍不住想衝上去,將所有的侵略者都狠狠地打出去,為自己的老小妻兒守住最後一寸的家園。
直到細細看完了三遍,蘇碧心中激昂的情緒猶然不滅,只覺得整個人的身體血脈里都流淌著一股血氣和憤懣。她明明知道這段歷史的走向,明明重新回到了這個時代,又怎麼能做到無動於衷?
「辣條。」她驀然在腦海里開口。
冷然鄭重的語氣讓辣條當即下意識地立起,「到!」
蘇碧微微勾起了唇角,說道:「你知道我要做什麼嗎?」
辣條一臉懵逼,呆立了許久,躊躇小心地開口,「你要搞事情。」——辣雞宿主,為什麼感覺自己又要背鍋了/(tot)/~~
聽到它的話,蘇碧不由微笑。——這個時代,戰火紛飛,家破人亡,像一艘沉沒的巨輪慢慢被擊沉海底,直到絕地才猝然反戈。然而,她不是來看沉船的,她要帶著最後的絕望或期望,劈波斬浪,重振輝煌。
大國崛起,當此一戰!
蘇碧沉默地低垂著眸子,胸中卻是波濤洶湧,豪氣萬丈,一旁的蘇二哥更是被傳單中的言語和事跡鼓動得不可自已。
「說的太對了!太對了!」他捏著傳單,臉上激昂地振奮道,「這些傳單一定要好好貼出去,讓所有人都看到!我們的國家還沒完!我們的民族還沒完!我們的戰鬥還沒完!」
章老師一臉欣慰地看著他,回饋道:「沒錯,有你們這些年輕人,華夏一定有未來。」
地下印刷車間正忙碌著運作,蘇碧和蘇二哥也加入其中,幫忙輔助一些工作。正忙碌間,忽然又聽到門口的大門被輕輕叩響,先頭帶兩人進來的那人當即停了手,說道:「我去看看。」
章老師點點頭。
然而,他剛走出去沒過多久,走廊里卻忽然傳來了驚怒的高喊聲,「你們是幹什麼的?怎麼能隨意私闖民宅,還有沒有王法了!」
他刻意拔高的聲音當即給眾人提了一個醒,章老師神色猛變,低聲喝止道:「停!都停手!」
「咔!」
電閘忽然被猛地拉斷,地窖里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嗡鳴作響的印刷機也幽幽地停了下來,幾人都屏息站在黑暗中,一動都不敢動。唯有靠近蘇碧的蘇二哥,悄然將手伸了過來,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擔憂安撫的意味透過溫暖的手掌傳遞了過來。
蘇碧用力回握一下,示意他不要擔心。
聽著樓上驚心動魄的翻找聲,和倉亂混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在場幾人的心齊齊提到了嗓子眼裡。然而,卻是詭異地沒有聽到來人的說話聲,只聽到自己的那位同伴高聲不滿地喊道:「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麼!別以為拿著槍就能隨便搜查民宅,難道以為警察廳是紙糊的嗎?我告訴你們,我的髮小可就在警察廳里任職!」
聽到這些話,蘇碧幾人更是心神俱震。
槍?
想到這個字眼,幾人的心裡頓時心生不好。緊閉的地窖更是因為關停了排氣扇而熾熱無比,仿佛每個人緊緊壓抑的呼吸間都帶著滾燙的熱度,汗不由自主地從後背滲了出來。但偏偏,他們沒一個人敢輕舉妄動的。
直到聽到樓上劇烈的翻找聲稍停一段落,腳步聲悄然遠去,幾人才忍不住長長地放鬆了一口氣,心裡恍然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
然而就在此時——
「汪!汪汪汪!」
正在他們頭頂的地方,忽然響起了瘋狂的狗叫聲,倉亂有力的狗爪不停地踢踏著那塊遮擋住地窖入口的木板,發出沉悶的響聲。一瞬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蘇二哥更是緊緊地將蘇碧的手攥緊,甚至用力握到有些發疼。
她沉靜地盯著那處,目光冷靜地判斷著,突然見到木板被人掀開,透亮灼灼的光照了進來。
「出來。」洞口驟然響起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冷冷地嗤笑道,「否則,我就一顆地雷扔進去,看你們誰能逃得過一個?」
一聽此話,地窖里的幾人俱是心裡一沉,如墜谷底,知道此次插翅難逃。章老師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取下了自己的老花鏡,率先踏步向前走去。眾人跟在他的身後,一個一個魚貫而出。
一直到蘇碧在最後一個爬上鐵梯子之時,蘇二哥從旁扶了她一把,刺眼的燈光猛然間照得人霎時間有些暈眩。她眼前一黑,微微地闔了闔眼睛,定了定神,才緩緩睜開眼帘。
卻冷不防,一睜眼,就望到了對面一張冷峻的面孔驀然躍進視線。
她立時一愣。
「展翼?」
「你認識她?」對面同樣穿著軍裝的一個男人長相瀟灑,姿態懶散,向著展翼詢問道。
展翼冷然地看了蘇碧一眼,語氣淡然冷凝,「不認識。」
「嗤!肯定又是在哪兒惹得桃花債!」那人嗤笑一聲,目光莞爾瞭然地在蘇碧身上轉了一圈,嘖嘖地搖頭興嘆。
蘇碧只覺得心下一片冰冷。
她驀然在腦中開口,「辣條,記下來!」
辣條有些一臉茫然,「什麼???」
「哼,展翼的名字,記在小本本上,仇人的名單又增加了一位。」蘇碧說道。
一聽這話,辣條不禁有些無言。「……」
可偏生她遇到的是一個更加冷心冷肺的主,眼睜睜地看著她被銬住帶走,淡然低斂的神色從頭到尾毫無波動。
直到深夜回到了展家大宅,俊朗冷然的臉上才微微露出了一點疲態。他剛踏進走廊,就驀然被展揚攔住,見到年輕陽光的臉龐上全然都是焦急的神色。「阿碧不見了!!!到現在也沒有回家,大哥你快去找她啊!」
展翼冷淡地繼續向前走著,一絲搭理他的意味都沒有,就連腳步也半分沒有停頓過。
他的這副態度,頓時看得展揚心裡的怒火猛然冒了起來,一把就攔住他,怒聲喝道:「你這是什麼態度!阿碧是你的妻子,你為什麼一點都不在意她!!」
聽到他憤怒至極的質問,展翼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鋒銳的視線從帽檐下微微抬起,直直地望向他,「我的?我『死』了之後,她不是最終稱心如意地嫁進來展家了嗎?對了,那個幸運接手的新郎官好像就是你。」
展揚震在了原地,滿眼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顫抖著嘴唇,嗓音暗啞枯涸地說道:「你聽誰說的?」
展翼:「這要緊嗎?」
他冷峻的眉峰驀然上挑,重重地撞開展揚擋住自己的身體,繼續穩步向著自己的房間走去。卻不料,剛走出去沒幾步身後突兀地響起了倉亂的腳步聲,隨即一個夾雜著凌冽風聲的拳頭擊向了他的下顎。
「去你大爺的!你這個混蛋!」展揚尖聲怒罵道,飛撲到他的身上纏鬥毆打,那副偏執瘋狂的勁頭似乎是要與他不死不休。「阿碧——阿碧她根本就沒有嫁給我!」
展翼的神色一厲,皺著眉頭格擋開他的拳頭,沉聲問道:「什麼意思?」
只見展揚的眼眶猛然間泛起了紅潮,潮意和濕氣浸透了眼眸,更是顯得一雙黝黑的眸子有著透人心扉的湛亮。在怒氣和心酸間,終於開口說出了答案——
「她嫁給了一個牌位!」
展揚緊緊盯著他,冷聲逼問道:「你知道是誰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