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一大早就是個晴天,看來該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
凌欣心情雀躍,約定的是午正,就是十二點整,她有足夠的時間來梳洗打扮。
早上,她先用了早餐,然後泡了個長長的澡。她出了浴室,小蔓就笑著說:「姑娘今日是不是想去見一個重要的人呀?」
凌欣有點臉紅,她低聲說:「嗯,算是吧。」可她不願小蔓覺得她去做什麼苟且之事,忙又說:「我乾爹杜叔他們,全一起去呢。」請別想歪了。這個世界對私會情郎什麼,可是很鄙視的。
小蔓說道:「那姑娘該想穿漂亮衣服的吧?」
凌欣挺想穿上好看的,像前世那樣捯飭得漂漂亮亮的,可是一想蔣旭圖毀容了,自己太光鮮了,是不是會讓他覺得有自慚形穢之感?她又想也許自己該女扮男裝,穿一身深色短裝,展示出自己真實的一面,可又怕那樣男性氣質太強,對方會覺得自己不溫柔,有壓迫感。接著又想打扮成個大家閨秀的樣子,可是凌欣又覺得算是作弊,自己就是有前世的教育,也實在夠不上本地大家閨秀的標準……
她猶豫來猶豫去,一會兒歪頭一會兒搖頭,小蔓笑起來:「姑娘這麼拿不定主意?這可少見哪!」
凌欣最後決定要走鄰家女孩兒的范兒,就說:「有沒有穿上顯得很純潔,很友好,很隨和,很容易……」上手?!凌欣忙改口:「……搭上話的?」
小蔓捂嘴笑:「娘娘說,女孩子要矜持些才好。」
凌欣忙說:「我不是!我要是矜持,那絕對沒人來理我了!」
小蔓噗嗤笑,離開了一會兒,去給她拿來了淡綠色的長裙,粉色的褙子,淺藍色系的內衫,全是嬰兒服裝系列的色調,凌欣感慨:「小蔓,你甚知我意呀!」
小蔓笑著說:「姑娘穿了這衣衫,可顯得隨和多了。」
其實凌欣覺得不是衣服,是破城後,自己的確變得隨和了。她也會被逼得差點自盡,這足以打掉她許多傲氣。她沒有比別人多出多少,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她無需承擔太多,也就無需那麼多壓力。她現在滿心想的,就是平淡地生活。那時二戰後,美國退伍的兵士們回到家,都馬上成家生孩子,導致人口+爆炸,凌欣特別理解!生死之後,人們要擁抱生命,好好過日子。
凌欣點頭說:「我從此要當個好脾氣的人,不橫行霸道了。
小蔓笑個不停,來給她梳頭,凌欣說:「別梳破城晚上那個了。」小蔓點頭說:「是呀,那天晚上挺嚇人的。」
其實凌欣只是不想回憶起賀雲鴻。
凌欣說:「你就給我編兩條辮子吧,從兩邊肩膀垂下來。」凌欣深覺自己在無恥地裝嫩,都幾歲了?還一邊一條辮子?!
小蔓笑著給凌欣編了,臉邊留下了兩縷頭髮,凌欣讓小蔓去燒了捅炭火的鐵棍,在小蔓連聲「小心」的叫嚷下,將兩縷頭髮微微燙了一下,成了曲線垂在腮邊,算是多添了一分俏皮。
小蔓放下鐵棍,心驚膽戰地說:「姑娘,咱們日後可不能這麼幹哪!萬一燙著了……」
凌欣同意說:「當然當然!等抓住了人家,自然就不用這麼麻煩啦!」
小蔓用手背掩嘴笑,又看了看說:「娘娘說了,女子要總戴些首飾。」她拿了兩串珍珠,點綴在了凌欣的辮子根部,還在辮梢處綁了兩朵小巧的粉色宮紗花朵。
凌欣看看自己,從頭到腳的服飾都在大聲宣告著:「我是個特容易上當受騙的小女孩!」
凌欣滿意地點頭:「這正是我想要的!」
小蔓止不住地笑:「看來姑娘志在必得呢!」
凌欣嘿嘿一笑,她終於抵擋不住女為悅己者容的嚮往,往嘴唇上抿了胭脂。
整束完畢,小蔓關上首飾盒,凌欣瞥見了那支白玉簪子,她的笑容僵住了片刻,暗暗地吸了口氣。
那夜後,她就沒有再用那支玉簪,聽見小蔓說的斷簪之語,她就明白那支玉簪一定是多年前賀雲鴻戳在自己的手背上又落在了地上的那支。他那夜給自己梳了成婚女子的髮式,分明在表示自己是他的妻子,若是凌欣是生長在這裡的女子,肯定就從了。可惜凌欣是不能屈從現實的人!她只想守住自己的心意。既然她已經將心給了出去,她實在沒有再能給予的東西了。
壽昌來報信——韓長庚和杜方已經在宮門等她了。凌欣與壽昌走到宮門處,見不僅有韓長庚杜方,孤獨客也在。三個人都穿得很整潔,笑容滿面的樣子,凌欣有些奇怪:又不是你們在相親!
孤獨客笑著說:「姐兒呀,我是不請自來呀,你不會怪我吧?」
凌欣行禮道:「怎麼會?我答應過大俠要讓您看看的。」
孤獨客點頭:「老……我真是等不及要看看!呵呵呵……」
他真的不自稱老夫了?凌欣笑著看了孤獨客一眼。
宮門外停著輛馬車,韓長庚給凌欣打開馬車的車簾,說道:「姐兒,金石坊快到外城牆了呢,要走上一段,姐兒莫晚了。」凌欣感到很詭異,看了韓長庚一眼。
韓長庚笑:「姐兒,要是你能嫁個好人家,我和我娘子……」
孤獨客說:「還有我!」
杜方也點頭:「我也是!」
韓長庚說:「還有好多人……都會高興的!」
這簡直有聯手打包把她賣出去的感覺,凌欣笑了笑,低頭坐進了車中。
韓長庚杜方和孤獨客都騎了馬,壽昌駕車,馬車走過京城剛剛清理開的道路。凌欣從車簾看著窗外來來往往搬運土石的混亂人流,覺得風景如畫。
馬車停下,凌欣出來,只見眼前是一道斷壁殘垣,院內迎春爛漫,韓長庚杜方和孤獨客也下了馬,孤獨客說道:「啊!這個地方很有詩情畫意呀!」
韓長庚嘿嘿了一聲說:「這麼多花兒呢!」
杜方捻著鬍鬚說:「這個……很有……那個意思!」
孤獨客說:「姐兒進去吧,時間快正午了。」
他們比自己還心急!凌欣笑,抬步進了只剩了半截門框的門口,走入了院子。
青石鋪成的小路,從初春的青草間穿過,前面是個磚石建成的屋宇,雖然窗戶都破了,現在只用白紗蓋著,還是可以看出建築的精緻。雙開的門口處,一個鬢髮須白的老者從裡面迎出來,凌欣忙行禮:「老丈有禮。」
那個老丈點了下頭說:「姑娘是今日的貴客,請進吧。」
凌欣回頭看,韓長庚,杜方和孤獨客都在門口處站著,笑眯眯地看著她,凌欣覺得不對勁——這些人不是來看看自己相親的是誰嗎?怎麼不跟著進來?可她也想儘快見到蔣旭圖,就沒有叫他們,忍著心跳,走入了門中。
屋中打掃得極為乾淨,雖然沒有什麼家具,可地面光滑,牆上掛著幾幅字畫,一個八寶架子上有些石頭印章。那個老丈引著凌欣往裡面走,抱歉地說:「這裡才收拾出來,沒什麼可看的。」
凌欣笑著說:「沒事,我是來見個朋友……」
老丈點頭,笑著說:「知道,這邊雅間,給姑娘留出來了。」他打開一扇門,門對著的牆上,有個幾乎落地的大窗,窗向外開著,能看到院子裡的假山石和石間的叢叢山花,可以聽到石下的潺潺流水。空蕩蕩的屋中,只中間有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一個人背對著門,面向窗戶坐著,窗口進來的光,在他的肩頭勾出了一道黑色的剪影。
凌欣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她的口舌發乾,身後的老丈輕聲說:「公子等待良久了,姑娘請進。」退了出去。
凌欣抿了抿嘴唇,慢慢地走了過去,到桌子前轉身看那個坐著的人,凌欣當場呆住——這個人她認識!他根本沒有毀容!他是……賀雲鴻!
賀雲鴻穿了一身深藍近到黑色的袍服,腰間繫著玉帶,顯得腰身筆直瘦削,在深藍色的襯托下,他面如冠玉,眼亮如星,俊美絕倫中帶著種清貴的高傲。他端坐在椅子上,讓凌欣想起孤松修竹。
他看著窗外,像是根本沒注意到凌欣站在了桌子前面。
凌欣慢慢地坐在他面前,暗自咬牙——韓長庚杜方還有孤獨客!他們想讓自己嫁給賀雲鴻,就這麼編排自己!難怪他們方才不進來!是他們告訴了賀雲鴻來見自己!……等等,難道,賀雲鴻是蔣旭圖?!
凌欣輕咳了一下,賀雲鴻的眼神終於轉向她,但是眼皮只是半抬,似乎無動於衷。其實他一看凌欣打扮成的樣子,心裡就一股邪火!他知道凌欣是個什麼樣的人,穿成這樣明顯就是放低姿態,偽裝成溫順賢良,想讓對方覺得她是個可親的小娘子!你當初在我家認親的時候穿的是什麼?你還梳了少女的雙辮!帶著珍珠!腮邊的碎發!那彎彎的樣子,是天生的嗎?!……
凌欣行了一禮,小心地說道:「見過賀侍郎。」
賀雲鴻黑著臉微點了下頭,受了凌欣一禮,然後抬手,提起桌子上的小茶壺將桌上的兩個小茶杯斟滿了茶。放下茶壺,自己端起一隻茶杯,停在了唇邊。
凌欣深吸了口氣,說道:「賀侍郎,真對不起。我今天,要在這裡見一個人……」她仔細地看賀雲鴻的表情。
賀雲鴻沒表情!只是極慢地喝了一口茶,像是在品味茶水裡無上的韻味,然後垂目看著茶水,似要用那冷靜的目光讓茶水更涼些。
凌欣有些頭暈——您這是什麼意思?如果是蔣旭圖,咱們趕快相認,如果不是,蔣旭圖隨時要來了,咱們得說清楚啊!她也端起茶,不顧燙,兩口就喝了,放下茶杯焦急地看賀雲鴻。
賀雲鴻輕輕地將杯子放在桌子上,凌欣要急死了,說道:「賀侍郎,這個,我真的與人有約……」
賀雲鴻看凌欣,眼神冷淡:「你尚是有夫之婦,就沒有想過不該如此隨意嗎?」他終於能說話了!可是語速很慢,聲音輕緩,似是在自言自語。
凌欣瞪大眼睛:「您什麼意思?我怎麼是有夫之婦?!」
賀雲鴻微抬眉梢,輕聲說道:「你已嫁我為妻,自然有夫。」
凌欣眉毛要八字了:「可是,可是我們已經和離了啊!」
賀雲鴻眼睛微眯,低聲問:「以何為證?」
凌欣要抱頭了:「我們,我們簽了和離書了!衙門也審核了,不是嗎?」
賀雲鴻從懷中拿出了張紙,展開攤在桌子上,問道:「你說的,可是此書?被遞往勇王府後,一直在余公公處保留。」
凌欣看去,正是自己簽了名的和離書,點頭說:「這難道不是你親筆寫的和離書嗎?」
賀雲鴻嘴角微抿,說道:「我親筆所寫,並非就是和離之書。」
凌欣又仔細看:「怎麼不是?!你這不是寫了『和離』?!」
賀雲鴻半垂眼睛:「我信筆在紙上寫和離兩字,豈可就為和離之書?」
這不是耍賴嗎?!凌欣眨眼:「這怎麼是『信筆』寫的?看,上面有衙門的印章!」
賀雲鴻微歪頭:「有衙門印章,也不見得是有效文書。請凌大小姐仔細看看,此書可有不妥?」
凌欣忙讀和離書,賀雲鴻寫的詞句,他的簽名,自己的簽名,兩個證人,一個是梁成,一個是賀霖鴻,日期……一應俱全,凌欣抬頭堅定地說:「我沒有覺得有何不妥,這是有效的和離書。」
賀雲鴻輕聲問:「凌大小姐可知道何為『證人』?要見證何事?」
凌欣一下子傻了,嘴都閉不上了——證人要見證兩個人的簽字,可是賀霖鴻並沒有見證自己的簽字!自己是後來填空簽的名!
賀雲鴻說道:「若是我二哥拿著此書上訴衙門,說當時被人脅迫,並未見證凌大小姐的簽字和手印,請問,你可還能以此書為證,以示已與我和離了麼?」他語氣輕柔,可是卻像把巨勺,無情地把凌欣的心攪成了一鍋粥——天哪!此書一旦被證無效,自己就沒有和離!真的是有夫之婦!蔣旭圖成了個三!這事如果傳出去,蔣旭圖身敗名裂不說,他會不會覺得自己騙了他?!
賀雲鴻絕對不是蔣旭圖!蔣旭圖馬上就要來了!
凌欣要哭:當時是以為賀府一定同意和離才這麼湊合的,誰會想到賀雲鴻會揪著這一法律細節不放,要廢了和離書?!他不能使出這樣的手段阻止自己二婚!
她不能對賀雲鴻惡語相向,她欠了這個人太多!這輩子,她真的無法償還這份情義,她只能放下自尊,好言相求。直覺中,她知道她必須裝可憐!
凌欣學著梁成小時候那樣眨眼:「賀侍郎,我知道你手段厲害,我不敢和你斗。可是我的心,已經給了另一個人了……」
賀雲鴻眼睛眯起,柔和地問:「你的心給了他?那你當初對我,可曾動過心?」
凌欣臉紅,結巴著:「我,我動的是貪心……那,那是不對的……」
賀雲鴻緩慢地說:「那叫貪心?你現在的心叫什麼?」
凌欣羞澀地說:「是……是真心……」
賀雲鴻冷然:「有什麼區別嗎?」
凌欣冒汗……我現在想見他!這就是區別!可是沒法這麼說!這麼緊張的時候,您逼著我進行哲學的思考,這太不厚道了啊!
凌欣思考著:「貪心……貪心就是被表面的……那個……很好的那個……」美色!我可不敢說!「迷惑了!就想要,攫為己有,可是沒有想過人家會不會給,就是,想去占人家的便宜,不管人家願不願意……」她偷眼看賀雲鴻,賀雲鴻臉色清冷,問道:「真心呢?」
凌欣想,我要讓你知道我真的喜歡蔣旭圖!就說道:「真心,就是,為對方著想,讓對方……」
賀雲鴻嘴角一扯:「讓對方占便宜?」
凌欣忙說:「也不能這麼說吧,多不好聽……」可她又一想,得讓賀雲鴻知道自己對蔣旭圖死心塌地吧?就改口道:「占也沒什麼吧?反正,真心,就是無私!嗯,就是希望他好,為他著想……」
賀雲鴻看著凌欣說:「你現在也沒見到他,若是我說,我不介意你占便宜呢?……」
凌欣忙對賀雲鴻合掌:「賀侍郎!我與他已經許下了婚約。我真的、真的不能和你複合了,請你原諒我,行嗎?」她儘量真誠地懇求,她時間不多,除了這樣她還能有什麼辦法?
賀雲鴻似是不信地說道:「許下了婚約?凌大小姐可是忘了?當初你我卻是拜過了天地高堂的!那豈不比你此時所謂的婚約更隆重正式?」
凌欣知道賀雲鴻在強詞奪理,可是不敢和他真的吵起來,那樣的話,賀雲鴻不消氣……蔣旭圖一來,見自己和前夫單獨約會著……凌欣臉更紅了,說道:「那還不是你們府鬧的!我當初也是想好好過日子來著……我以為你不喜歡我,就不想和你在一起了,那儀式也就不……不用那麼當真了……」
賀雲鴻搖頭,慢聲道:「是凌大小姐不當真吧?我卻是當真的!儀式再匆忙,難道沒有過禮?凌大小姐沒有跪拜?我不喜歡你?是我要和離的嗎?現在,你說的婚約卻是如何締結下來的?寥寥數語地一說,就比那時更可靠?」
凌欣無奈地說:「賀侍郎,我們別糾結那些了,我們真的已經錯過,不可挽回了。現在,我對蔣旭圖是鄭重許諾,不會改變了!」
賀雲鴻半垂下眼帘:「他就那麼好?」
凌欣點頭:「他真的,真的很好,他和我,談得來,我很……很……喜歡他……」至少我對他說的話,比你多!
賀雲鴻抬眼打斷道:「那我呢?」
凌欣苦著臉說:「我,我感激你,賀侍郎,我欠你的情,我真的還不了。」
賀雲鴻輕輕地說道:「你不試試怎麼知道?」
凌欣嘆氣:「賀侍郎!我對你說句實話,就是我現在因為你的種種優秀而同意了,蔣旭圖只要給我寫一封信,嗯,只幾句話,我讀了就會變心!因為我已經將他放在心裡了,他說什麼,我都覺得好。這對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了?賀侍郎,還是找個將你放在心中的女子吧!我過去曾以為喜歡就可以了,其實喜歡還是不夠,兩個人還得相互了解,談得來,同意對方的看法,有許多話要說。我覺得能和他說心裡話……所以,賀侍郎,有了他,我們真不能復婚了!」
賀雲鴻吸氣,又問道:「如果此時,沒有這個蔣旭圖呢?」
凌欣臉色紅漲,低著頭說:「可是,可是我有這個人哪……」
賀雲鴻還是追問:「我是說,如果沒有呢?」他的語氣里有種冷酷的堅持。
凌欣不敢看他,勉強地說:「如果我們從來沒有通過信,這個人從沒有進入過我的生活,那,那我……肯定……聽賀侍郎的……」必須服軟哪!那和離書的確不合法律要求,自己在法律上還是他的老婆!讓這個傢伙高興,然後放過我吧!我怕了還不行嗎?何況,說這話也不腰疼……
賀雲鴻像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凌欣放下心,想來賀雲鴻該消氣了吧?
賀雲鴻隨意般地問:「你說與他有了婚約,你不變了,他可是會變?」
凌欣想起蔣旭圖的幾封信,一個勁兒地搖頭:「不會。」
賀雲鴻低聲問:「你就這麼信他?」
凌欣忙點頭:「我信他!」
賀雲鴻又問:「為何?」
凌欣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就是,我覺得,他說的話,是從心裡說的,反正……我……我相信他……」
賀雲鴻慢條斯理地又問道:「如果,他騙了你呢?畢竟,你們從來不曾見過面。」
凌欣心中一跳,說道:「我會問他為何那麼做,如果他有他的道理,我會原諒的。」
賀雲鴻追問道:「為何要原諒?」他的語氣溫和,可是凌欣卻警惕起來,認真地說:「若是喜歡,想在一起,就該原諒才好……」
賀雲鴻懷疑地說:「我卻覺得凌大小姐不會!你一向心高氣傲,可曾原諒過誰?」
凌欣忙說:「我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賀雲鴻挑眉問:「如何不一樣?」
凌欣說:「我哪裡還心高氣傲?我只是個普通的人,也許有的地方知道得多些,但和大家的命運是相同的。誰不會有錯呢?我自己還犯過許多錯,我也不是十全十美……」她停下來,乾笑了一下:怎麼對賀雲鴻長篇大論起來了?她眨眼看賀雲鴻:「您……您不忙嗎?」怎麼還不走?
賀雲鴻皺了下眉頭,像是不甘心般地問:「你很聽他的話麼?」
凌欣馬上點頭:「我聽的!」
賀雲鴻又不相信地搖頭:「凌大小姐是在開玩笑吧?你何時聽過別人的話?」
凌欣心說你怎麼又急了,低頭說:「蔣旭圖的話,我是聽的。不然怎麼會在這裡等他?」我就是不聽你的!
賀雲鴻沉默了許久,久到凌欣不由得抬頭看他,見賀雲鴻的神色十分平靜,正看著自己,眼神專注得能鑽石頭了,凌欣放了心,可有些發窘,剛要移開目光,聽見賀雲鴻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那我讓你不要救我,你、怎麼、沒聽呢?」
他雖然說得柔緩如風,卻如霹靂一般將凌欣打蒙在了當場,凌欣轉眼呆呆地看著賀雲鴻,腦子裡嗡嗡響,一時怔住。
賀雲鴻只靜靜地看著她,正在此時,那個老丈在門口咳了一聲,端著一個托盤進來,說道:「公子,您要的。」
托盤上有一張紙,一桿筆,一硯研好的墨,和一個印章盒。
賀雲鴻眼睛看著凌欣,左手輕緩地提起了筆,才低眉在紙上寫了「欣妹如唔」幾個字,放下筆,拿起腰間的玉珏打開,取出小印,蘸了印泥,按在了紙上。然後把紙掉了個方向,推向了凌欣。
凌欣愣愣地看著那張紙,那個老丈笑道:「公子終於用了老朽刻的章子?這都多少年了。」
賀雲鴻將小印放入玉珏,把玉珏放回腰間。
凌欣傻傻地指著紙上的印章抬頭問老丈:「這,這是什麼字?」
老丈看賀雲鴻,賀雲鴻點了下頭,老丈對凌欣笑著說:「此乃『雲上之鴻』,是老朽當年為公子周歲生日所制,因語意太過肆意張揚,老朽特意刻得隱晦,賀相那時接了,看著是喜歡的。可據我所知,公子從未用過此章,現在給姑娘看,定是引姑娘為知己。」
凌欣直直地又看賀雲鴻,賀雲鴻靠回椅背,雙手放在膝蓋上,微抬起下巴,半眯起眼睛與凌欣對視。
那個老丈一看這架勢,忙低了一下身,退了出去。
凌欣混亂的意識里有個聲音在大喊:我知道!我就是知道的!……
漸漸地,她思路清晰了,她自認能演繹推理,根本不會像小說中那些女主們哀哭些「你為何要騙我!」「你耍了我!」之類沒用的話,她將前因後果一下子就理了出來:當初,賀雲鴻並不想和離,才在和離書上埋了伏筆。但是自己因為看出國中失去臥牛堡的危險,去找了勇王,很快就離開了京城,賀雲鴻沒有時間將自己勸回去,就以蔣旭圖之名聯繫自己。蔣旭圖,蔣旭圖,將要徐徐圖之,他溫柔繾綣,徐徐如風,用另一種方式接近了自己,進入了自己的內心深處。他騙了自己嗎?凌欣相信,那些信裡面,肯定有賀雲鴻刻意討好的地方,但是更深的,是兩個人傾心默契的交流,在賀雲鴻高傲的表面下,有一個對她寬容關愛的蔣旭圖,他安慰自己,不讓自己在失意時傷心,與自己一樣,在那段時間情根深種,真心相許一生……
而自己回了京城,他又不甘心自己不愛那個實際的他,一定要自己愛上賀雲鴻這個人才行,於是就這麼來回折騰!一面以蔣旭圖之名繼續和自己通信,不讓自己感到被拋棄,一面卻在現實中接近自己。在城上見自己遇險,帶著滿身的傷,下城救了自己;在城防時,與自己處處配合;在那最後的一夜,他離開家人,去和自己在一起。他給自己挽了婦人的髮髻,讓自己先出去,想替自己點火,最後,與自己並肩而站,平靜地迎接死亡……
凌欣的眼睛濕潤了——賀雲鴻的確心機曲折,但在他的算計和手段中,凌欣卻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片痴情。她甚至承認,賀雲鴻對她的愛,遠比她對賀雲鴻或者蔣旭圖的愛都要深長。她即使當初對賀雲鴻動了心,可是一遇困難,就斷然離開,再不回頭。對蔣旭圖,雖然認定他,可中間,她也有過懷疑。因為從沒有見過蔣旭圖,她心中就是選擇了他,也沒有真的投入全部的感情……而賀雲鴻動情之後,卻是這麼固執地抓住了她,不再放手……
忽然,凌欣想起賀霖鴻背的賀雲鴻在被捕時寫的那首詩:「行行復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賀雲鴻那時在想著自己,可是他即使知道了誠心玉店有密室,也沒有去躲藏。賀霖鴻說他看著自己進的城,賀雲鴻明知自己是為了蔣旭圖,為了他而來,卻沒有來見自己,避免牽連到自己。他以蔣旭圖的名義,給自己寫了那封訣別的信,告訴自己太子勢大,讓自己不要去救他,然後束手就擒,落在了太子手中,去迎接殘酷的死亡……
凌欣的眼淚流了下來,她想起了那夜在牢中看到的賀雲鴻受刑後的樣子!後來,自己從來沒有去照顧過他,留他一個人在獄中苦熬刑傷……在議事廳,多少次,孤獨客和柴瑞,將賀雲鴻的擔架擺在自己的旁邊,自己不曾過去問候一聲……自己幾次覺得心疼,只以為是舊情未泯,卻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心在告訴自己——他就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相見的人……
凌欣看著賀雲鴻搖頭,哽咽著說:「你怎麼能這麼狠?!這麼狠心?!你怎麼能這麼不愛惜自己?!你怎麼能這麼對待我喜歡、我愛的人?!你怎麼能這麼長時間將我蒙在鼓裡?!我不會原諒你!……」
賀雲鴻垂目,幾乎完全閉上了眼睛,顯得特別不情願地說:「好吧,以前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凌欣知道按賀雲鴻的傲氣,讓他這麼道歉,大概跟給他拔牙差不多了,可還是搖頭說道:「那也不行!我不能原諒!」
賀雲鴻嘴角深陷:「可是娘子方才說可以原諒我……」
凌欣氣急打斷:「誰是你娘子?!」
賀雲鴻皺著眉認真地說:「娘子還說會讓我占便宜……」
凌欣大聲說:「那不算數了!都是你騙我的!你還好意思說?!」
賀雲鴻失落般地沉默了片刻,嘆息道:「我那時被打得要死了時,想著也許你會去刑場看我一眼,我還能見你一面,就活下來了。在牢中,我夜夜疼得無法入睡,總在想著,你也許會來。他們給我用茶壺灌藥,每次都特別疼……」
雖然知道賀雲鴻在激自己,凌欣還是覺得他的話如刀般刺入了心中,就如賀雲鴻當初在牢中預料的那樣,凌欣想到自己錯過的那些時光,那些可以安慰關懷這個深愛自己而自己也喜歡著的人的日子,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痛徹心扉。更別提,凌欣一直負疚自己行動慢了,最可怕的是,她若是心胸窄些,不救賀雲鴻……凌欣想都不敢想了……
她流著淚質問道:「你怎麼能寫那封信?!你怎麼能不相信我?!」
賀雲鴻的眼睛發熱,他閉上眼,極慢地長出了口氣,輕聲說:「我現在相信了……我的欣妹,我的娘子,會踏著七彩祥雲來救我……」
凌欣使勁搖頭,「晚了!晚了!」
賀雲鴻睜開眼睛:「怎麼晚?我還未及弱冠,娘子也正青春……」
凌欣抹眼淚:「你還狡辯?!」
賀雲鴻輕聲說:「誰狡辯了……真的不晚……我不是還活著嗎……」
如果不是心疼得要命,凌欣真想掐死賀雲鴻!她咬著牙說出了所有女子都要說的千古名言:「我恨你!」
賀雲鴻原本端平的雙肩放下,推開桌子站起,走了過來,拉凌欣的手臂,凌欣甩開他的手,賀雲鴻搖晃了一下,凌欣反而扶了他一把!接著就想推開他,可是賀雲鴻使勁拉起她來,伸手擁抱了凌欣,把自己的下巴輕抵在凌欣的頭邊,輕聲說:「娘子,你那麼說,讓我多傷心!……」
凌欣抓狂:「你還敢說?!你再說!我就……」凌欣剛想說「我就走了」,可是覺得賀雲鴻的手臂僵硬了,改口說:「……不會對你好!絕對不會!」
賀雲鴻嗯聲,在凌欣耳邊悄聲道:「無妨事,我會對你好,對你很好……」
雖然明白賀雲鴻知道怎麼觸動人心,凌欣還是難受要死,她反手摟住賀雲鴻,感到賀雲鴻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凌欣淚涌,低聲說:「我真的恨你!」
賀雲鴻點頭:「可我喜歡你,在意你……」
真沒法說話了!凌欣雙臂用力,賀雲鴻馬上嘶聲吸氣,凌欣想起那時賀雲鴻治傷時能一聲不吭,覺得他在假裝,可是還是放鬆了力量,剛想說「誰信?!」,但沒有說出來——她信,她相信賀雲鴻是真心喜歡她……
賀雲鴻輕輕地吻上了凌欣的臉龐,將淚水一一吻去,又吻上了凌欣的嘴唇……這是他第三次試著吻凌欣,一次在城下,一次在破城之夜,這次,他如願以償……
他閉上了眼睛,吸入凌欣的發香:他終於真的將這個女子擁抱在懷!他的心重新回到了他的胸中,他們將一生不分離……他以往受的苦,全都煙消雲散,只餘下了深切的歡樂和幸福的滿足……
凌欣從來沒有被人吻過,自然沒有體會過這種意韻。賀雲鴻的嘴唇溫柔而執著,像是在述說著一句句甜言蜜語。凌欣的眼睛不自覺地合起,漸漸地,每一次細小的接觸都讓她感到戰慄,她聽到了賀雲鴻無聲的話——他怕信紙破碎,書信不存,給了她白帛香墨,他說想去落霞峰見她,他說「吾心甚痛」,他說要去山峰之上,與她共觀繁星,他說他是可托終生之人……
蔣旭圖飄渺的影子,落在了這個吻著她的人身上,她再回想起那些信,才明白她為何動心:那些信的字裡行間,寫滿了賀雲鴻對她的思念……
凌欣心中一直無法放縱的情感像是春日的青草般瘋長:她初見這個人,就為他心動,接著又愛上了他的脈脈情懷。她知他心機叵測,可更知他愛意深沉,他用他的命在愛著她,在他金石般的剛強中,有一處脆弱——他害怕失去她……她是幸運的,她所愛的,也愛她如斯……
窗外傳來一陣鳥鳴,窗口吹來的微風像是溫柔的手,將兩個人合抱在一起。
終於,兩個人的臉分開,凌欣看賀雲鴻。她仿佛第一次看清了這個人,賀雲鴻的額頭寬闊潤潔,眉毛漆澤墨染,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如淵,鼻樑筆直,雙唇曲線優美而堅強……他的眉頭微皺著,像是一種習慣,凌欣一陣心痛,又一次淚盈於睫,抬起手指憐惜地撫上賀雲鴻的眉間。
賀雲鴻展眉笑了一下,低聲說:「娘子不必如此傷感,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補償我……」
凌欣切齒,一下子撲上去,狠狠地吻賀雲鴻,吸吮他的舌……馬上就嘗到了血腥,凌欣忙離開賀雲鴻,見賀雲鴻雙唇間鮮紅,嘴角一絲血痕,他舌上的傷口又流血了!她想起自己曾經對孤獨客玩笑地說過自己克賀雲鴻,一碰就讓他受傷……一時心驚肉跳!忙將嘴唇貼了上去,細細地舔去了賀雲鴻雙唇上的血跡,又用舌頭溫柔地探觸了賀雲鴻的內唇,表示對方才魯莽行為的抱歉,也吸吮去他口中的血腥……
凌欣離開,再次打量賀雲鴻,見他的嘴唇乾淨而紅潤。接著,她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太主動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賀雲鴻的眼睛。賀雲鴻輕聲說:「我改主意了……」
凌欣瞪眼看賀雲鴻,賀雲鴻微側些了臉,斜看凌欣說:「一輩子,太短了,我對娘子用情太重,娘子怕是無法補償……」
凌欣抱住賀雲鴻瘦削的後背,含淚笑著說:「誰想補償你?!我這輩子,一點都不補償!債多了不愁,下輩子再說吧!反正我有永生永世。」
賀雲鴻嘴角微翹:「永生永世?那樣的話,我還得讓娘子欠下更多的情債才好……」
凌欣極輕地拍了下賀雲鴻的後背,賀雲鴻就勢向前一傾頭,碰上了凌欣的嘴唇,兩個人又吻在了一起。
熱吻中,凌欣完全鬆弛了,就如破城那夜,賀雲鴻到了她的身邊,讓她在死亡面前,能從容不迫。她終於找到了與她相伴同行的人。她從不曾放心地愛過別人,甚至父母,現在她可以去愛這個人。無論前途有多少障礙,她知道他都不會放手。她兩世為人,沒有其他任何一人,包括父母,如此頑固地愛著她,她感到安全而溫暖,絕不會舍他而去。她理解了她過去只在別人身上看到的激情:不離不棄,生死與共……
她感到了在深淵邊遙遙見過的那絲絲藍光的頻率:愛,超越生死,無怨無悔。
凌欣領悟了天地的寬容和慈悲——她原來一直以為她到這裡來,是來還那個她在深淵旁發的「利他」之誓,她的一生,是來幫助他人。可實際上,因她起了一念菩提之願,就得到了網開一面的機緣:重活一世,尋找到愛。
從此,無論她陷落在何等境地,這縷光芒將穿過黑暗,從無盡的混沌中,引領著她飛向光明。
她所做的一切「利他」,都是「利己」——最終獲救的,是她自己的靈魂。
窗外迎春,開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