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奉宸司指揮使俞慶雲騎馬小跑過來,到馬車不遠處下馬,走到跟前拱手啟稟道:「皇上,前方豐潤縣出了亂子。」
俞慶雲是薛翰的小舅子,皇后薛寶琴的親舅舅。
他是河間郡王俞廷玉之後,俞通淵七世孫。
俞廷玉有三子,通海、通源、通淵。
俞通海在攻打蘇州張士誠時戰死,無後。
俞通源從征各地,封南安侯,病故於洪武二十二年,後因胡惟庸案牽連,被除爵。
俞通淵以父兄故,充參侍舍人。後積功封越巂侯,歲祿二千五百石,予世券。
洪武二十六年(1393),坐累失侯,遣還里。建文元年(1399),召復爵,任豹韜衛指揮使。隨大軍征伐燕王朱棣,戰死於白溝河之戰。
到仁宗皇帝時,念及俞廷玉及其三子開國功勳,賜俞通淵僅存的第三子俞端,錦衣衛千戶。
俞通源子俞祖有病,無子嗣,所以俞家三兄弟,只有俞通淵一脈傳嗣至今。
但俞家畢竟也是開國勛貴之一,跟其他開國勛貴多有交情,世交不絕。
聽了俞慶雲的話,朱翊鈞問了一句:「出了什麼亂子?」
「回皇上的話,兩伙人在前方大約十里的地方對峙械鬥,各有上千人。雙方施放火炮,聲勢震撼,驚擾了聖駕。
驃騎軍已經上前去緝拿,很快就有結果回來。」
「嗯,劉義。」
朱翊鈞點了御馬監掌印太監劉義的名。
「奴婢在。」
「去看看。」
「遵旨!」
朱翊鈞往座椅上一靠,笑著對張居正說道:「張師傅,你看,還是搞突然襲擊的好,我們才能看到最真實的一面。
要是早早告訴他們朕的東巡路線,我們能看到這精彩的一幕,聽到這炮聲嗎?」
張居正卻一臉嚴肅地說道:「皇上,鄉里之間械鬥,動用火炮,可不是小事!必須嚴懲不殆。」
在他傳統官僚思維里,百姓必須如綿羊一般溫順,任由官吏管理。
居然敢械鬥?
械鬥不說,還敢動用火炮。
還有王法嗎?
真是無法無天!
要是不嚴懲,國將不國!
朱翊鈞擺了擺手:「張師傅,稍安勿躁。這裡曾是薊州鎮轄地,北虜一旦破邊,這裡必受抄掠之苦。
此前朝廷下旨,叫薊州鎮各州縣鄉里多練鄉勇,多備軍械,以防北虜。這火炮,想必是那時備下的。」
張居正厲聲道:「皇上,此事非同小可!」
在他看來,聚眾過百就是大事,現在兩邊聚眾上千,互相械鬥,還動了炮,日本合戰也不過如此,怎麼還不叫人心驚膽戰。
皇上,臣知道你見過大風大浪,數萬建州女真,說除就除;十幾萬蒙古韃子,說滅就滅;上萬世家士林,說殺就殺。
可是皇上,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張居正急得臉微微發紅,朱翊鈞還是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
「張師傅,不要談虎色變。百姓聚眾,有利也有弊。太常寺宣教局的宣教隊下鄉,宣揚移風易俗,往往聚眾上千人。
再說了,百姓有民怨,不要堵也不要壓,越堵越壓,早晚會爆炸的,到那時才一發不可收拾。」
看到張居正還有話要說,朱翊鈞擺了擺手,「張師傅,我們先看看情況,以事實說話。」
張居正只好閉嘴。
等了半個小時,劉義回來了。
「皇上,奴婢大致問清楚了。」
「說。」
「啟稟皇上,前面是豐潤縣鴉鴻橋鎮,那裡有直隸最大的羊毛呢絨廠,豐潤羊絨廠。還有一家水泥廠、一家軋鋼廠,一家機械廠,分別屬於興瑞祥集團公司和開平煤鐵公司。
這四家廠子都是用水力驅動,於是就截了浭河,在上方兩里多遠的地方築了一道水壩,堰塞出一個小湖。
廠子用得水多了,分給附近農田的水就少了。附近幾個鄉,與四家工廠為了爭水,從去年就糾葛不休。
現在是春小麥最後生長期,正是用水的時候,鄉民實在按捺不住,於是就跟廠子裡的人打起來。
鄉民搬出來此前用來抵禦北虜的松樹炮,廠子裡拖出來開平民兵師炮兵團的六斤炮,對空開火。
不過雙方好歹還知道底線,只是隔著河對空放炮,嚇唬對方,不敢朝對方開火。」
聽劉義講完,張居正臉瞬間變得鐵青。
沒有王法了!
尤其是豐潤這四個廠子,無法無天!
作為一位傳統儒生文官,張居正天然地站在鄉民這邊。
國以農為本,工匠算什麼!居然敢阻礙農耕!
這要是在太祖皇帝時期,這四個工廠的幾千工匠,當場就能被砍了頭!
可是現在不同,現在是萬曆皇帝御極天下,他雖然也重視農耕,但是同樣也重視工商。正是在他的縱容下,才會有今日工人跟鄉民對峙,互相開炮的場面。
張居正看著對面的朱翊鈞,陽光透過車窗投在他的臉上。
年輕的臉上滿是堅毅,黑漆的眼睛如同夜空裡最亮的星,嘴角微微下垂,似乎在思索著大明未來的道路。
張居正心頭一動,今日是個大好機會。
工商大興,早晚要與農耕發生衝突,至少在江南等地,出現了地主和工廠主爭搶青壯。在北方,由於缺水,偏偏工廠也是用水大戶,因此發生最多的就是水源的爭搶。
今日豐潤縣鴉鴻橋鎮發生的事情,其實在工廠集中的太原、灤州、遼東發生過多次,只是都被地方官府費盡力氣解決了,沒有爆出來。
正如皇上剛才所言,一味壓制,衝突雙方都不爽,各自積著一肚子火,然後突然就爆了出來,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
要不請皇上聖裁?
自己在西苑聽課也聽了十幾節,感覺皇上對這種前所未有的新問題,好像心裡有數,要不你跟我們打個樣,我們心裡有個數,後面面對這些新問題,也知道如何處置。
朱翊鈞目光一移過來,張居正馬上說道:「皇上,工農相爭,不僅東南有,在灤州、太原出現過多次。
直隸、山西布政司,還有內閣對於此事,都束手無措。農乃國本,工商是強國富民之要,手背手心都是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今日御駕東巡,恰好遇到這樁事,臣斗膽請皇上聖裁,讓臣等以後處置此事,也好心裡有數。」
張居正也只是敢對朱翊鈞這麼說。
要是換做大明第一謎語人,嘉靖皇帝,他絕對不敢這麼說嗎?
世宗皇帝絕不會給出自己的意見,只會含糊其詞,然後揮揮衣袖,讓臣子去做。
做的好,是你體會到聖意。做的不好,那就是你沒有體會到聖意。
朱翊鈞絕不會玩謎語人,他會非常清晰告訴臣子,自己要達到什麼目的。至於臣子們怎麼做,他有時候會指點,有時候不會。
朱翊鈞轉過頭來,對張居正點點頭,「這樣也好。工農相爭,確實是一個大問題。你們都是讀聖賢書的,這種問題,你們很傷腦筋的。
那朕就給你們打個樣。」
張居正長舒了一口氣。
皇上那是那麼一如既往地自信。
「宋公亮呢?」
「回皇上的話,宋公亮在前面處置此事。」
「傳旨給他,擇地安營紮寨,圍出一個帷帳來,朕和張師傅,要當面審一審此案。把當事鄉民的鄉老、里長和鄉民代表,以及工廠的廠長、管事和工人代表,都叫到跟前。
對了,地方官府有來人嗎?」
「回皇上的話,豐潤縣正堂,縣丞、主簿、縣尉,還有灤州府同知、守備,全都在現場。」
「一併叫到朕的跟前。」
「遵旨!」
兩個小時後,在附近的一處山丘上,帳篷紮好了,也用青布圍出一處帷帳,中間是方圓兩百米的空地。
朱翊鈞、張居正坐在上首位置,兩人各自一張毯子,盤坐著,身後都放著一張憑几。
灤州府同知、守備和豐潤縣知縣、縣尉、縣丞、主簿,分坐在左右。
下首分坐著三十多人,左邊是鄉老、里長和六位鄉民代表,都是鄉中有威望、說話有分量的人物。
右邊是四家廠的廠長、管事和八位工人代表。
他們已經向朱翊鈞和張居正行完禮,現在都忐忑不安地坐在小馬紮上。
「朕先不問你們,先問問知縣。豐潤縣,你說說事情原委。」
「啟稟皇上。」豐潤知縣娓娓道來。
這就是老大難問題,浭河水就那麼多水,工廠用了,農田就少了。農田的水少,就要減產,減了產,賦稅就繳不足,鄉民就得餓肚子,豐潤縣就要挨批。
朱翊鈞點了點頭,轉頭看向鄉民這邊。
「原委豐潤縣說得很清楚。朕現在聽聽你們的意見,一個個來。」
鄉老、里長、鄉民代表面面相覷,最後公推了一位鄉民代表,也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生員,陳述了他們的意見。
「草民啟稟皇上,草民乃縣學廩生,讀過聖賢書,明白農乃國本。
太祖皇帝曾聖言道,『夫農勤四體,務五穀,身不離畎畝,手不釋耒耜,終歲勤勞,不得休息。其所居,不過茅茨草榻;所服,不過練裳布衣;所飲食,不過菜羹糲飯。』
『不幸水旱,年穀不登,則舉家飢困。』
太祖皇帝,深知鄉民疾苦,備加憐憫。而地方實情,也確實如此。田地所種,靠天吃飯,靠水吃飯。
工廠截流,分走大半水源,上萬畝農田,嗷嗷待哺。草民代表三鄉十一里,一千三百七十戶農戶,向皇上誠請,請皇上為草民做主,全我們性命。」
說完,跪伏在地,泣聲長請。其餘鄉老、里長和鄉民代表們也跟著跪伏在地,一起哀求道。
右邊廠長管事和工人代表急了,有的坐立不安,有的漲紅了臉,但是他們知道現在在御前,不敢胡亂開口說話。
「劉義、宋公亮、祁言,你們也來幾個人,跟朕一起,把鄉親們都扶起來。」朱翊鈞站起身來,起身把最年邁的一位鄉老扶起來。
張居正也連忙跟著起身,把另一位鄉老扶起。其餘幾人,紛紛把另外的鄉老里長和鄉民代表扶起來。
右邊工廠那邊的眾人,臉色更加難看了。
朱翊鈞安撫道:「諸位鄉親,請幫忙,朕身為大明天子,一定會秉公處理的。你們豐潤種的春小麥,很好。宮裡的麵食,多用你們豐潤麥子磨的麵粉。
你們辛勞耕作的果實,朕吃過,太后、皇后也都吃過,內閣眾臣也吃過。吃人嘴軟,朕肯定會為你們做主。」
等大家情緒都穩定下來,一一坐好。
朱翊鈞也坐回到席位上,對工廠眾人說道:「好了,現在該你們說說。說吧,你們又是動槍動炮的,到底要爭個什麼。」
剛才還激動不已,漲紅著臉要出聲反駁的工廠眾人,此時反倒喏喏不敢言。
「怎麼了?剛才義憤填膺的,一個個的恨不得衝上來要跟跟鄉民們拼個魚死網破,現在叫你們說,怎麼一個個都啞巴了。」
朱翊鈞調侃道。
對面的鄉民們呵呵輕笑起來,笑聲里滿是鄙視,那位生員鄉民代表,還大聲道:「皇上,他們是心虛了!」
「誰心虛了!」一位工人代表站起來答道。
他一臉的絡腮鬍子,穿著湛藍色的工服,也就是上身棉布短袖襯衣,左上方有個口袋,腹部左右各兩個口袋,下身藏青色長褲。
他高叉手說道:「啟稟皇上,草民張大力,請容草民說一說。」
「說。」
「我們豐潤羊毛呢絨廠,承擔著九邊冬季軍裝布料生產任務。數十萬件冬裝,需要百萬米的羊毛呢絨,我們廠日夜加班,不敢歇息。
為什麼?
因為我們完不成任務,九邊的將士們,今年冬天就得挨凍!他們在邊鎮提著腦袋,保家衛國,保護著我們的安寧,我們能讓他們挨凍嗎?」
聽到這話,張居正臉上的肉忍不住跳了跳。
素聞太常寺的宣教工作在各家工廠做的最紮實,果真沒錯。
張大力繼續往下說,軋鋼廠有九邊廂車護板的生產任務,機械廠有海軍帆具生產任務,水泥廠也有遼東遼西和吉林築城急需訂單,家家都忙得腳後跟冒煙。
而水力驅動,是各家廠子最主要的動力,它一停,各家廠子生產效率下降大半,累死了也完成不了任務。
張大力講完後,張居正也傻眼了。
工廠擔負著軍工任務,延誤了說不好是要殺頭的,也是萬萬耽誤不起。
怎麼辦?
這事擰巴了,怎麼辦?
張居正和眾人一樣,把目光投向朱翊鈞。
朱翊鈞一揮手道:「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張師傅,我們停兩天,到處走走,農田走走,也去工廠走走,實地調查,調查清楚了再做定論!」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