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急地跨出院子,李欽載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李家別院的所有下人都發動起來了,李素節和紈絝們叫上了自家的隨從親衛幫忙尋找。
狄仁傑正揪著別院的管事和下人挨個兒詢問,詢問他們蕎兒最近是否反常,失蹤是個人所為還是有人拐帶。
院子外,甘井莊四周的山野田地間到處是莊戶們打著的火把,將夜色照映得如白晝般亮堂。
莊戶們撒網式搜尋,他們結成一排緩緩朝前推進,一邊走一邊大聲呼喚蕎兒的名字。
李欽載心急如焚,劉阿四神情愧疚,一言不發地站在他身後,右手按著刀柄,仿佛隨時會拔刀自盡謝罪的架勢。
許久後,狄仁傑走過來,沉聲道:「李縣伯,下官問過了,令郎失蹤前並無反常,下人們都說,下午時分還看到令郎笑得很開心……」
李欽載面色愈發清冷,道:「若無反常,那就是有人拐帶了?」
身後的劉阿四道:「五少郎,部曲們已打聽過了,這幾日甘井莊附近並無陌生人進出,莊戶們也都安分,沒有突然離家的人。」
李欽載煩躁地抓了抓頭髮,怒道:「既非拐帶,又非自己離開,蕎兒難道莫名其妙飛上天了不成?」
劉阿四垂頭道:「小郎君下午捉迷藏附近方圓已被部曲們圍了起來,一寸一寸地翻找,每個草垛都被卸下,還是沒有小郎君的蹤跡……小人該死!」
李欽載冷冷道:「現在不是討論誰該死的時候,莊子附近若找不到,便擴大搜索範圍,將範圍擴大到莊子方圓十里內,撒網式搜尋。」
「是!」
狄仁傑緩緩道:「李縣伯,依下官多年緝案的經驗,令郎公子可以確定無人拐帶,貴屬也算盡責了,令郎玩耍時貴屬也在照應,不出意料旳話,應該是令郎自己離開,或故意躲起來不讓人找到他。」
李欽載臉色陰沉道:「我與蕎兒朝夕相處,他是否反常我最清楚,那麼懂事的孩子,我也從未對他有過打罵,未曾傷過他的心,他為何無故離家?」
狄仁傑苦笑道:「下官這就不大清楚了,畢竟是李縣伯與令郎的家事,孩子的心思往往是大人難以揣測的,有時候不經意間的一句話,大人說出口不覺得如何,可孩子聽在耳中又是另一個意思了……」
李欽載一怔,隨即腦海中浮現今日上午自己脫下吉服時,蕎兒眼底里閃過的那一絲釋然。
是自己忽略了什麼嗎?
別院內還剩下幾名下人留守,鸕野贊良神情微動,不自覺地往前站了一步。
李欽載注意到了她,清冷的目光朝她瞥來:「你有話說?」
鸕野贊良一陣心慌,低聲道:「奴婢……有件事稟報。」
「說。」
「奴婢……下午時分與小郎君在後院聊過幾句。」
李欽載眼中升起了希望:「你們說了啥?」
「小郎君好像不太高興……」
「然後呢?」
「他說……他很懂事,因為他是庶出。」
李欽載一怔,眼中閃過一抹心疼,冷靜地道:「還有呢?」
「小郎君還說,他其實不喜歡讀書做題,可他要聽爹的話,所以必須懂事,只能乖乖地讀書做題。」
李欽載冷聲道:「他有否透露過離家出走的念頭?」
鸕野贊良慌忙搖頭:「沒有,他說會一直懂事下去。」
李欽載盯著她的臉,道:「你再仔細回憶,最好把他說的每個字都原樣複述出來。」
鸕野贊良見他的眼神仿佛要殺人般可怕,渾身顫慄了一下,咬著下唇努力回憶,終於又道:「奴婢還聽他說,阿婆帶他來長安時叮囑過他,說他是庶出,所以要聽話,不要惹爹和李家親人嫌棄……」
李欽載腦海中靈光一閃,喃喃道:「阿婆,阿婆……」
身後的劉阿四也若有所悟,急聲道:「五少郎,小郎君的阿婆幾口婦孺當初被老公爺救下,好像安置在蒲州的莊子裡,離咱們渭南縣不遠,小郎君也是自小在那裡長大的……」
李欽載當即道:「備馬,去蒲州!」
…………
劉阿四點齊了二十餘名部曲,李欽載一馬當先朝蒲州飛赴而去。
深夜時分,李欽載和部曲們已趕到蒲州城外一個名叫「方壟莊」的村子。
進村後,部曲找人打聽了一下,問到阿婆的住處,一行人來到阿婆家門前
阿婆的屋子很簡陋,幾乎能用破敗來形容,殘缺不齊的竹籬圍成一個小院子,木製的兩間平房處處漏風,台階上長滿了青苔,看起來更像一座無人問津的千年古墓。
李欽載上前敲開阿婆的門,屋子裡很快點亮了燈,身形枯槁的阿婆披衣而出,見到李欽載後阿婆不由吃了一驚。
李欽載急忙將蕎兒失蹤的消息告訴她。
阿婆神情閃過焦急之色,努力冷靜下來想了很久,突然喃喃道:「約莫……在那裡了。」
李欽載忙問:「在哪裡?」
阿婆看了他一眼,道:「少郎君且跟老身來……」
一行人打著火把,李欽載攙扶著阿婆,眾人步行出了村口,登上村外一座無名的矮山。
來到山腰處,阿婆眯眼辨認了一下方位,沉聲道:「去那裡看看。」
部曲們打著火把走過去,幾支火把的照映下,李欽載目光所及,不由吃了一驚,眼眶頓時紅了。
山腰有一座孤墳,墳前有墓碑。
墓碑上刻著「李門韓氏」的字樣,落款是李欽載和蕎兒的名字。
蕎兒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墓碑下,已沉沉睡著。
他的小臉很髒,臉頰布滿淚痕,睡著時仍將頭斜靠在墓碑上,仿佛依偎在母親的懷裡,睡得很恬然。
墓碑前的小祭台上還放著一塊果脯,是蕎兒從李家別院帶出來的。
所有人看到這一幕都不由動容,李欽載忍住淚,輕輕走上前,將蕎兒從冰冷的地上抱起來。
蕎兒這時突然醒過來了,睜眼見到李欽載,頓時有些心虛,輕聲道:「爹,我……」
李欽載含淚微笑:「地上涼,在爹的懷裡睡。」
蕎兒似乎很累了,誰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從甘井莊來到他母親的墳前的,看他的樣子很疲憊,聞言頓時合上眼睛,繼續睡著了。
阿婆站在身後不停抹淚,哽咽道:「這孩子,是想他娘了。」
李欽載盤腿坐在墓碑前,懷裡抱著熟睡的蕎兒,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塊墓碑。
「李門韓氏」,簡單的幾個字,已交代了霖奴短短的一生。
李欽載定定地注視著墓碑,那是他前身種下的因,他不知道自己與她之間曾經的愛情是什麼模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前身對她究竟存不存在愛情這東西。
可是如今,因與果明明白白擺在他眼前。
不論蕎兒是愛情的結晶,還是前身一晌貪歡的結果,總之,李欽載很感激上蒼給他帶來了蕎兒。
這場父子緣分,不管它因何而起,但,一定有個圓滿的交代。
盯著那塊冰冷的墓碑,李欽載突然道:「阿婆,霖奴臨終前,恨我嗎?」
阿婆搖頭:「她從始至終,沒說過半句恨你的話,闔眼之前,她只擔心蕎兒。」
李欽載再次沉默。
那段曾經的往事,已成了無法復原的空白,隨著那塊冰冷的墓碑,被永遠埋藏於地底。
他穿越千年來到這裡,見證不了什麼,也彌補不了什麼,懷裡的小人兒或許便是那段徹底塵封的往事畫下的一個句點。
李欽載小心翼翼地抱著沉睡的蕎兒,頭也不回地輕聲道:「阿四,取香燭來。」
劉阿四派一名部曲進村,沒多久便取來了香燭。
李欽載將熟睡的蕎兒小心地交給阿婆,然後單膝跪在墓碑前,一言不發地點燃了香燭,定定注視著墓碑上的字,俯身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