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世為人,李欽載說不上心若磐石,畢竟前世也不是什麼梟雄人物。
可是這一世,他的愛恨情仇來得特別濃烈。
這個世界那麼原始落後,卻比前世的鋼筋叢林更有溫度,他真實地感受到自己在認真地活著,朝晴夕雨,春暖秋黃,他在歲月里邁出的每一步都是踏踏實實。
懷著複雜的心情,李欽載向霖奴的墓碑三拜。
心情確實很複雜,他來自隔世,已失去了對她的愛恨,唯有一種朦朧的愧疚,以及對她賜給他蕎兒的感激。
三拜之後,起身,李欽載抱著蕎兒,眾人緩緩下山。
直到天亮,蕎兒終於悠悠醒來,天真的大眼睛眨巴幾下,頓時想起了自己昨日的所為。
李欽載坐在床榻邊,含笑注視著他,蕎兒用被褥蓋住頭,似乎想逃避,許久之後還是鑽了出來。
「爹,蕎兒不聽話了,你會用鞭子抽我嗎?」蕎兒惴惴地問道。
「你與爹認識這麼久,爹用鞭子抽過你嗎?」李欽載微笑道。
「沒有,上次蕎兒用炮仗炸茅房,爹都沒抽過我。」蕎兒猶豫了一下,又道:「可是爹經常抽師弟他們。」
「他們不是我親生的,沒事抽一頓我又不心疼,你不一樣,你是親生的。」
眼睛盯著蕎兒,李欽載用嚴肅旳表情和語氣跟他溝通。
「蕎兒,是因為爹要跟姨姨大婚,所以你想你娘了,對嗎?」李欽載輕聲道。
蕎兒眼眶一紅,垂頭道:「我……我在想,如果是爹和娘大婚該多好。」
李欽載目光閃動:「你不喜歡姨姨?」
蕎兒搖頭:「喜歡,她救過我,對我也很好,給我好吃的,還陪我玩耍,蕎兒不聽話的時候她也會訓斥我,她……像親娘一樣,沒把我當外人。」
小嘴兒一癟,蕎兒輕聲道:「可是,她終究不是親娘,昨日我不知為何,特別想娘,所以就來了。」
李欽載仍盯著他的臉,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內心:「還有呢?蕎兒,你在害怕什麼?」
蕎兒一愣,驚訝地看著他,隨即道:「爹好厲害……」
飛快垂下頭,蕎兒委屈地道:「我,我……其實害怕爹和姨姨大婚後,會冷落蕎兒,我是庶出的孩子,將來爹和姨姨生的孩子才是嫡出的,我……心裡難受,便想來娘的墳前看看她,至少,娘不會把我當成庶出的吧。」
李欽載伸手,用力抱緊他,低沉地道:「蕎兒,咱們這個家裡,沒有嫡出庶出之分,都是我親生的孩子,我不會厚此薄彼。」
揉了揉他的頭,李欽載笑道:「爹對你的寵愛,不會減少分毫。相反,你是我的長子,將來我可能會更看重你一些,同時,你也要擔起兄長的責任,幫我好好照顧弟弟妹妹,你能做到嗎?」
蕎兒終於露出釋然的笑容,笑容看起來跟往常沒什麼不同,但李欽載卻清楚地察覺到,此刻他的笑容里多了幾分燦爛。
李欽載卻心疼地將他越抱越緊。
單親的孩子,無論笑得多燦爛,心裡終歸是有傷的,這種傷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直到長大後才會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痛。
很多人花了一生的時間治癒童年,這句話不是害人的毒雞湯,而是真實存在的。
「蕎兒,很遺憾讓你出生在不完整的家庭,爹要向你道歉。」
「我也是第一次當爹,不知如何彌補你,每個人的人生或多或少都會承受一些苦難,有些苦難爹能幫你扛起來,有些苦難卻只能靠你自己解決,無論面對多大的苦難,你都要記得微笑。」
「因為苦難總會過去,唯有笑容,能讓天空放晴。」
…………
年余不見阿婆,李欽載和蕎兒在阿婆家裡住了兩天。
阿婆對蕎兒很嚴厲,蕎兒在她面前又恢復了當初那個四平八穩的老幹部形象,一言一行,吃飯穿衣,都要注意禮數,稍有逾矩阿婆便會毫不客氣地訓斥。
相比之下,李欽載給蕎兒營造的環境已經非常寬鬆了,從接受蕎兒的那天起,李欽載時刻沒有忘記要給蕎兒一個儘量快樂的童年。
當然,李欽載也不完全是慈父的形象,至少這一次,他非常嚴肅地告誡蕎兒,獨自離家出走這種事,絕對不能發生第二次,否則他真的會很生氣。
任何不高興不明白的事情,父子之間都可以溝通,但是一聲不吭不告而別這種事,絕對要禁止。
蕎兒乖巧地答應了,李欽載這才問起一個久懸於心的問題。
蕎兒離家時已是傍晚時分,他很好奇,一個六歲的孩子是如何在入夜的時分離開甘井莊,獨自一人回到阿婆住的村子。
很不可思議,至少李欽載在他這個年紀做不到,尤其是在這種交通落後的年代。
蕎兒靦腆地告訴他,他與村里孩童捉迷藏時,事先躲在一個偏僻的草垛里,避開了李家部曲的視線,然後偷偷溜出村口。
獨自走了幾里路,尋了一戶蓋著瓦房的殷實人家,用積攢很久大約三十多文零花錢,向那戶人家雇了一輛車,謊稱是蒲州城官宦人家走丟的孩子,還掏出當初李勣送給他的玉佩證明自己的身份。
隨身戴玉佩的孩子,一定非富即貴,那戶人家當即便信了,他不敢怠慢,更不敢起歹心,三十文入袋後便笑呵呵地連夜將他送到蒲州,兩地相隔不遠,沒花多久就到了阿婆的村子。
李欽載聽得目瞪口呆,這心思,這智商,這膽子……
抽他一頓鞭子不過分吧?
再忍忍,說好不揍他的,以後再尋個莫須有的藉口狠狠抽他。
在阿婆家住了兩日後,李欽載和蕎兒決定離去,於是向阿婆告別。
這一次李欽載很細心地悄悄給阿婆留了一個錢袋,裡面約莫十多兩銀餅,估計夠阿婆一家婦孺衣食無憂過幾年了。
依依不捨地告辭後,父子倆回到甘井莊。
蕎兒剛在別院門口下了馬車,李素節等師弟們紛紛圍了上來,拽著蕎兒的手噓寒問暖。
國子監的學子表情還算自然,李素節這群小混賬臉上卻隱有怒色。
蕎兒這次實在太任性,李素節他們擔足了心事,蕎兒與他們朝夕相處久了,交情也慢慢深了,李素節李顯他們已然將蕎兒當成了親弟弟一般。
親弟弟任性惹禍,作為兄長怎能不生氣。
蕎兒也會察言觀色,拉著他們的手誠懇地認了錯,李素節等人神色稍霽,這場風波才算過去。
回到後院,蕎兒忽然道:「爹,新學堂建好後,聽說師弟們都要搬到那個……嗯,『宿舍』?」
李欽載點頭:「不錯,所有學子必須搬到宿舍,睡大通鋪。」
蕎兒認真地道:「我也想搬到宿舍,跟師弟們一起住。」
李欽載大感意外:「為何?」
「因為蕎兒長大了呀,」蕎兒笑得分外燦爛:「再說,蕎兒不僅需要學伴,也需要玩伴,總不能日夜賴在爹身邊吧。」
李欽載眨眼:「尿床的問題如何解決?在師弟們面前尿床可是很丟臉的,會被當作笑柄,笑一輩子的那種。」
蕎兒小臉露出苦色,道:「我會儘量忍住,不尿床。」
「這個……怕是很難,」李欽載嘆道:「蕎兒,其實你不必如此懂事,爹與姨姨大婚後,你就住在我們隔壁,不必與師弟們擠大通鋪。」
「爹,讓蕎兒試試吧,蕎兒想快快長大。」
見蕎兒神情堅定,似乎已拿定了主意,李欽載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好,你試試與師弟們住,若不習慣就回來。」
蕎兒高興地笑了。
李欽載想了想,又道:「安排你跟上官琨兒住一起吧,你們年齡相仿,更重要的是……」
蕎兒立馬接口:「更重要的是煽風點火,催他爹娘快給他生個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