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氏越發不能理解這種嘗試方式了。
她只覺得那位姑娘左右折騰了這麼久,強耗體力,一定已經很累了。面對這種情形,她無法完全保持旁觀的態度,猶豫了一會兒後終於說道:「有什麼地方能讓貧婦幫幫她麼?」
「對於機關術,小星也只是懂些皮毛。」皇子搖了搖頭,「在此基礎下,若旁人貿然插手,只會平添困擾。」
黎氏不再多說什麼了,但她在繼續觀望大約五步距離之前,那個左右躥動如流矢的身影時,漸漸地她就攥起了自己的衣袖,情緒似乎變得有些焦慮起來。
而通過剛才那簡短的兩句話,二皇子王泓忽然覺悟出一些宮內宮外兩類人的不同。
生活在宮外大環境下的人,身心中多了一份互相幫助的洽和。或許也不完全如此,是眼前這婦人本心善良起了更大的引導作用。而若是生活在宮內這個環境裡的人,面對眼前這場景,大多數人都會表現出規矩之內的冷漠吧。
不過,恪守規矩這一做事態度也不能說就是錯的。因地制宜,管理宮中眾仆需要規矩。
又等了片刻,密道內周遭依然一無所動,布裙女子小星躍動的速度卻漸漸慢了下來。
旁觀至此時,王泓這才開口勸緩了一句:「已經試了這麼久,尚無結果,不妨暫時歇一會兒,再接著試剩下的。」
小星聽了皇子的勸,左右躍動不止的身影落定一處。半蹲在地上的她粗聲喘息了一會兒,待氣息稍勻,她抬眼看向皇子,有些懊惱地道:「婢女無能,勞殿下久等了。這密道之中潮濕簡陋,不知道還要累殿下站多久……」
「難不成你準備先出去搬把椅子進來,再才接著試?」王泓先打趣了一句,然後他斂了笑意,才又說道:「再給你一刻時間。如果還試不出來結果,此事就暫且擱下。寢宮那邊是阿賈在守著,但不知道今夜還會不會有別的訪客來華陽宮,他或許會守不住,所以這邊也不能耽擱久了。」
王泓說的這番話理據清晰,可小星一聽,卻有些著急起來,立即說道:「這怎麼能行,難道就讓這個不知深淺的密道,一直硌在殿下起居的寢宮裡?」
王泓聞言。忽然挑了挑眉。反問了一句:「你既然有這個心意。那麼剛才為什麼還會勸阻我,不要來查這裡?」
「婢女是害怕殿下會在這未知處境的密道中遇到危險。」言及於此,小星的目光微微垂落了一些,「這種事情。由婢女一個人來做就行了。」
「好了。」王泓抬了一下手,他當然不會懷疑小星的忠誠,但他也不想繼續在這個話題上多做討論。必須儘快回到寢宮內室里去,是他認定了的事。
在他大致確定這條密道與德妃無關以後,思及十多年前主修這華陽宮的幾個工部主官,他在剛才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如果此人正在當時的施建隊伍里,那麼這條密道可能有很多用途,卻不可能是用來對付他的。
十多年前華陽宮始建的時候,王泓還只是個小孩子。對於修建華陽宮的全過程他記得並不多。但像這類涉及皇族寢宮建設的重要資料,無論時過境遷多久,只要南昭主君還是他王家的人,這份資料便能在工部檔案中找尋。
剛才他堅持要進來看一看,是懷疑這密道有不軌用途。現在大致可以排除這一點,那麼是今天查清,還是擱著以後派專人徹查,並不需要強制一個時間章程。…
——何況,這密道如果真是那個人的作品,憑小星在奇門秘術上那點淺薄的了解,她今天能摸到這密道開啟之門的可能就更渺茫了。
「一刻時。」王泓重複了一遍他先前說過的時間,略頓了頓聲,然後就接著又道:「今日事至此時,我也有些累了。這條密道倘若是在宮殿建設之初就已經設計於圖稿之內,就不算是什麼不可查的秘要。改日我去一趟工部翻翻舊年卷宗,一切自然可見分曉。」
見皇子把他的意旨都表述到了這個程度,小星沒有再開口說什麼,也沒有多休息一會兒,很快就動身投入到第二次「嘗試」之中。
黎氏望著身形瘦弱的姑娘又如流矢般在密道中左右躍動起來,此時她的目力已稍微適應了一些這種令人容易產生眩暈感的重重虛影,漸漸有些明白這姑娘試探的方式是什麼。
具體來說,就是密道的兩面牆拼了多少磚頭,這姑娘就要以幾乎在同一時間敲擊兩邊磚頭的方式,試探多少次。
只是在一旁看著,都覺得眼花,可想而知,親身這麼去做的人該有多麼辛苦傷神。
皇子口頭上雖然沒有說什麼溫軟的話,但他堅決命令這姑娘停止行動,或者就能看做是他愛惜下屬的最好方式。
一個人若要做成一件事,或許一點恰時而至的機遇能省卻不少辛苦努力的時間,但致事成功的最主要因由,其實大體還是看一個人夠不夠努力。
憑著對機關術那一點淺薄的了解,布裙女子小星琢磨出的破解之法,大致方向是正確的,所以接下來她要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不懈地試探。牆磚雖逾百數,不知哪一塊才是能使密道阻礙開啟的觸發點,但只要將每一塊磚頭都嘗試敲打一次,偽裝自然能被過濾掉,去偽得真。
第二次嘗試,小星躍動的身影速度更快了。
……
京都守備軍防統領府。
統領大人總掌京都外圍軍方權力,所以有時也會被下屬尊稱為總領大人。在非常時期,連屬於內城巡檢軍的京都府官兵都要轉職為附屬性質,參與到守備軍之中待受調配,共事守城事宜。在那時,京都府尹的控軍權力將會被統領大人架空,降座次到參謀一類的純文職行列。
甚至在那時,禁宮大內的御林軍,皇帝的近身武衛,都有一半能受其調配。
南昭每一個郡及以上建制完備的都城,都會設有守備軍。都守備統領,但專權、特權能達到京都守備軍統領大人這樣的高度,是絕此一處。
這皆因為皇帝對這位統領大人的信任。
他二人在「創業」之初,用時間和生死鑄成的情義,無人可比。對此封賞,連王家一路從北殺到南的嫡系軍隊都沒有意見,誰還能、還敢有意見?
皇帝就差沒給統領大人封侯爵了,只是統領大人他不要。
統領大人至今未娶,也沒有什麼旁系的族親,既懶得打理封賞下來的田產。除了偶爾飲酒。也沒什麼別的嗜好。他的毅力、心志、信念比苦行僧還要堅韌。欲求卻比白痴還要簡單:守好京都,保護皇帝義兄!
他就像皇帝座椅背上蒙的一張虎皮,也像皇帝拇指上圈的那枚碧玉扳指,又像皇帝隨拔隨出的飛龍匕。他對皇帝義兄的忠誠。簡單而直接,未曾想過離開。
或許他心懷的這種忠誠已經不能再用那簡單的兩個字概括,他真正把皇帝當成義兄,皇帝亦如此對他,形影不離,離了不行。…
為感情保鮮的至榛法則,就是做到始終如一。
人心是會變的,不變心的人在旁人看來,或許有些痴傻。但人生能得此一個「痴傻」之交,亦是難得,可見皇帝也是個還能懂得珍惜的人。
厲蓋可能是有些痴。
他痴於探求武道奧妙境,所以才會控制自己的欲求,放棄許多作為人而慣有的愛好。
他痴於守護與義兄之間的誼情。童年常在野獸廝殺中求生的他。再獲得屬於人的文明與情感時,他會格外珍惜。王熾是他在回到人類生活環境中時,收穫的第一個朋友兄弟,這種感情在心裡撞出的深度,便如男人的處子心,可以一生銘記。
他雖然痴,但卻不傻。痴是他控制意念的結果,外在人道他的傻,也只是他痴念下的產物。
坐到了統領位置,掌握守備軍遠近分兩處駐守的數萬兵士,要做到鬆緊有度、調配靈活,把京都的防守工作做得密不透風,但又不能影響這座全國第二大商都日常頻繁的進出城行人走動,能勝任這項工作的人,過的日子可不止是表面上俸祿厚、受寵高、排場大那麼爽快,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每一天要消耗的腦力,可絲毫不少於六部任何一位最高長官。
厲蓋也不想每天把自己搞得這麼辛苦,時常還有很多煩心事,不能像拿刀砍人那麼一切就成了,必須抽絲剝繭慢慢來,才能把對社稷民生的傷害降到最低。
一切都是為了國朝的強盛計劃,而在他看來,支持他繼續工作每一天的信念,其實只是為了皇帝義兄。
如果能像以前那樣,只做義兄的影衛,那日子該過得多麼簡單?
只是他一定還有別的辦法,讓自己暴露出來,無法繼續隱身下去,也就做不了影衛了。而不能離開他的辦法,就只能是擔任明面上的官職。
即便逃得過幾年前他的那次善意設計,估計也逃不過後頭幾十年,他有那麼多的謀士,可自己只有一個腦子。
每天清晨,都會有厚厚一摞公文簿堆上書桌。它們來自京都內外十二城門司,還包括四片城區一夜巡視後的大事記錄。這還只是在一天的工作里,要檢閱點批的首批關乎全城守備以及秩序的公文。
軍情來如疾風,過如烈火,即便今時戰事已歇,世道太平,然而作為一名從十數年戰事中磨練出來的職業軍人,仍不會因為在安穩的局勢里生活了幾年,就會鬆懈他的軍事警惕心。
雖然解攻為守,但對於守城和維護內城秩序的工作,統領大人都是按照分批逐進的步驟進行查管。早、中、晚各行一批,三個時辰的文件擱置時間,已經是他放心「耽誤」的極限了。
若將一天的公文都堆到下午查管,他認為這很可能會錯失一些關鍵的辦事時機。
哪怕在目前看來,京都內外的民生秩序都是那麼的和睦而緩和,絲毫沒有狼煙四起、殺陣驚天的戰鬥時期那種緊張激烈氣氛。
京都在休養生息,而他作為守備軍團最高長官,愈發要睜大眼睛,警惕四野可能存在的野心狼群。
在檢閱點批完早上那第一批堆上桌來的公文之後,京都守備軍統領大人厲蓋終於可以站起身,走離那張寬大的書桌。走出那間外頭陽光沒法全照進來的書房。
出門之際,已經有些晃眼的陽光落滿在他的身上,他微微眯了眯眼。已不知是第幾次,想起了那些不相干了的念頭,但他很快又毫無懸念的自己勸服了自己,還是在這個位置上繼續干吧!…
懶散之心,也只是偶爾會想一想的事情,做不成真。
厲蓋走到了守備府後院,那裡有一處用鵝卵石拼鋪成的平台,面積並不大。但他在每天早上。清檢整理完首批公文之後。就會在那平台上站一會兒。
他自然不是要在那兒空站,而是要以他自己慣用的一種方式,甦醒活動周身每一寸肌肉筋骨。
對於至高武道經義,經過二十餘年的不斷練習與自我鑽研。他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將自身的武功從內至外提升到了一種近乎玄化的境界。京都武神的名譽,不是因為皇寵才空降到他頭上的。如今他雖然已是官場中人,但他的名頭放到江湖四野,也一樣受綠林豪傑的佩服。
以武服人的道理,在大多數時候都能顯現得很簡單而直接。
現如今,他每天練功的方式,已不再需要大的動作、或者揮動刀兵劍器。將外功內練,將內力緩緩外沁,氣力混元一體。意念融化在驅力行動之中,即是他掌握的武道經義。
但在旁人看來,此時他站在鵝卵石小平台上練功時所展現的動作,仿佛是一個渾身粉碎性骨折的傷殘病人,在體內碎骨斷筋剛剛癒合時。才小心翼翼的走出病房,開始嘗試著做一些伸展運動。
仿佛是怕把剛剛粘合的筋脈斷裂處又扯斷,所以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是那麼的慢,那麼的輕。
統領府宅後院,伍書和莫葉蜷身藏匿的那個燈塔,離厲蓋練功所站的鵝卵石小平台,距離約有十來丈遠。
不過,因為天空雲清了,而燈塔頂端本來又是處於府宅最好的俯視偵查點,所以倆人不需要太凝神,視線穿過燈塔上哨崗槽邊沿的鋸齒狀磚垛空隙,即可看清厲蓋全身,包括此刻他的手掌在緩緩翻覆時手指輕微的轉動,以及足下所站角度的微小挪移。
對於厲蓋此人,莫葉感覺還有點陌生。儘管現在的她已經知道,他是師父生前親近敬重的兩位義兄之一,也是伍書的上司,並還對伍書有一定的授義師恩,但這些都只是她用耳朵聽來的信息。
回想曾經,師父對她的照顧,已然可堪親父,但他的這位義兄對她卻不怎麼留意,即便他就居住在京都,幾乎相近為鄰,也是一次都未來找過她。
不必猜測他如此淡漠,是不是因為他還不知道她的存在,只說伍書就是他派到她身邊的。
伍書自己也說過,早在他來找莫葉之前,組內的存檔處就已經為他提供了一份莫葉的檔案。
莫葉倒不是有意想借師父的蔭澤,傍到統領大人這座靠山。
三年的成長,她改變的不止是練武后變得堅韌起來的體格,還有她的思考力,一天也未鬆散過琢磨。她隱隱已經感覺到,在自己的身世未清之前,似乎不可輕易借用什麼明面上人的勢力。
就連在以往的日子裡,師父那麼的照顧和保護她,都要以隱世埋名的身份才能維護住那個暫且平和的局面。他一旦回京,身份擺明後又牽連於她,便立即出事了。
除了這種潛在纏繞於自身周圍的不良環境,使她不敢擅動,還有來自她內心的一些精神變化,讓她早在三年前就決心,至少先用自己的努力,武裝自己,而不是面對什麼事,都在第一時間想著依傍別人——儘管漸漸的她也感覺到,哪怕師父逝去得那麼突然,她此後能依傍的人,好像仍有那麼多。…
伍書、阮洛、葉諾諾、王哲……如果依傍這些人,她此生應該很容易就可以做到吃穿不愁,病有醫居有室,還有絕對不低於普通人戶家女兒的身份,甚至比之還顯得更命貴一些。
在自己還不自信已足夠強大、還未強到可以獨行無礙之前,莫葉決定先保持現狀。眼下的諸多依傍關係。只是作為她豐滿羽翼的時間基石,但這樣安樂的生活環境,絕非過個幾年就能改變她真正的志向所取。
志向堅定以後,便會專心朝那一個方向努力,莫葉努力的方式,是一天一天的積累自身能力,走得很踏實。如果不是今天伍書忽然帶她來這裡,她差點已經淡忘了,在京都里,還有一位離她非常近的。師父的義兄。她得沖他尊稱一聲:「厲伯父。」
但一提及這個長輩。莫葉腦海里很快又會出現一個模糊而又深刻的形象。印象模糊。是因為她還沒真正正面與這位長輩打交道。而印象里深刻的那一部分,則是因為在三年前,這位長輩曾經親手執行懲罰,把伍書打得近乎遍體鱗傷。
因為這件事。莫葉對這位長輩的印象,並不太好。
哪怕伍書是真犯了什麼過錯,理應受罰,此事也至少證明了,這位厲伯父對於親近的下屬,若要動手,也仍不會留情。
伍書在莫葉心中的地位,已近同親人,所以他不論因為什麼原因受傷。她都會擔心,而不論是誰打傷了他,她也難對那個人心存善意。
或許莫葉這種逆向的「護短」之心,在厲蓋看來很渺小可笑,改變不了什麼他的決定。但感情的偏倚,就是這麼不講理,未必一定要做出點什麼,才能證明它存在。
不需要證明,哪怕只是一個眼神,即可以表現它的存在。
縮身在燈塔上窺視地下那個腳踩鵝卵石平台練功的中年男子,莫葉心裡既感覺畏懼,目光里隱約又透出一絲敵意。
上一次伍書帶她來統領府盜書,明明沒有弄出什麼動靜,次日他卻被狠狠懲罰了一番,原來是伍書在無月漆夜裡的小心作為卻終是在無形中已然暴露,以此可見地上那中年人的洞察能力之細密,如麥芒在背,且悄然無聲,他很內斂。
因而莫葉此時很沒有自信,不知道自己和伍書現在有沒有暴露行跡。
如果這一次又被那個中年人逮住,伍書會不會再次挨打?轉念一想,現在伍書所處的時機,跟三年前差不多,也是在快要出海的前幾天……又被打?又帶傷出海?
雖然在此時,莫葉腦海里飛快地閃過了一個念頭:也許讓厲蓋把伍書暴打一頓,讓他傷得只能躺在床上不動彈,今年他就不必出海冒險了?
但她很快就自己抹掉了這個想法。重傷癱在床上,還是健健康康的出海,莫葉不敢選前者,哪怕她的算計是出於好意,她也不想用這種方式對待伍書。
只是伍書為什麼要帶她來這裡呢?而且還是在大白天來。
難道上次的教訓還不夠重麼?
上次伍書帶她來這裡,在半途就把她擱在不遠處的一座小樓上,沒有真帶她進來。隨後他獨自潛入統領府,以夜色隱藏身形,這麼洒然來去,都還被發現了。
在真正的強者面前,莫葉的自知之明也琢磨得很清楚透徹。如今的她雖然也有了點武藝傍身,但就憑她這點基礎武藝,在厲蓋面前恐怕笨拙得有如新生稚兒。…
可在今天,伍書竟就是要帶她這個幫不了忙、可能還要拖後腿的人進到統領府裡面來,還與厲蓋幾近正面的離得這麼近,這不是故意把自己送上前準備挨打麼?
在燈塔上縮身沉默觀摩良久,伍書的神情還算平靜,目光依舊緊緊盯向一個視角。
莫葉見他如此,自己也不敢擅動意念。她強壓下心中所有疑惑與不安,只照著伍書的作為,斂息盯緊了地面上那人的全部舉動,不敢有絲毫鬆懈心。
如此緊繃精神、集中目力地微垂視線向下窺視了許久,莫葉才只看見鵝卵石小平台上的那個中年男人一拳一掌在半空中劃滿一個圓弧,整體身形也才算有了明顯動作,他因而轉過了臉,以後背朝向她這邊。
這全程大抵只是一招動作。
在莫葉以前翻牆圍觀過的武館招式訓練里,一招姿勢變換,可能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但凡武功招式,施展起來,在動作標準的基礎上,不都就是要求一個「快」麼?
但眼前不遠處那個一身黑色緞袍、並沒有因為練功而暫時換下官服的統領大人。動作卻慢得出奇,一個轉身用了將近半柱香的時間。
可是莫葉絲毫不敢怠慢觀看,因為她知道那個人武藝之高的可怕。她並不清楚那個中年男人的武功高到具體什麼程度,只是對其的畏懼更多一些,只因在他身上,她獲得兩條信息:容易被抓住,被抓住後容易受重罰。
所以莫葉不想再待在這兒。
當那個中年男人轉過身後,莫葉只覺得那種隱約逼視過來的芒刺感,似乎也消失了許多。她仍不敢絲毫放鬆,不過。隨著那種強壓稍松。她還是忍不住側目看了身邊的伍書一眼。
——想必下方庭院裡那個中年人要憑他現在的練功動速。要等他再換身形轉過來,又得用半炷香時間吧?
希望抓住這短暫的一點時間,勸伍書快點想辦法離開,不管他來這兒的原因是什麼。回去了再說。
燈塔上崗槽的空間有限,莫葉與伍書挨身坐得極近,似乎是感受到了臉旁有目光投來,伍書也微微側目,他就與莫葉對上了目光。
莫葉遲疑了一下,不敢出聲,但她又實在是想問,於是動作起誇張的嘴形,無聲吐言:我們快走!
「說」完這四個字。莫葉還高高一揚眉,以示鄭重。
伍書除了能看到莫葉唇形的變化,幾乎還能辨清她舌尖伸縮的細微體現,當然不難讀出她要說的話是什麼。
在他擔負的職業里,其實本來就有「口語」這一訓練技能。即只憑觀察口形、或者表現口形來傳遞信息,在許多地方都可以用到。他並沒有教這些讓莫葉學,但這種技能在民間其實就已自行存在,只是沒有他所在的小組裡那樣,進行過精緻凝練的創作而形成一套完善規則。
但即便是沒有學過這些的人,對於一些簡單的話語,也是可以無師自通的用這種方式進行表露,關鍵在於「讀」的人要能懂。
對於這一點,伍書當然完全能夠勝任。
迎著莫葉的話,伍書略一凝神,然後也動了動嘴形:「乾照經。」
這部功法,莫葉每天都會練習,所以或多或少每天都會在心裡念幾遍它的名字,這就像一個人在拿一本書閱讀之前,都會最先看一眼它的名字一樣。無比熟悉的三個字,也讓莫葉很容易就「讀」出了伍書的嘴形。…
將伍書說的那三個字在腦海里琢磨了一遍,莫葉臉上漸現驚訝神情。
三年前伍書來這兒盜書得手後,就曾對她說過,他盜出來的只是《乾照經》的分冊。此時她很難相信,伍書這一次竟是要在大白天出手,並且這處統領府的主人還就在眼前吶!
莫葉唇角一動,正準備以她剛才那種方式「說話」,就見伍書動了動嘴形,又「說」出三個字:「仔細看。」
莫葉剛剛略顯焦急的神情又是滯了滯,她好像明白過來一些,自己的第一個想法有點蠢,可能是她太緊張了的緣故。
大白天當著武功無比強悍的上司的面,來他辦公的府邸里盜書?這種事伍書怎麼可能直刺刺地來做,但他又必須帶著她在上司練功的時候跑到統領府來,還要蹲守在上司的對面,便只有一種可能,要觀摩上司練功的步驟。
而想到伍書「說」出「乾照經」這三個字,現在的莫葉也能夠明白,為什麼伍書要把她也帶到統領府後宅來,只因為她練的功法居然跟統領大人是一樣的!
或許也有些不一樣,她練的不是全套。
但這也足夠讓莫葉內心感到無比震驚了。
而就在莫葉微微一怔的時候,她感覺自己被伍書握著的手合緊了一瞬,頓時回過神來。緊接著,她就看見不遠處那個中年人已經轉過身來,他練功時的招式展露,也已發生了改變。
此時他的左手負於背後,只伸展開右臂,懸於半空,並正在緩緩向自己胸前收近。他那隻手的手掌平展,掌心向上。似乎托著什麼易碎品,因為在挪動的過程中,他的目光只定格在那隻手上,臉上神情看起來有些專注。
統領大人剛才從書房裡走出來時,手裡並未拿什麼精緻把玩的事物,自然不應該生出此類情緒,但莫葉此時又的確自他的手上看見了一樣東西。
確切來說,它不是東西。
那是一片懸於他掌心上空的葉子。
如果他想把玩那片柳葉,的確應該動作小心,春天裡新生的柳葉還很稚嫩。還沒有完全長出夏天裡它類似竹葉的那種窄瘦形體。
但此時的他又應該不用那么小心才對。因為他不像是在把玩柳葉。那片葉子並沒有真正托入他手心,而是浮在他手掌的上空,與他的手還保持著寸許距離。
仿佛那片葉子才剛剛不慎從枝頭落下,正巧要跌落在他運動速度很慢的手掌上。
但那片葉子又似乎定格了位置一樣。始終沒有真正貼落在他掌心皮膚上,而只是那麼懸著。它仿佛有了精神靈體,不願隨風所逐,認定跌落的命運,但又正是因此,才會被人所控制,想走不得。
莫葉緊盯著這一幕,神情先是驚訝,而後慢慢轉入某種痴態。
——這即是《乾照經》練至巔峰的體現麼?
大約是在莫葉初練功至一年時間的時候。她感覺到只是吐納內息、絲毫不練外功招式的弊處。但伍書對於她在這方面地求教,竟絲毫不予理會,既不解答,也仍保持不教她半點外練功招式的督學態度。
莫葉便從那時開始自行搜集外練功招式經義。文本式、圖解式,或者直接翻武館的院牆窺視武館弟子練習。這些搜學途徑莫葉都嘗試過。
雖然最終的結果,是她意識到自己思想的局限性,所以自行放棄了這種做法。不過在那段日子裡,她並非絕對一無所獲。因為這些努力,她得以擴展了一些見聞,因為擴展了搜集功法的渠道,還獲得過幾本別門內修功法。…
莫葉記得伍書的叮囑,練了《乾照經》,就絕對不能改練或者同練其他功法,所以她沒有擅作主張去鑽研那些經義。但她略為閱讀過那些經義的字面意思,並且她現在還記得其中有一本提到過,內修功法到達一定境界,可以驅使經絡之氣外運,也就是隔空擊物、御劍行走一類的行功效果。
莫葉記得她當時初讀到那本陌生經義里提到的這句子時,還暗暗驚訝過,但很快她就因為這句子,而徹底斷定,那本經義是江湖上的人糊弄初學武者,只為賣得快而胡亂寫就。
這一認知,也是使莫葉徹底斷了自學外練招式的原因之一。
但在今天,她卻親眼看見,曾被她認為是胡吹亂寫的功法,居然就這麼被人清晰展現在她眼前。
也許她搜集到的那本功法,仍然確是胡吹大氣,但不可否定,當世的確有這樣神奇的武功,至少修習《乾照經》就能做到這一點。
難怪伍書要帶自己來這裡。想到此處,莫葉下意識側目看向伍書,卻陡然看見伍書本來平靜的臉色忽然繃緊,莫葉也跟著心尖一縮,本能的就朝燈塔下方那個中年人看去。
此時能讓伍書臉色劇變的,便只有迫在眉睫的危險。而這種危險,眼下只可能來自一個人。
莫葉剛剛向前方投出目光,她就感覺自己腰間一緊,身子一輕。與此同時,她看見了不遠處那個本來只是在以極慢速度練功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懸空托著一片嫩綠柳葉的手掌忽然一翻,向她這邊拂來。
他拂動的手掌,雖然在移動速度上比剛才練功時顯得快了些,他那一拂的舉動,也輕柔得仿佛只是要摘去眼前心儀女子青絲間沾的一點柳絮,但當他手心托著的那片嫩柳葉兒隨他掌風浮來時,莫葉仿佛看見這直逼自己眉心的葉子瞬間變成了一支鐵刺。
莫葉心頭一沉。
「抱緊我!」
伍書的聲音忽然自耳邊傳來。
現場情勢急轉,莫葉未曾多想什麼,立即抱緊了伍書的腰。並且她越緊張,抱得就越緊。
伍書得以鬆開了箍緊她的那隻手,當面對的對手變成名攜「武神」榮耀的統領大人,伍書不能再好整以暇的單手操作手裡那枚小盒子,他必須全力以赴——但只為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