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081、老房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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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史靖不同,大夫人上一次喚出這個暱稱還是在去年的元宵節。史靖陪她看僕人在院子裡掛花燈時,捏湯匙餵她吃湯圓,她一口咬破湯圓,被滾熱的湯圓芯燙到,她忽然就呼出了這三個字,仿佛喊了這三個字便能止疼。

    甫一聽到這個稱謂,史靖亦是禁不住動容。

    妻子剛才所說的話,除去第一句,後頭的言語可以表現出,她此時的記憶又推遲到她剛生孩子,還在月子裡的時候。

    那時候的她還沒有瘋癲之症,可是在她剛才著手打三兒子的時候,那段記憶則是她生孩子過後的第四個年頭。

    那時她的瘋症已經很明顯了,但他以為把血脈相連的親子放在她身邊,能讓她慢慢受親情補養、修復精神上的損傷,卻沒料到她發瘋起來,竟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下狠手。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前浮現,很快又被史靖強行按下去。但在此之後,他心底的一絲怒火卻終於竄了上來,不過仍然不是沖向他的妻子,而是那兩個服侍在後的丫鬟。

    儘管已經將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但史靖雙眉間的那道溝壑仍然無法完全平復。

    沉默片刻後,史靖儘量將聲音放緩的說道:「孩子不但個頭長高了許多,字也寫得比剛學那會兒有精神多了,阿蘭,你要不要考考他?」

    「好啊好啊!」大夫人十分孩子氣的鼓掌起來。

    史靖給兒子史信遞出一個眼色,平靜說道:「好好陪你母親,但別讓她玩得太累,早點歇息。」他這後頭半句話的語氣稍微加重了幾分。

    史信很快會意,令那兩個丫鬟不要跟隨。然後拜別父親,領著母親出了花廳。

    這對非親生的母子剛走,坐於上座的史靖平靜的臉上忽起波瀾,沖門外喝道:「來人!」

    剛才隨那兩名丫鬟一道兒,護送大夫人來花廳的三個護院家丁,一直就守在門外。聽到史老爺的呼喝聲,這三人才急忙進了廳內。

    不待他們拜下。就又聽到史靖怒斥:「帶下去!」

    眼尖的護院見史老爺在發下這道命令的同時。手掌已經握成了拳頭,並在桌上扣了一下。叩擊聲不大,但讓幾個護院家丁當即明白過來。押著隨侍大夫人的兩名丫鬟就往外走。

    花廳中的事況陡然生變,倒是那兩個丫鬟有些後知後覺了,直楞在當場,任憑練過些功夫的護院家丁鐵鉗一樣的手扣上她們的肩膀。她們渾然不肯挪步。

    然而後知後覺不代表她們心裡不清楚將要發生何事,自己幹過的虧心事。誰能比自己記得更清楚?

    肩膀上被鉗制的疼痛傳來,兩名丫鬟回過神來後,瞬時間心裡生出一股虛怕,已經哭了起來。

    兩個丫鬟無力抵抗護院家丁押著她們往花廳外拖拽。也來不及爭辯,史老爺根本不給她們這個機會與時間。

    可兩個丫鬟很清楚,在家主這樣的暴怒籠罩下。所謂『拖出去』會是什麼下場。她們驚懼斷魂,只能窮極聲音地不停大喊:「老爺饒命啊!饒命啊!」

    事到如今。才知求饒,還想乞命?史靖冷眼刺向那兩個拼命回頭乞求的丫鬟,不但不無視於這個場景,還正是要直面示以絕決。

    如果他會給出饒恕的待遇,還會如此命令狠絕?

    前幾天,在那處安靜了十幾年的獨院裡,發生了一件險些害死人命的事。…

    那天下午,岑遲本來是在相府內的花園散步,不知不覺漸漸靠近了大夫人靜居的小院子。恰在那時,大夫人在院落門口曬太陽。岑遲見是相府那位深居簡出的大夫人,雖然平時極少碰見,但他還是極有禮貌的含笑施禮,問好幾聲。

    不料大夫人在看見目光溫和善意的岑遲後,一恍神,竟把他當成了自己長大成人的兒子,邀了進去。

    岑遲是外人,並不清楚大夫人的過往,以及她的瘋症具體為何。見相府原來的女主人好意邀請,或許還有一些憐憫於她長久過著『活寡』生活,岑遲只猶豫了一下,便進去坐了坐,用了些茶點,陪大夫人閒聊了幾句。

    原本這隻算是相府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

    憑大夫人現在的年紀,足能長於岑遲一輩。岑遲又本來是個不拘小節的性情,進小院陪長輩聊聊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即便事後史老爺知道這件事,大抵也不會有掛心計較的理兒。

    然而岑遲在陪大夫人聊天到中途時,忽然身感不適,身體情況也是驟然惡劣起來。後來僕人喊了郎中來瞧,才知道他竟然中了惡毒至極的慢性du-藥!

    更為震驚全府的調查結果是,那du-藥竟在大夫人與岑遲聊天時,讓丫鬟泡給岑遲的茶水裡!

    醫館郎中解釋了這種慢性du-藥,據說是江湖上名聲極惡也極盛的藥鬼所煉製,無人可解,似乎連藥鬼自己也沒有解藥。

    藥鬼在江湖上的惡名之所以盛極,除了他煉製過藥傀儡這種似人似魔的怪物,還因為他有個喜歡煉製各種du-藥,卻不管配製解藥的惡癖。

    岑遲遭了du禍,先不管原因具體為何,救命是迫在眉睫的緊要事。然而思及近在京都的醫師中,醫術能與那位傳說中的藥鬼對抵者,不禁要讓人想破了頭。

    近段時間,京都最強醫師、時任太醫局醫正的嚴廣老爺子家中傳出藥箱被盜事件,老爺子也因為此事氣得身體抱恙,請了大假在家休養。

    史靖原本也不指望自己能請到嚴廣,給自家一個無功名爵祿的清客治療。而讓他選擇送岑遲去西北的關鍵原因,是因為他記得,府中的另一個名叫方無的清客說過,藥鬼的行蹤就在西北那林密瘴多的赤雲峽。

    府中眾清客里,方無是喜歡研究星相的人。但這門學問過於飄渺,他極少與人談及這方面的事情。

    除此之外,方無還醉心於練習龜息延壽的功夫。他也似岑遲那樣,常常離開相府,遠遊於四野之間,不過他淨往人跡罕至的地方鑽,是因為他曾說:「有的地方水幽山奇。渺然有靈氣。適合吐納延壽。」

    方無的這兩大愛好,很難在相府清客中覓到知音。最開始史靖以待客之道對方無禮敬有嘉,也只是純粹認為他是個奇人異士。並未有一件事請他幫忙。

    沒想到時至今日,方無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似能給岑遲帶來一線生機。

    ……

    以前他的貼身侍婢小星還沒有離開華陽宮的時候,他曾派她監視過宵懷宮幾個月。所以他早就知道,德妃身邊的侍婢分兩種。一種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宮女,另一種則身懷不俗武藝。

    他不知道德妃吩咐的那兩個宮女是不是屬於會武功的那一類別,如果是,只是憑她們對人的呼吸聲敏銳地覺察力。衣櫃裡藏的那兩個人絕對難以繼續隱身了。…

    內心情緒起伏太過劇烈,臉上就難免有絲毫的顯露。

    德妃望著起身至一半,忽然定住了身形的王泓。不禁疑問道:「皇兒,你怎麼了?」

    「沒……」意識到自己臉上的驚懼神情可能已經被德妃的眼光捕捉到了。精神又過於系掛衣櫃裡藏著的那兩個人,王泓忽覺胸臆一滯,話不及說出口,一陣猛烈的咳意就竄上喉頭,他咳得躬起了背。

    德妃見狀不禁心頭微疼,連忙走過來,一邊輕輕撫著他的背,替他順氣,一邊因為擔心而責備道:「說是小心別受風寒,這就咳上了,你這孩子……為娘今晚上又要擔心得入不得眠了。」

    王泓本想說些什麼,無奈這一通咳來得太激烈,他一時竟按捺不下去,連眼角都咳得濕了。

    「毯子呢?!都在後頭磨蹭什麼呀,快點拿過來!」德妃朝去了屏風後拿絲毯的兩個宮女吼了一聲。

    兩個宮女很快取了毯子回來,皆是手腳輕顫,有些懼於接近德妃,只將頭垂得極低的雙手將毯子遞過來。德妃似也暫時不管什麼姿儀了,一伸手就抓過質地輕柔的絲毯,然後扶王泓躺回榻上,替他蓋上兩重被毯。

    因為多了一條毯子,占了一些空間,德妃並沒有看見錦被掀開時露出的那冊子的一角。

    替王泓掖被角時,德妃捏了捏那條毯子,臉色忽然又惱了起來,朝那兩個剛才去後頭拿毯子的宮女叱道:「叫你們拿毯子,你們也不知道拿厚一點的來?!」

    兩個宮女被呵斥得身子一抖,一個字不敢漏出口,驚惶得將本就低著的頭垂得更深了。

    德妃瞪了那兩個宮女一眼——也不管她們此時是否看得見——然後她就視線一偏,又喚了兩個宮女去後頭。

    這後頭被喚去取被子的兩個宮女果然速度夠快,並且取來的被子也足夠厚實,德妃照例要將那被子抓在手裡,卻不料這被子比那絲毯可是沉重多了,她險些沒抱穩的滑落到地上。

    她一時又怒了,叱道:「這被子多久沒曬過了?濕沉得跟磚塊似的,這是能給人蓋的嗎?再去換!」

    說罷,她一甩手將那疊得方正的錦被扔了出去。

    兩個驚惶垂著頭的宮女仿佛額頭上長了雙眼睛,立時搶前一步,將主子甩脫的錦被穩穩接住,然後快步又朝屏風後的衣櫃去了。

    此時的二皇子王泓終於艱難地忍下了咳意,正好看見那兩個宮女接被子的動作,他暗暗心一沉,看出這兩個宮女正是德妃手下會使武功的那一類,連忙開口阻攔道:「不用了,只蓋這兩層,就已經很暖和了。」

    德妃側目看了他一眼,就見他攤開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又說道:「手心都熱出汗了。」

    德妃下意識在榻沿坐下,然後握起了王泓朝她攤開的那隻手,緊接著她就覺得王泓的手一片滾燙。她心下一驚,順著王泓的小臂往上一探,裡頭也是一片滾燙!

    「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你身上難受都感覺不到的嗎?」德妃先是焦慮地朝王泓責備了一聲,然後她偏過臉,急聲道:「還站著做什麼。去傳御醫來!」

    又有兩個宮女跑了出去。

    待收回了目光,德妃又伸手探了探王泓的額頭,她不禁皺起了眉,驚疑說道:「難怪母妃剛才沒有察覺,你這額頭有些涼,身上卻燒得滾燙,這是怎麼回事啊?」…

    王泓淡淡笑道:「母妃別擔心。兒臣並不覺得如何難受。何況夜裡發燒是兒臣以前常有的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就只會叫別人不擔心,你宮裡的這些人聽得慣了。真就全不擔心了!」德妃憂心地責備了一句,然後她眼神微變,雙手捉起王泓那纏了厚厚一層布帶的傷手,滿目異色地道:「難道是這外傷有變在作怪?從小到大。你還從未受過這麼深割到骨頭裡的劍傷啊!」

    「母妃,這點小傷不礙事的。傍晚御醫來換藥的時候。就見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王泓含笑安慰了德妃一聲,同時眼光斜睨,看見那兩個去屏風後衣櫃裡取被子的宮女已經回來了。

    這兩個宮女懷抱兩疊錦被,觀察到此時德妃的情緒起伏較大。她們的眼神便有些瑟縮起來,不敢輕易靠近過來,只是微微垂著眸安靜站在一旁。就似兩樽木雕。


    宮女一連去了後頭三次,王泓的心緒就起伏了三次。但見她們三次也都沒發現自己藏在衣櫃裡的那兩個宮外之人,他終於暗暗大鬆了口氣。

    精神放鬆下來,王泓便又有些心生疑惑,宮女們去得這麼頻,照說衣櫃裡的兩個大活人絕難躲過了,但這兩個宮女又果真只是抱回了被子。

    不過,沒發現總比當著德妃的面將那兩個人捉出來的結果要好太多,王泓便暫時也不再多想此事,只希望德妃快些回她自己寢宮裡去,他才能有空暇,親自去後頭看一看。

    稍稍理了理心緒,王泓看向德妃,就見她正捧著他那纏了厚厚一層布帶的傷手,猶豫著想要做些什麼,又無計施為的樣子,他就溫言說道:「母妃,待會兒等御醫診治後,您也趕緊回去休息吧。明早兒臣可能會遲些起了,南院那邊,父皇還需要母妃勞心照顧。」

    德妃點點頭,細聲叮囑道:「明天你就在寢宮好好休息一天,你父皇有母妃照顧。你每天去向父皇母妃請安的事兒,這幾天也都免了,這件事由母妃做主。」

    這番話說罷,德妃嘆了口氣,然後她伸出兩根手指,在王泓的傷手上輕輕撫了撫,幽聲又道:「遙記幾年前,那天是母妃的生辰,你跑去摘花壇里的薔薇,要當禮物送給母妃。你心思細,怕母妃被花梗上的刺扎到,你就想著自己先把刺摘下來,結果卻把自己的手扎了。你從小就是這樣,總不知有些事可以使喚僕人去做,偏要自己勞心傷身。」

    循著德妃的講述,王泓很快也想起了那件事,嘴角微微上揚。事實上摘薔薇被刺扎到的經歷,他小時候犯得還挺多的。

    「你被花刺扎了,便總是藏著不說,卻不知母妃了解你這性子,看見你送花過來,必然會把你的手捉了查看。」話語微頓,德妃就接著講道:「不過,被花刺扎了,拿針挑去了刺,過個兩三天就好了。哪像現在你手上這道傷,傷得這麼深,母妃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看著干著急。等這傷癒合了,恐怕還會留下一道痕跡。」

    德妃說到這裡,已是眼眶微紅。

    王泓看著她傷感,心中亦不禁微生感慨,他挪過沒受傷的那隻手,覆在德妃纖秀的手上微微握緊,微笑著說道:「從小到大,兒臣只會給母妃惹麻煩,這一次能為母妃做些什麼,因此受些傷又算得了什麼呢?母妃若再因為此事難過,就等於說兒臣又做錯了,比起傷口之痛,這是令兒臣更心疼的事情。」…

    德妃聞言連忙拈起絲帕拭了拭眼角濕痕,強笑說道:「好,母妃不難過了。」

    望著德妃含淚微笑著的臉孔,這一刻的她慈祥而憐憫,真正與一位母親的模樣契合,王泓臉上也現出欣然之意。心緒稍緩,剛才強壓下去的咳意又竄了一些上來。他抬起覆在德妃手背上的手,掩唇斷斷續續咳了幾聲。

    肩身一陣顫動,待他放下手來時,掖在袖攏里的那方棉布帕子就掉了出來。

    王泓看見那方棉帕滑出袖攏,心神頓時一震,反手就將那帕子抓在手中,正要藏握在手心。卻還是慢了一步。被德妃看見。

    德妃的目光盯向那露在王泓手掌外一半的棉帕,隔了片刻後,她才將目光移回王泓臉上。含笑說道:「這是哪兒來的手帕,好像不是宮裡的東西呢?」

    一時之間,王泓腦海里諸多念頭齊動。

    這樸素的棉手帕,太過普通了。放在宮裡只夠做抹布的品質,卻還嫌小。他是不可能再找哪個宮女暫時替小星「頂包」了。

    微怔片刻後,王泓作出一副有些為難的樣子,支支吾吾地道:「這……這是兒臣撿來的……」說罷,他手指一挪。終於將整個手帕都握進拳頭裡。

    「來來,讓母妃也看看,你撿到了什麼好東西。」正當王泓準備把那方素棉手帕再次塞進袖攏里時。德妃已伸手過來,握住了他那攢著手帕的拳頭。見此情形。他也只能順意地鬆開了拳頭。德妃拈起他掌心那方手帕,才剛一觸指,她就訝然道:「怎麼是濕的?你把濕的手帕藏在袖子裡做什麼?」

    王泓眼中神色閃爍了一下,緊接著就解釋道:「兒臣剛才用手帕擦過汗,棉帕子不容易干。」

    好在這棉手帕在袖子裡已經捂了許久,否則要是最初那個樣子拿出來,可就一點都不似只是擦過汗那麼簡單了。

    「這些事盡可使喚僕人做,你當華陽宮裡養的這些宮婢都是擺設嗎?」德妃佯裝責備了一句,但她此時的注意力其實大部分都放在了那方毫無宮廷氣息的素帕上。

    在指尖抖開了那方微濕的帕子,凝神掃視片刻後,德妃果然也發現帕子一角繡的一片花瓣。這一點刺繡雖然也很簡樸,只用了一種顏色的絲線,刺繡的針法也是很簡單的平行針腳,但卻也足夠證明,這帕子是女子的事物。

    一方女子使用的手帕,出現在一位皇子手中,並且這方帕子過於樸素,像是民間女子所有,卻被一位深居宮中的尊貴皇子神情緊張的藏匿。這一帕一人之間,仿佛存在著什麼故事。

    此時寢宮內室里沒有絲毫異樣痕跡,令德妃有思維空間往禁宮密探那方面想,她只是有些俗氣、但也屬人之常情地想到了某個方面,便含著詢問的笑意柔聲說道:「皇兒,這手帕是怎麼得來的,你可不許瞞著母妃。」

    王泓乾咳了一聲,不知道德妃是不是已經走入了自己掘的那條岔道上,便隱含試探意味地反問一句:「母妃何出此言,兒臣剛才說過了,是撿來的。」

    「你啊,從來在母妃面前撒不得謊,這樣的手帕,擱宮裡就是身份最低鄙的宮女都不會使用,你能從哪兒撿來?」德妃說到這裡,就掩唇笑了起來,「還在母妃面前藏藏掩掩的,我看你這藏的不是樣事物,而是藏了一個人吧?」

    若是德妃隨行的宮女剛才去拿被子時,將屏風後那排衣櫃裡藏的兩個人捉了出來,德妃再說這話,一定會令王泓心驚肉跳。…

    但現在他大致能有自信,衣櫃裡那兩個人不管是耍了什麼戲法,總之是不會被德妃的宮女發現了,他便放心下來,能比較從容地應對德妃詢問。

    從德妃剛才那番話中,王泓聽出來了他希望設計到的結果,心中微喜,接下來的布置就簡單許多了。

    「母妃,兒臣說了實話,您可不許氣惱。」假意裝作猶豫了片刻,王泓才開口接著道:「這……這手帕是兒臣在宮外撿到的。年初的時候,兒臣得知皇姐準備中元節出宮去逛燈會,便求了她好幾天,終於得她同意,帶了兒臣一起出宮遊玩了一趟。燈會那天,街上非常熱鬧,也就不知是哪家姑娘遺落了手帕……」

    王泓說著話的同時,眸色微垂,隱有羞意。

    德妃看見這一幕,就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了。雖然她的確有些惱,二皇子居然瞞著她跑去宮外遊玩,這要萬一出點什麼事可怎麼辦?但一想到這孩子也開始懵懂知情,這是一種可喜的成長。她眼中又浮現出笑意,溫言說道:「肯定又是葉醫師家的孩子跑宮裡來鬧的,沒想到這次竟把你也帶出宮去了,等下回那妮子再入宮來,本宮定要好好給她上一堂女訓課,她在女學那裡算是白念幾年書了。」

    王泓連忙補充說道:「母妃千萬不可,中元節的事。都是兒臣求她們才答應的。那件事說好了要瞞著所有人。若是為此令她們擔了罰,今後她們恐怕連華陽宮的門都不敢邁了,兒臣今後還能找誰解悶呢?」

    加上這番話。先在德妃這裡做個準備,待她再去找公主王晴對口風時,即便公主不知情地否認了,也不會引人質疑。

    德妃此時卻沒有想這麼多。她只是在聽王泓說話時,心裡頓時冒出一個念想。便笑著道:「你是皇子,還會發愁找不到人解悶?母妃是瞧出來了,你心裡已經有人了。只是啊……這宮外之人終究身份低了些,配不上你。今兒這事。母妃改日再跟你父皇商議商議。你也到了該選妃的年齡了,此事擇日也要報禮部議辦。京都諸位貴族家適嫁的姑娘,母妃早就幫你留心著了……」

    沒想到這個話題才剛開了一道缺兒。德妃就一下子念叨出這麼多準備來,看來她是真準備把這事情做實了。王泓卻有些無所適從起來,有些緊張地連忙出聲婉勸:「母妃,兒臣現在還不想選妃。」

    「嗯?讓禮部把貴女名單畫冊編好遞上來,先讓你看一看,這樣又不會妨礙到誰。如果京都貴女裡頭,還沒你看得上的,那正妃的位置也可以先空著,側妃卻是要選一兩個妙人兒的。」德妃說到這裡,稍稍頓聲,臉上笑容略斂,這才接著又道:「至於宮外你留心的那位,如果你一定放不下,告訴母妃她是哪家的姑娘,母妃再去向你父皇說說,憑空給她家封爵提位子是辦不了,但還是可以賞賜一番,把她接到宮裡來,做你的貼身侍婢還是可以的。」

    聽了德妃這話,王泓不禁默然在心裡想:論貼身侍婢,誰還能做到他的小星那樣細膩體貼?

    看著王泓微微怔神的樣子,德妃又追問了一聲:「別再瞞著了,說吧,那姑娘是誰?」

    「……」王泓收回思緒,望著德妃,一時有些失語。

    那姑娘是誰?根本就沒有宮外的姑娘,他又該怎麼編?…

    就在王泓有些無言以繼,寢殿內室全然安靜下來的時候,殿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腳步聲,算是緩了王泓的尷尬。門外燈火搖曳,至門口熄滅,是兩個提著燈籠的宮女從太醫局那邊請御醫過來了。

    御醫朝德妃、皇子行過大禮後,德妃便暫時從榻邊離開,坐去桌旁。一個太監搬來一把圓凳擱在榻邊,太醫坐了過去,從藥箱裡取出一個軟絲囊,墊在王泓伸出的手腕下,再才搭上兩根手指,開始診脈。

    只過了片刻工夫,診脈結果便出來了,御醫的答覆與王泓剛才說的所差無己,無非就是要多休息靜養之類的醫囑。

    其實像這樣的醫囑,王泓從小到大在御醫那裡已是聽得滾瓜爛熟,幾可倒背。為什麼不同的御醫對他地診斷卻能如此口徑一致,他心裡大約也很清楚,困擾他多年的體弱之症,實際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不足之症,體質基礎出了問題,什麼藥的輔助力也是不夠的。

    御醫開了一道補養方子,一道安神方子,便準備拜別離開。

    德妃看過了那兩道方子之後,就攔了那御醫,質疑說道:「這樣的方子,皇子平時就常常服用,可醫官仔細看看,皇子虛汗發燒,豈是這兩道普通方劑可以治療的?醫官是否疏漏了什麼?」

    御醫聞言遲疑了一下,轉眼又將王泓仔細觀察了一番,然後目光在一旁兩個各抱著一疊錦被的宮女身上掃過,視線最後回到德妃臉上,緩言說道:「現在的時節已近春末,氣溫漸趨升高,殿下是不是蓋得有些厚了?」

    德妃解釋道:「本宮剛到的時候,皇子已是發了一身的汗,但額頭卻有些涼,本宮以為他蓋得不夠,才叫宮女加了被子。可後來本宮才發現。他身上其實燙得厲害,醫官不覺得這種症狀很嚴重嗎?」

    御醫輕輕捋須,思酌著道:「下官剛才為殿下診脈,並未發現異樣。另外,殿下自少時起,貴體就容易忽起燥熱,但往往在不久之後會自然消退。虛汗之症。則需要慢慢調養。一時也急不來。」

    哪怕是為身份尊貴的皇族服務,作為一名資深醫師,最信任的是幾百年來醫道先輩留下的典籍。最自信的也是自己用心鑽研的醫術。哪怕病人質疑,乃至帝王親臨怒斥,這點堅守的原則依然不會改變。

    面對德妃不善意的目光,御醫依然能保持精神鎮定。不論是為他自信的醫術,還是為了行醫之基礎就是不可自亂陣腳影響對病症的判斷。他都必須做到如此。

    頓聲片刻後,御醫又說道:「汗濕的衣物必須及時換去,以免真正的風寒襲身。」

    這本來是與醫技無甚關係的小事,皇子的養母既然在此。必定會料理到的。然而醫者父母心,御醫在片刻猶豫之後,還是多了一句叮囑。

    德妃卻覺得御醫的這聲叮囑非常多餘。仿佛是在湊話打發她,她也因此仍然不覺放心。但她對醫道之事也實在是無所了解。便不能拿出有力的佐證指責御醫是否誤判。

    要知道,當今皇帝、她的夫君最尊重世間兩種無爵之人,其一是傳授學問的教書先生,其二就是救死扶傷的醫師。因為這一點,在前朝飽受貴族欺辱的御醫,雖然在新朝依然不具有干涉實政的權力,但行走在宮內宮外,身份卻是光鮮了許多。

    皇帝特賜御醫一種榮耀,無論何等貴族,與御醫相逢時,在受過王公貴族之大禮後,都是要還施敬奇門異士之禮的。…

    德妃明知這一點皇帝親定的規矩,便不能像使喚宮仆那樣使喚御醫。至於她心裡始終放不下的那點擔憂,在思索片刻後,她就儘量將語氣放緩地又道:「本宮總有些擔心,皇子手上的傷……」

    御醫微微躬身說道:「回稟德妃娘娘,二皇子殿下手上的傷,下官在太醫局也聽同僚季醫師說過。按照季醫師地醫判,二殿下此傷的確太過深入肌理,但所幸未傷及手上經絡,傷愈後不會對五指的活動留下隱患,娘娘可以放心。」

    同樣的話,德妃已聽過不止一次,對於這種安慰,她已然無甚感覺。

    輕輕嘆了一口氣,德妃似是隨意地說了一句:「本來皇子手上的口子眼看著是快合上了,但他下午出宮一趟,不慎又掙裂了。這都是本宮不好,就不該允他出宮的。」

    「娘娘說的是下午恆泰館發生的事……」御醫的話才說到一半,忽然自行打住,他忽然另外想起一事,嘶嘶吸了口氣,以極慢的語速又道:「下午季醫師一直與下官在太醫局藥房整理昨天新採辦入宮的那批藥材,傍晚離了太醫局,去南院為陛下診脈的好像是陳醫師……」

    德妃依稀能從御醫這話裡頭聽出一絲異端,當即挑眉說道:「去南院的的確是陳醫官,這有什麼問題麼?」

    御醫問道:「娘娘方才說到,二殿下手上的傷裂開了一次,那麼傍晚為二殿下再行包紮的醫師,不是這幾天一直負責此事的趙醫師,而是陳醫師了?」

    德妃點了點頭,然後目色微疑地道:「無論是陳醫官還是趙醫官,都是為皇家療病保康的好助手,換誰為皇子治療,不都是一樣盡心盡責麼?」

    「下官並非要說陳醫師就不盡責了,只是在這治療過程的中途換掉原治醫師,卻是行醫大忌。」多的理論,這御醫沒再贅述,只直接話入正題,「二殿下手上的傷本來也癒合得差不多了,若再次裂開,傷口也會比原來縮小許多。而按照陳醫師慣用的治療手段,對於外傷用藥,他會加用一道『猴蒲草』。這種藥草對加速傷口癒合有奇效,但也是因此,受用者會有一兩天身體出現些許發熱症狀,這也是傷處新肌快速增長的原因所致。」

    御醫講得很仔細,但德妃卻只是從他這番話里牢牢記下兩個字,當即有些不悅地道:「些許發熱?你可知道皇子現在身上燙得多厲害?你們也並不是不知道,皇子體質異於常人,需要更小心的用藥,但凡有副作用的藥,都最好不使用。陳醫官是醫術倒退了,還是今天喝酒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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